女子這番話一出口,偌大的永和宮裡,剎時一片訝然。
連跪在地上的顧繡如,一雙明眸都不自禁的閃了閃,顯然沒有料到她竟然真的敢將這樣的話,當着那宇文熠城的面,說出口。
但旋即,卻是心中一沉。
因爲她知道,眼前的上官翎雪,既然敢直言不諱的重提這件事,一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如此一來,倒十分的堪憂了。
正思慮之間,卻聽紀昕蘭突然疑惑的開口道:
“本宮記得,嫺妃妹妹當年小產之事,不是襄嬪所爲嗎?怎麼會跟儷妃妹妹你扯上關係呢?”
關於顧繡如當年失子一事兒,夏以沫也曾有過耳聞。原以爲早已經事過境遷,卻沒想到今日又鬧出了這麼一出。
夏以沫下意識的望向上官翎雪。
“這件事,翎雪也曾經向嫺妃姐姐解釋過……”
上官翎雪輕咬了咬脣瓣,“只是,嫺妃姐姐她卻似乎一心認定當年之事,是翎雪害得她小產的……”
紀昕蘭似沉吟了須臾,“既然嫺妃妹妹你認定當年你小產,乃是儷妃妹妹所爲……你可有什麼證據?……”
一時之間,所有人諱莫的目光都轉向跪在地上的顧繡如。
顧繡如卻已有決斷。
“妾身的確曾經懷疑過是儷妃妹妹指使襄嬪在本宮每日用的徽墨里加了麝香,以致本宮小產……”
女子擡眼瞥了一眼上官翎雪,“妾身也曾經就此事向儷妃妹妹求證過……但儷妃妹妹當時就否定了……妾身原本也不願意相信,一向溫婉良善的儷妃妹妹,竟會有如此心機,做出此等可怕之事,所以,妾身後來又特意調查了下,才發現自己原是受了奸人的矇蔽,纔會對儷妃妹妹產生誤會的……”
說到這兒,顧繡如語聲一頓,“知道了真相之後,妾身一直很內疚,還想着找個機會,向儷妃妹妹她道歉,請求她原諒,沒想到,卻突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女子突然轉向上官翎雪,懇切的開口道,“儷妃妹妹……本宮知道,自己不應該聽信旁人的讒言,誤以爲你纔是謀害本宮腹中孩兒的元兇;本宮亦知道,你因爲本宮對你的誤會,很不高興,但還請儷妃妹妹你不要因此而怨懟本宮,以致認爲本宮會在送給你的香囊裡動什麼手腳……”
說這話的顧繡如,似難掩的悽苦。
夏以沫靜靜的聽着從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看似爲自己辯駁的一番話,若是細聽,卻能發現,其句句不忘對那上官翎雪的指摘……
這宮中當真是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夏以沫也便不那麼爲顧繡如感到擔心了。也是,憑她的聰明機智,一定能平安的化解這一場危機吧?
況且,相較於顧繡如,她更加寧願相信,這瘟疫一事兒,乃是那上官翎雪故意設計,陷害她的……甚至包括,當年顧繡如的小產之事,也是那上官翎雪在幕後操縱……
夏以沫亦知道,自己之所以會這樣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本身就很討厭那上官翎雪,所以不惜以最惡念來揣度她。
想到這兒,夏以沫不由的有些沉默。
“照嫺妃妹妹這樣說……”
永和宮裡短暫的寂靜過後,便聽那紀昕蘭猶疑着開口道,“儷妃妹妹並不是害得你當年小產的罪魁禍首;而如今,在送給儷妃妹妹的香囊裡藏繡花針、並在繡花針上沾了瘟疫的人,也不是嫺妃妹妹你了?……”
她話音剛落,向婉兒便已迫不及待的接過了話頭,“不是她又是誰?這香囊是她親手所做,又是她的貼身丫鬟親自送到儷妃妹妹宮中的,後來又被香巧一直保管着……若說不是她事先動了手腳,難不成還是那香巧自己在香囊裡放了沾着瘟疫的繡花針,然後,自己故意扎自己,令自己染了瘟疫,一命嗚呼嗎?……”
一口氣將這一大堆推理吐露完,那向婉兒自認爲自己說的頭頭是道,自然十分的得意,不由趾高氣昂的瞅向跪在地下的顧繡如。
“若是那香巧是受人指使,故意犧牲自己,來陷害嫺妃姐姐也說不定……”
夏以沫漫不經心的揣測着,“又或者那香巧從始至終,根本一無所知,她自己也不過是旁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反正她一死,嫺妃姐姐自然會成爲最大的嫌疑人……而真正設計這一切的兇手,就可以逍遙法外,坐收漁人之利了……”
無論是哪種情況,此人心機之深,都令人不寒而慄。
夏以沫不由的瞥了一眼那上官翎雪。會是她嗎?又或者是這殿中的其他妃嬪?紀昕蘭?向婉兒?還是那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瑜貴人?
