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村頭的老槐樹發了新芽。麥香東村的空地上,麪粉廠拔地而起。兩大長串掛鞭順着麪粉廠屋頂垂下來,空地上、山坡上、樹梢上站滿了村民,牛有草揭開牌匾,“麥香麪粉廠”的大字顯現出來。鞭炮炸響,鑼鼓喧天。

酒席擺滿了場院,牛有草挨桌敬酒。鄉長和牛有草碰杯:“大膽叔,這廠子您說幹就幹起來了,恭喜啊!”牛有草高興地咧着嘴:“都是鄉親們擎着我,幫襯我,要不然,我一個老頭子就是砸骨頭熬油也沒這個能耐!”

鄉長誇着:“機器一響,黃金萬兩,您就等着收錢吧。”牛有草滿臉喜氣:“我還欠一屁股的債呢,賺錢還清債就舒坦了。來,喝酒!”

馬仁禮只管大口吃菜喝酒。牛有草端着酒杯走過來:“仁禮我得敬你酒啊,你幫我們廠起了個好名。”馬仁禮連忙端起酒杯:“怎麼是你敬我呢,我得敬你,牛廠長,恭喜恭喜!”

牛有草開心地笑着:“實心兒話?不眼氣?”馬仁禮有點酸:“眼氣也沒招,孫悟空舞弄不過如來佛,那怪誰?沒人家能耐大呀!”

牛有草說:“咱哥倆拉話得撈乾的,你要想幹就說話,我這兒給你留着地方。”馬仁禮一口把酒喝了:“我真不想折騰了,你幹好了我跟着樂,你爲難了我幫你出主意,這還不行嗎?”

麥香西村的人看到人家麥香東村幹起麪粉廠了,都很眼熱,埋怨村長馬仁禮太膽小,啥將帶啥兵,只能乾瞪眼瞅着人家過熱乎日子。

馬仁禮回家來一屁股坐在炕頭上沉默着。馬公社埋怨爹膽子越來越小了,憑學問,只要放開膽子,肯定比牛村長幹得好。馬仁禮不爲所動,反而教育兒子:“你心氣高,滿心思琢磨乾點響亮的事,撐撐咱家的門面,你爹我何嘗不是呢?咱不能瞎忙活,幹活就得幹巧活,你大膽叔那叫扛着鐵頭撞金鐘,你爹我這叫拿着笸籮收金塊。”

牛有草的麪粉廠開始生產了,可是再過一個月就收麥子,生產的麪粉賣不出去,談了幾家都沒談成,壓了一倉庫的貨。更要命的是討賬的上門了,牛有草好話說了幾籮筐,又是請吃飯,又是送麪粉,總算暫時把人家打發回去。牛廠長急得嘴上起了一溜一溜的大泡。麪粉賣不出去,村民們同樣着急,三猴兒、牛金花、馬小轉等人站在麪粉廠門口議論紛紛。

牛有草走進倉庫,看着堆得小山一樣的麪粉。他捏起一撮麪粉,聞着,嘗着,生怕黴了或生蟲子,然後坐在石蹾上,滿面愁容地望着麪粉發呆。

馬仁禮進來說:“欠的賬啥時候還哪?”牛有草一下站起來:“馬上就還!你沒事給我添堵來了?上一邊兒待着去!”

馬仁禮笑着走到離牛有草不遠處坐下來:“大夏天本來就熱,你身上又冒着火,挨近了烤得慌。白花花的麪粉,眼瞅着賣不出去真愁人,做兄弟的不得跟你愁到一塊兒去啊!”

牛有草瞪眼:“這話熱乎,你別光嘴上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才叫真兄弟。”馬仁禮故意問:“我買,你賣不?”牛有草撇嘴:“賣誰也不賣給你。”

馬仁禮從倉庫出來,走不遠就碰到楊燈兒急匆匆走來,他問:“你這是要去哪兒呀?他在廠子倉庫裡燒香唸佛呢!”燈兒打個招呼繼續走。馬仁禮喊:“燈兒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講。”他來到燈兒面前咕噥了幾句,燈兒眉開眼笑地走了。

牛有草坐在石蹾上臉上愁雲密佈地沉默着。楊燈兒進來說:“悶着有啥用?回家吃飯吧。餓肚子能想出法子嗎?”牛有草搖頭說:“我不是不吃,我一看這些麪粉就撐得慌啊!”

楊燈兒笑着:“你彆着急了,我給你想了一個法子。咱不是有面粉嗎?麪粉不是錢可它能當錢使,咱欠了誰的賬就拿麪粉抵賬。他要是不同意,咱就多給他點,佔便宜的事,誰不幹呢?咱們沒錢有面粉,他愛要不要,要了不吃虧,不要吃大虧。他要是有能耐就拿麪粉去賣,賣出去不就是錢了?”

牛有草問:“這不是變着法兒讓人家幫咱賣麪粉嗎?”燈兒點頭:“這是沒招的招,咱要是有錢也不能用這招。再說,債主都是買賣人,見得多聽得廣,萬一吃好咱們的麪粉,弄不好生意就來了。”

牛有草高興地站起來:“你這招真高,我咋沒想到呢?太好了!走,我請你喝酒!”燈兒抿嘴笑:“風一陣雨一陣,孩子一樣的脾氣。”

回到家裡,牛有草倒酒敬燈兒:“這杯酒我得敬你,你這一頓大錘把我心裡堵的石頭砸了個稀碎,我心裡太舒坦了。”燈兒喝一口酒:“你不用敬我,要敬得敬你那個兄弟,馬仁禮要是不講,我可想不出這麼好的法子來。”

牛有草猛灌一杯酒:“這個老東西,我還了別人的賬,反倒欠他的了,成,改天我去敬他酒。”

燈兒趁機把她和小娥子去縣城市場調查麪食行情,想去縣裡農貿市場做麪食生意的事講了。牛有草說:“就在我這兒幹,賺錢少不了你的,還折騰啥?”

楊燈兒盯着牛有草:“我叫燈兒,燈兒就得亮着,不亮着還叫燈兒嗎?我想好了,你這不是有面嘛,借給我點,我賺了錢再還你。我用不用押個人在你這兒呀?”牛有草笑出滿臉褶子:“麪粉你要多少我給多少,當然得把你押我這兒了,要不麪粉沒了我找誰去?”燈兒喝酒:“這話在理,押。”

楊燈兒說幹就幹,她搞了一輛板車和小娥子在縣城農貿市場賣饅頭。燈兒的饅頭又大又白又好吃又便宜,很快就賣完了。可是,旁邊幾個饅頭攤的攤主不願意,說楊燈兒壓價賣不地道,要把她們轟走,差點打起來。事後燈兒覺得自個兒做得欠妥當,決定變個法子,露露手藝。

第二天,楊燈兒果然變了花樣。小娥子高聲吆喝着:“千層大饅頭,撕一層吃一層,一層一個味兒,不好吃不要錢啦!”路人圍着麪食攤爭相購買。有路人問:“大姐,你這饅頭真有咬頭,面肯定錯不了,哪兒進的面呀?”

楊燈兒大聲說:“我這面是麥香牌的,麥香嶺鄉麥香東村的麥香麪粉廠產的。想買就去那兒找一個叫牛有草的人,你就說是一個叫燈兒的大姐介紹的,他保準給你便宜。”

燈兒賣着饅頭,工商檢查人員來到她的麪食攤前,檢查經營許可證和衛生許可證。燈兒問:“那東西是幹啥用的?我沒有。”工商檢查人員告訴燈兒,沒有就得辦證,不辦證生意就不能做了。