好吧,那向婉兒應該可以排除的。畢竟,她實在不像能夠想出此種計策的人。
至於其他人,她卻不敢保證了。
“沫兒妹妹這樣說……”
卻聽那一直沉默的坐在一旁的瑜貴人,此時突然開口道,“倒像是這宮中每一個人都有嫌疑似的……妾身卻有些好奇,沫兒妹妹是如何認定,嫺妃姐姐就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呢?……”
目光如炬,顧繡如驀地望向說話的女子。旋即,卻是不動聲色的斂了去,惟有脣角微不可察的掠過一絲冷笑。
那瑜貴人卻彷彿沒有察覺她的目光,只姿態優雅的端起桌案上的一盞菊花茶,潤了潤口。
就像是方纔的一番言語,只不過是就事論事,全無深意罷了。女子且語聲一頓,“沫兒妹妹你這樣不遺餘力的爲嫺妃姐姐開脫,倒叫人不由的懷疑,你是否別有用心呢……”
夏以沫心中亦是凜了凜。聽這瑜貴人的口氣,分明是暗示她與顧繡如狼狽爲奸,陷害的那上官翎雪……看來她是想將罪名一下子釘在她和顧繡如兩個人身上啊……
這一招,還真是高明啊。
夏以沫瞅了瞅那此時此刻一派氣定神閒的瑜貴人,冷冷笑了笑。卻是連反駁也懶得。
半響,那向婉兒卻陡然像是醍醐灌頂了一般,“沒錯……這夏以沫一向對儷妃姐姐她心存不滿,這一次,又幾次三番的站在嫺妃姐姐一邊,說不定整件事,就是她跟嫺妃姐姐一起密謀的,打算置儷妃妹妹於死地呢……陛下,你千萬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語給欺騙了,一定要爲儷妃妹妹做主啊……”
聽她分析的在情在理,夏以沫頓覺自己先前小瞧了她的智商。不過,她也好,那瑜貴人也好,她從來不在意她們怎麼陷害她或者只是單純的懷疑她,於夏以沫而言,此時此刻,她忽然更加想知道的是,那高高在上的一個男人,會怎麼看她?
他可會被她們的這一番話,而懷疑她?
夏以沫知道自己不應該在乎他的想法,可是,這一剎那,她控制不住的想要知道。
她甚至不敢去看那個男人此時此刻,清俊臉容上,是怎樣一副表情。可是,即便不看他,她依舊能夠清楚的感覺到,他落在她身上的那種沉沉目光,就像是一潭湖水般靜靜地壓在她的心上,讓她絲毫不敢動彈,就怕一個不小心湖水就會決堤而下,將她狠狠淹沒。
他還是懷疑她吧?因爲涉及到那上官翎雪嗎?所以,不放過任何可能陷害她的兇手……
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瞬時不受控制的一澀。
明明殿外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氣,這一剎那,深處這永和宮中,她卻只覺身上一陣陣的發寒。
心冷如霜。一層一層覆蓋上來,漫無邊際一般。
夏以沫死死咬了咬牙。彷彿惟有這樣,才能阻止自己在這一剎那,說出什麼不可挽回的話來。
卻聽那顧繡如突然出聲道:
“婉妃妹妹和瑜妹妹怎麼懷疑本宮,都沒有關係……只是,不要將沫兒妹妹她牽扯進來,這件事,她根本毫不知情……”
聽她這樣說,那向婉兒一雙杏子眼,瞬時一亮,“嫺妃姐姐你說這件事,那夏以沫毫不知情……這麼說,你是承認自己對這件事知情的嘍?……”
眼見着自己如此聰慧的抓到了那顧繡如話中的破綻,這向婉兒當真是有多興奮就多興奮,一把嬌滴滴的嗓音,幾乎沒滴出水來,迫不及待的向着那高高在上的男人邀起功來,“陛下,你都聽到了?看來,那香巧暴斃身亡一事兒,確是這嫺妃姐姐所害無疑了……”
“夠了……”
宇文熠城卻突然沉聲打斷了她的話。
男人驀地響徹的嗓音,如一顆石子,投到暗流洶涌的湖泊之中,一時攪起陣陣的波瀾。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的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男子,等待着他的決斷。
宇文熠城卻淡淡的睥睨了夏以沫一眼。那意味深長的灼灼視線,令其他人心中皆是一凜。
惟有夏以沫,心頭不受控制的一笑,像是有些緊張一般。
“此事尚有許多疑點,暫且擱下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氣。
上官翎雪似乎不能置信一般的望向對面的男子,旋即,卻是趕忙垂了眼眸,只是,任誰也看到,她似水明眸裡,在那一剎那不可抑制的浮起的層層水汽,似失落、似傷心,似一切叫人忍不住生憐的情緒……
宇文熠城冷峻的一雙寒眸,此時也不由的泛起絲絲漣漪。
夏以沫看清了。原本還因爲他的決定而心中驟然一喜的她,終究還是沉了下去。
倒是那向婉兒在短暫的怔愣之後,最先不能理解一般開口道:
“陛下,難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嗎?一個小小的丫鬟,是死不足惜,可是,那人想要陷害的,分明是儷妃妹妹啊……如果這一次不找出兇手來,難保她下一次,不會再想出更惡毒的手段,來對付儷妃妹妹啊……”
女子一壁抱打不平着,一壁惡狠狠的在夏以沫和顧繡如之間瞪着,顯然仍是認定了她倆就是兇手。
“婉妃姐姐……”
上官翎雪卻突然輕聲喚她,“翎雪知道你是爲翎雪着想,但陛下既然已經說了,不再追究此事,那麼翎雪自然也不會強求……”
女子輕媚嗓音,猶能聽到絲絲令人心憐的柔弱,尤其是那一抹明明很難過,卻兀自強撐住的善解人意,更叫人不忍。
若拋開與她的私人恩怨,連夏以沫都幾乎不由的被她打動了。
卻聽那上官翎雪語聲一頓,像是斂了斂喉嚨深處不可抑制的一抹哽咽般,這才復又開口道:
“況且,在翎雪心目之中,實不願意相信這件事,是有人故意打算取翎雪的性命的……尤其是如果,這個人還可能是宮中衆位姐妹中的一員的話……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翎雪寧肯此事到此爲止,不要再追究下去,因爲無論那個陷害翎雪之人到底是誰,都是翎雪不願意看到的……”
女子緩緩擡眸,遙遙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一雙剪水般的雙瞳,無限柔情與悽苦,“陛下,這件事情,就這麼作罷吧……”
女子柔婉語聲,當真如花瓣上的露珠一般,唯恐風輕輕一吹,便會碎了。
她這樣的委曲求全,又深明大義,連夏以沫眼見着,都不由的想,若自己是男子的話,見着縱然心如鋼鐵,也轉瞬化作繞指柔吧?
夏以沫下意識的望向那個端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可是,他並沒有看向她。
這一剎那,他幽邃如古潭一般的寒眸裡,惟有那一個女子的存在。那樣藏也藏不住泄露出來的憐惜與溫情,是他對着她之時,從來沒有過的……
也許,這個世上,只有那個女子,纔會讓他不自禁的流露出這樣的目光吧?