燈兒拿出一個熱饅頭讓工商檢查人員吃,推讓中饅頭掉在地上。燈兒不高興了:“你不吃就不吃唄,咋還扔了?我要過飯,吃過餿乾糧,也沒得啥病。這饅頭是我蒸的,乾不乾淨我清楚,還用辦啥衛生證嗎?我看你們就是欺負我們是農村來的,想佔我們農村人的便宜。”

工商檢查人員沒收了燈兒的麪食攤板車。小娥子喪氣道:“娘,不行咱們就回家吧!也比在這兒受氣強。”燈兒說:“受點氣算啥?就這麼回去還不得叫鄉親們笑話死!咱娘倆既然出來就得幹出個名堂,幹出個彩頭,要回去也得風風光光、亮亮堂堂地回去。不就是辦個證的事嘛,就按他們的規矩辦,明兒個咱們就辦證去。”

燈兒和小娥子推着板車又來到縣農貿市場,板車上掛着經營許可證和衛生許可證,還掛了個大招牌,上面寫着“麥香牌面粉”。

旁邊的麪食攤主喊:“千層大饅頭,撕一層吃一層,一層一個味兒,不好吃不要錢啦!”小娥子撇嘴:“娘,他學咱們吆喝。”

燈兒笑着:“嘴長在他們頭上,讓他們學唄,娘弄點他們學不會的不就得了。”燈兒高聲照《學習雷鋒好榜樣》的調子,有板有眼地吆喝起來,“我的饅頭,真叫棒,看着好看吃着香,撕了一層又一層,吃了你就不會忘,不會忘——”小娥子接着喊:“再來買!”麪食攤主們也跟着學着吆喝。

燈兒一揮手:“哎,你們吆喝你們的,我們吆喝我們的,跟我們學幹啥?”麪食攤主說:“哪裡寫着不能學了?你要怕學就別說呀!”

燈兒賭氣:“那就比嗓門,看誰吆喝得響亮!閨女,跟娘一起吆喝。”燈兒和小娥子一起吆喝起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燈兒和小娥子的聲音最響亮。

夏天的黃昏,酷熱稍退。燈兒和小娥子推着板車在街道上走着,小娥子啞着嗓子:“娘,咱們就倆人,人家一幫人,咱們跟人家比嗓門吃虧呀。要不咱再換點花樣?”燈兒說:“換麪食花樣,他們跟着換,換吆喝法,他們跟着學,咱們還能換啥?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娥子問:“今晚咱們還睡街邊啊?”燈兒說:“天這麼好,睡街邊涼快。”

小娥子不樂意:“天天睡街邊,人家還以爲咱們是要飯的呢。”燈兒不在乎:“咱自己知道不是要飯的就得了。趁天好抓緊幹活,多攢點錢,等天冷了咱就找個暖和地兒貓着去。”

母女倆推着板車路過縣百貨商店,商店櫥窗裡擺着各種各樣的麪食點心,有饅頭、花捲、壽桃。燈兒站住望着櫥窗琢磨道:“閨女,咱們要是能到這兒賣麪食就好了。”小娥子說:“那就不用可着嗓子吆喝了,人家能讓咱在這兒賣嗎?”

燈兒心氣高:“有啥不讓的,他們做啥麪食咱就做啥麪食,咱只要做的比他們好,不信他們不收。”小娥子笑着:“娘,您這膽子是越來越大呀。”燈兒說:“都是你大膽叔給練出來的。”

積壓的麪粉有了去處,牛有草心裡敞亮,靠在炕頭蹺着二郎腿哼小曲,麥花走進來說:“爹,看給您舒坦的,這回了心思了?再告訴您個好消息,來訂單了。”牛有草坐起來:“要多少?”

麥花說:“廠子倉庫裡那些存貨不夠啊。”牛有草問:“哪兒來的訂單?”麥花說:“你把麪粉抵給人家,沒想到人家吃好了還想要!”

牛有草一高興,就讓麥花給馬仁禮家送一板車麪粉去,讓他嚐嚐麥香牌面粉的味兒。可是馬仁禮把麪粉退回來了。牛有草搖頭:“這個老東西,還蹬鼻子上臉了,不要拉倒,省下了。”

馬仁禮坐在椅子上扇着扇子看着書,牛有草走進來坐在炕沿上。馬仁禮說:“滿臉老褶子都抻開了,生意不錯?得恭喜你啊。”“來講兩句感謝話唄,虧得有神仙幫忙,我得敬敬神仙。”牛有草說着從懷裡掏出三炷香。

馬仁禮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你要幹什麼?”牛有草說:“敬敬神仙哪!”

馬仁禮擺手:“你別亂比畫,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牛有草一本正經道:“我敬神仙,你一驚一乍的幹啥?”

馬仁禮挺認真:“牛有草,你趕緊把那東西收起來,你要敬回家敬去,別在我眼前比畫。”牛有草收起香:“這可是你說的,別事後怪我沒實心實意恭敬你。仁禮啊,你不就想聽我講兩句好話嗎?好話不多說,就一句,啥時候你要是有個馬高蹬短,我牛有草不能抄着手看笑話!”

麥香麪粉廠的生意一直不錯,三猴兒、馬小轉、牛麥花、小東子等衆人忙着把一板車一板車的麪粉運出倉庫。牛有草拿着小紅旗吹着哨指揮着,他不時用脖子上的汗巾擦汗,身上沾滿了麪粉,帽子都戴歪了。木桌前,會計拿賬本記着,不時有人過來結賬,桌上,大錢袋子裡的錢都冒了出來。

楊燈兒的膽一天比一天大,她踅摸上百貨商店的食品供應部。這天,她着一籃子麪食來找百貨商店食品供應部經理,把籃子放在經理桌上,掀開上面的布蓋,各種花色的麪食展現出來,她拿起一個麪食說:“經理,你嚐嚐味兒咋樣?”“你們要在我這兒賣?”經理咬了一口嘗着說,“你這麪點手藝不錯。”

燈兒十分自信地說:“我從生下來就圍着磨盤轉,七歲和麪,十歲揉麪,十三歲會烙餅,十五歲會軋麪條卷花捲,十八歲琢磨出千層大饅頭,我一輩子種麥子收麥子磨麥子,別的不講,面的事,一般人舞弄不過我。”經理點頭:“要這麼說,你是麪點專家呀!你要是願意,就到我們的麪點加工部試用幾天,如果試用合格,我們就請你做麪點師傅。”

燈兒滿臉堆笑:“經理呀,我先謝謝你。話說回來,我自己有買賣做咋能到你這兒幹呢?你要是覺得我這麪食不錯,能進你們的店,那我就給你們供貨,要是覺得還差點火候,你直說,我回去再琢磨琢磨。”經理說:“我們店裡的麪食也該換換樣了,要不你看看還能弄點什麼花樣出來,要是弄得不錯,我就讓你們的麪點進來賣。”

娘倆出來,小娥子說:“娘,人家要請你做麪點師傅,多好的活兒呀,你怎麼不幹呢?你要是當上商店裡的麪點師傅,那不就留在城裡了?”燈兒搖頭:“跟着他們幹也就是個打雜的,娘這輩子沒大能耐,但也不能被人小瞧了,自己幹自在,弄不好也能成了當頭的。人家能幹的事,咱咋就不能幹?咱不但要幹,還得幹大了。”

小娥子樂和着:“等有了公司,您是總經理,我不就是副總經理?”燈兒笑道:“那可不是。咱們得琢磨點新花樣出來,先過了商店經理這道坎兒。”

小娥子說:“娘,咱們出來好一陣子,我都想家了,要不回家琢磨吧。”燈兒逗着:“你是想家還是想人兒啊?那就回去,該種麥子嘍!”