夏以沫心頭不由有些恍然。
迫着自己收回落在那個男人身上的視線,夏以沫決定不再多看他一眼,可是,他清冽的嗓音,卻還是不受控制的鑽進她的耳朵裡,說的是:
“翎兒,孤答應你,若是查出此事是何人所爲,孤一定會讓她付出慘痛的代價……”
擲地有聲的承諾,如掃過這永和宮的烈烈穿堂風一般,清晰的撞進每個人的耳畔。
一時,沒有人開口。
各懷心事。
惟有上官翎雪輕柔婉轉的嗓音,悠悠迴應,“妾身相信陛下……”
偌大的皇宮,仿若只有他二人遙遙對視的眼光。
其他人在這一剎那,都彷彿模糊成一道背景。
紀昕蘭面色不禁有些難看。
“陛下……”
女子喚道,“既然此事一時之間,並不能認定是嫺妃妹妹所爲,是不是應該讓她起身?畢竟,嫺妃妹妹也跪了這麼長時間……”
彷彿經她提醒,宇文熠城纔回過眼眸,淡淡瞥了一眼那跪在地下的顧繡如,卻是冷聲開口道:
“雖然這件事,尚未有定論,但那染了瘟疫的繡花針,乃是在嫺妃你縫製的香囊中出現的,無論是否你的疏忽,這件事,都跟你脫不了干係……”
語聲頓了頓,男人似想了一下,“孤就罰你禁足三月,自我反省吧……”
“多謝陛下……”
顧繡如深深向着那高高在上的男子,磕了磕頭。
這樣的結果,眼下對她而言,已經比她預想的好了太多。
她自然不會在這個關頭,再節外生枝。
不過,經此一役,倒是讓她又認清了幾個事實。
所以,這一番飛來橫禍,倒也不完全是沒有好處。
想到這兒,顧繡如一雙精緻的眉眼,眸光瞬時一厲。因她是跪着,且始終垂着眼眸,並沒有人察覺。
聽得這樣的結果,夏以沫忍了三忍,卻是終究沒有忍住,冷笑了一聲:
“看來,諸位姐姐今後再想要送什麼東西給儷妃娘娘的話,一定要想清楚了……否則,萬一儷妃娘娘用了咱們的東西,有個頭痛腦熱什麼的,眼下嫺妃姐姐的處境,可就是咱們的下場了……”
她這一番話,當真是爲那上官翎雪拉的一手好仇恨。
其他人雖是面上沒什麼表情,那向婉兒卻顯然最沉不住氣,瞅向上官翎雪的一雙杏子眼,便不由的多了幾分妒忌。
上官翎雪貝齒輕咬朱脣,兀自強忍着心中的委屈一般。
眼見着目的達到,夏以沫笑了笑。心底卻不知爲何,竟殊無半分的歡喜。
宇文熠城沉鬱的嗓音,緩緩壓在她的頭頂:
“夏以沫……”
不過是簡單的三個字,但其中蘊着的威脅與警告,卻是再清楚不過。
夏以沫擡眸,迎向他迫人的視線。
她突然很想知道,若是她不顧他的警告,口中再多說出一句,對那上官翎雪不利的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但這個念頭甫一閃過,便被夏以沫壓了下去。
何必爲了一個幾乎沒什麼懸念的結果,她去自討苦吃呢?
他對那上官翎雪的維護,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又何須耿耿於懷的在乎呢?
一念及此,夏以沫不禁覺得有些無趣。
“妾身失言……”
神情懨懨,夏以沫屈膝行了一禮,“如果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妾身想先行告退了……”
這樣壓抑的永和宮,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去了。
宇文熠城卻沉沉望了她許久。眼底諱莫情緒,變幻莫測。
正待夏以沫等的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卻聽男人淡聲開口道:
“去吧……”
夏以沫也不囉嗦,轉身,走了出去。
不知何時,融融日光,已沉了下去。
空氣之中,有陣陣不知名的花香,夏以沫深吸了一口氣,卻不能讓一顆心好受半分。
天色漸晚,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