燈兒和小娥子推着板車回來,迎面碰到牛有草和麥花,小娥子和麥花倆拉呱去了。牛有草推着板車,燈兒扶着板車上的雜物,兩人來到燈兒家。

牛有草卸着貨不時偷眼瞅燈兒。燈兒嗔怪:“要瞅就正眼瞅,別東一眼西一眼的!”牛有草說:“買賣做的咋樣?小打小鬧就當遛遛腿兒,抻抻膀子。我這兒有的是事兒,想幹就來,不想幹就在家歇着,不缺你的錢花。”

“就怕想在家歇都歇不住嘍。”燈兒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子,“我的麪食要進縣百貨商店了,我回來收拾收拾,種過麥子就回縣裡。估摸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廠子裡要是實在掰不開人手就去找我,可估摸我也沒空啊。”說着朝屋裡走,到屋門口站住說,“對了,等麪食進商店打開了門面,要的貨可多了,你的麪粉可得給我供上,別斷了溜兒!”

楊燈兒領着小娥子到自家地播麥子,看到馬小轉、牛金花幾個人在地裡播麥種,急忙問:“你們這是……”牛金花說:“牛村長說你給咱們廠推銷麪粉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就讓我們順手把你的地也收拾了。”燈兒高興道:“那得謝謝大夥兒!我這就回家蒸饅頭去,晌午飯

我請了。”

夜深了,燈兒還拿着饅頭捏着琢磨着。小娥子打着哈欠:“娘,您要是琢磨不出來就別琢磨了,麪粉廠明兒個就分錢,咱家就有了錢,也不用費那個心思受那個累。”燈兒說:“閨女,商店經理說要出新花樣,咱們弄個十二屬相咋樣?把十二個動物擺在一起多好看,多喜慶。等弄出來了,看看到底能是個啥成色,快來幹。”

小娥子揉着眼睛:“怎麼說幹就幹?我都困死了,明天再說吧。你比地主老財還狠心哪!原來地主老財就是這樣富起來的呀!”

麥香麪粉廠還清了債務,備好了給大夥兒分的錢。牛有草坐在石蹾上搖着扇子,麥花走過來說:“錢都備好了,明天就能給大夥兒分。”牛有草又想建養豬場:“糧食有了,要是再有肉,大夥兒可就享福了。”

麥花提醒道:“建養豬場得花不少錢,麪粉廠剛見效益,咱們哪有錢再建養豬場?要不咱們慢慢來,等攢夠了錢再幹。”牛有草呼打着扇子:“爹這年歲,晚上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早穿不穿了,一顆麥子做文章剛開頭,後面跟着一長串呢,得抓緊幹。我得看着大夥兒過上好日子,要是看不到那一天,我就是死了眼睛也閉不上啊!”

麥花問:“要不先不分?”牛有草說:“明兒個跟大夥兒商量商量吧。廠子是大夥兒拿錢建的,大夥兒是主人,廠子的事大夥兒說的算,咱爺們兒做不了主。”

第二天上午,豔陽高空照,喜鵲枝頭叫。一摞一摞的錢擺在桌子上。牛有草坐在桌前望着衆村民說:“各位鄉親們,恭喜呀!桌子上擺的是咱麥香麪粉廠賺的錢,是鄉親們的血汗錢,一年了,咱們點燈熬油,忙裡忙外,還清了外債,賺了這麼多的錢,不容易啊!建廠的時候我說過,不能讓大家虧,眼下咱們有錢了,我心裡是真亮堂啊!”

村民們一個個喜氣洋洋,眼盯着那些錢。牛有草繼續說:“眼下面粉廠越來越賺錢,我這心也越來越大,人嘛,吃得越多,胃口就越大,這也是常理兒。鄉親們,我沒事就琢磨,咱們能不能再建個養豬場,糧食有了,再弄點肉吃,這不是好上加好嗎?”

三猴兒問:“建養豬場好啊,那要是建起來,不是天天能吃上肉了?”牛有草站起來大聲說:“是呀,保你天天吃得滿嘴流油。建養豬場得花不少錢,我今兒個就想跟大夥兒商量商量,看是一口吃飽了,還是細水長流。一口吃飽就是把桌上這些錢立馬分了,大夥兒回去該吃吃,該喝喝,舒坦一下就得了。要是這錢不分,權當大夥兒的錢存我這兒,我拿這些錢建養豬場,等把養豬場建起來,瞅着肉了,再連本帶利分紅,大夥兒又有糧吃,又有肉吃,這就是細水長流,慢慢吃成胖子。”衆村民沉默了。

牛有草眨眨眼坐下了:“我就是說一嘴,這是大夥兒的事,你們說的算,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樂意幹咱們就幹;要是信不過我,不樂意幹咱們就分錢,權當我啥都沒講。”衆村民望着桌子上的錢議論紛紛。

楊燈兒敲邊鼓:“想吃肉就得掏錢,掏小錢吃大肉,多好的買賣,這錢我不贊成分。”“這樣吧,桌上的錢本來就是大夥兒的,誰想拿錢就過來拿,拿了我樂和,不拿我也樂和,只要大家心裡舒坦就成。”牛有草說完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有幾個村民站起身走到桌前。會計對照着賬單數錢。有村民拿到厚厚一沓錢,沾着吐沫數着。牛金花捅了捅三猴兒,三猴兒猶豫着,牛金花站起身朝桌前走去。

馬小轉低聲讓兒子去領錢,小東子起身就去領。菜包子剛要站起身,兒子小肉包一把拉住他:“領了就吃不上肉包子了。爹,咱不能光盯着眼前,你管我叫小肉包,讓我吃一回肉包子不行,得讓我頓頓吃上肉包子。建了養豬場,就能頓頓滿嘴流油。”

馬仁禮聽說牛有草分錢的事,嘆息着:“多好的事啊,這幫莊稼腦袋怎麼就想不明白呢?這是丟了西瓜撿芝麻啊!”馬公社說:“估摸大膽叔也沒想到能有人撤梯子。”

馬仁禮擔心了:“這頭老牛都熱得冒氣了,平日子挺個胸脯,拔着脖子,以爲自己是一呼百應。這樣也好,讓他衝個冷水澡,涼快涼快。不管了又怕他滿嘴大泡,尋繩上吊,這樣,晚上你去請你大膽叔,就說我請他喝酒。”

牛有草坐在飯桌前,狼吞虎嚥地吃晚飯。馬公社走進來:“大膽叔,我爹請您過去喝點酒,拉拉呱。”牛有草放下筷子笑道:“好事啊,正饞酒呢,有人請,哪能不給面子?”

牛有草來馬仁禮家喝酒,見桌上擺着一個酒瓶,就說:“請人家喝酒,就備一瓶,你這叫請喝酒嗎?這叫請嘗酒。哎,你叫我過來,不光是喝酒吧?”

馬仁禮來個彎彎繞:“大膽哪,你乾麪粉廠的時候,我記得你說過,我要是想幹,就拿錢入股,是不是有這話呀?那我現在拿錢出來,還能入股嗎?”

牛有草點頭:“能啊,你想啥時候入就啥時候入,誰讓咱們是好兄弟呢。”馬仁禮試探:“那我就淘弄點錢,進你的養豬場。”

牛有草擺手:“養豬場沒你的位子。麪粉廠不景氣時候你能進,景氣了你也能進,就是不能進我的養豬場。仁禮啊,你就別跟我繞圈子了,眼下我這人心不齊,各顧各家,各找各媽,建養豬場的錢湊不上數,可你也用不着拿這事風涼我。我牛有草今兒個就把話放這兒,養豬場我非建不可,沒人我找人,沒錢我找錢,砸鍋賣房子我也得幹!我這輩子磕磕絆絆的事多了,也不差這一回!”

馬仁禮笑道:“行了,你別高一聲低一聲的了,我也就是說說,你讓我拿錢,還拿不出來呢。”

牛有草回到家,揹着手站在院裡發呆,月光灑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那紋如刀刻般清晰。麥花走出屋說:“爹,早點睡吧。錢也沒都分下去,您就別上火了。咱有面粉廠頂着還怕啥,有錢就幹,沒錢等有錢了再幹。那些人也是,有便宜佔了,一個個恨不得再多長兩條腿兒,奔着命地來;看不到便宜了,恨不得再多長兩條腿,奔着命地跑。幾十年白忙活他們了。”

牛有草長嘆一口氣:“這事怪不得旁人,怪就怪你爹沒能耐……”

秋雨嘩嘩地下着,牛有草在屋裡轉悠。麥花說:“爹,不差一天半天的,您就安心在家歇着吧。”牛有草說:“在家憋着能憋出錢來也行啊!”麥花說:“等雨停了,我陪您去找門路。”她突然指着窗外喊,“爹,您看!”

秋雨中,院門口擠滿了人,有三猴兒、牛金花、馬小轉、小東子等村民,他們有的打傘,有的穿雨衣,有的直接被雨水淋。牛有草站在屋門口問:“你們這是要幹啥?有話進屋講!別讓大雨淋病了!”

衆村民紛紛掏出錢袋子。三猴兒說:“大膽哪,這是我拿回來的錢,我對不住你啊!”牛有草從屋裡走出來,雨水順着他的頭上臉上流下來。麥花要給牛有草打傘,牛有草一把推開雨傘走到衆人面前:“鄉親們,這本來就是你們的錢,你們拿走我就不欠你們的賬了,我鬆快啊。我要建養豬場,這事咱沒幹過,你們可以信不過我。我就是自己憋得慌,我咋就非得讓你們拿出自己都捨不得用的血汗錢?我不怪你們,要怪就怪我牛有草沒本事啊!”

三猴兒說:“大膽哪,你別說了,再說我就擡不起頭了。當年你要借地種糧,我害怕,可硬着頭皮跟你走了一圈,還真填飽了肚子。去年建麪粉廠,我是老沒記性,怕賠錢,後來看大夥兒有人賣房子、有人賣棺材板子的熱情勁兒,我就尋思,這有啥怕的,結果麪粉廠又賺錢了。眼下你說要建養豬場,我就是養豬的,自己家養豬,養多了養不起,養少了一年費勁巴力,省吃儉用,到頭來自己都捨不得吃肉,白忙活。講了這麼多就一句話,我贊成建養豬場,這錢我還回來,我還要把我家的豬送給場裡養!”

衆人都贊成建養豬場,讓牛廠長領着大夥兒幹。雨淋着,牛有草的全身都是熱的:“鄉親們,沒你們託着我、擎着我、幫襯着我,我牛有草幹啥都沒勁兒。今兒個淋了一場雨,身上冰涼可心不涼,我這精神頭又來了,既然大家都贊成,那咱們就把‘天蓬樂園’養豬場建起來!”

牛有草要建養豬場了,馬仁禮不免心急眼熱,對馬公社說:“這牛有草是真行,到底把這局棋扳回來了,還給豬場起個‘天蓬樂園’的名,天蓬元帥豬八戒待的地方,真有意思。”馬公社笑着:“咱搞個悟空樂園,專門對付豬八戒。”

馬仁禮帶着酸味說:“麪粉廠剛支把起來又要養豬,又想吃素又想吃葷,麥香嶺還真就折騰不開他了。”馬公社獻計:“爹,要不咱們幹養雞場,養雞又能吃肉又能賣雞蛋,一個廠頂他兩個廠,您看怎麼樣?都一年了,你老是說等一等,穩一穩,沉住氣,彆着急,咱到底什麼時候能打鼓開張啊?”

馬仁禮說:“火候差不多了,我這鍋包子該揭蓋了。錢是得湊,肯定湊不夠,你們先湊着,不夠我再想辦法。”

消息很快傳過來。麥花告訴牛有草:“爹,仁禮叔那邊有動靜了。我聽小娥子講,馬公社前兩天當着小娥子的面,說他爹的一鍋包子要揭蓋了。鍋要揭蓋,那肯定裡面裝着包子唄。”牛有草點頭:“你仁禮叔滿身子猴精八怪,這一年多來,咱們上上下下折騰,他偏偏按兵不動,勸他也不好使。原來他蒸着包子呢,就是不知道是啥餡的包子!”

牛有草揹着包要去肉聯廠探探路,他站在黃河邊等船。馬仁禮揹着包走過來。兩個人異口同聲說:“去哪兒呀?”然後又不約而同地背過身去,各自朝遠方望着。馬仁禮咳嗽了兩聲,牛有草吹起了口哨。渡船來了,牛有草和馬仁禮一起上船,兩人面對面坐在船上,各自望着光景。牛有草看着河水說:“一鍋包子要揭蓋了,啥餡啊?”馬仁禮看着藍天說:“‘天蓬樂園’好啊,在高老莊嗎?”

過了河,兩人一起下船。牛有草一指:“我去這邊兒。”馬仁禮反方向一指:“我走那邊兒。”兩人揮手而別。

楊燈兒掀開鍋蓋,十二生肖饅頭顯露出來。但是,都不太像,捏的時候一個樣,蒸出來又是一個樣,看來還不好弄。牆上貼着十二生肖的圖案,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樣的生肖麪點。燈兒搓着麪糰,照圖案捏生肖麪點,拿筆畫着,經過多次實驗,十二生肖饅頭終於成功。

燈兒挎着籃子和小娥子再進縣城,她們來到百貨商店,發現商店櫥窗裡已經擺上了十二生肖麪點。燈兒愣了一會說:“小娥子,回家。咱的十二生肖饅頭再好看也不是新東西,拿出來弄不好人家還說咱是學他們的,咱要弄就得弄出讓別人想不到的新花樣來!”

楊燈兒和小娥子路過錄像廳,一個小夥子走過來喊:“看錄像嗎?美國的,港臺的,不好看不要錢。”燈兒猶豫着,小夥子說,“你倆是頭一回來吧?倆人算一人,進去感受感受。”小娥子說:“娘,省一半的錢,合算。進去看看?”

錄像廳裡漆黑一片,前面一個小電視閃爍着。燈兒和小娥子找兩個位子,坐下來,看電視上正放的香港武打片。錄像廳裡煙霧繚繞,有人蹺着腿,有人光着腳,有人打着鼾聲。燈兒和小娥子聚精會神地看電影,兩人邊看邊吃生肖饅頭。旁邊坐着的趙老六用胳膊肘碰了碰燈兒:“大姐,你這饅頭的味兒真香,都把我勾搭餓了,能不能給我一個饅頭吃?”“想吃饅頭啊?吃唄,有的是。”燈兒說着給趙老六拿了一個生肖饅頭。

錄像廳是連續播放,想看多久都行。燈兒和小娥子看過一個片子不想再看,就走出來。趙老六跟出來問:“大姐,你這饅頭不是從百貨商店買的吧?不是一個味兒。”小娥子說:“我娘自己蒸的,能一個味兒嗎?”

趙老六誇着:“好手藝啊!大姐,我是做麪點生意的,我想請你去我的麪點店給我做麪點師,工錢我多給。”燈兒說:“不去,要想幹,我自己開店得了。”

馬公社有幾日沒見小娥子,心裡怪想的,就到她家來找,在窗外喊了幾嗓子,沒人搭言。他剛要走,麥花走過來說:“公社哥,小娥子不在家?估摸又跟她娘賣饅頭去了。”馬公社故意說:“妹子,我和小娥子挺好的,你沒找個人兒?”麥花一笑:“還能不找?等喝喜酒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燈兒和小娥子回到麥香嶺村街上,馬公社迎面走來。小娥子忙說:“娘,我一會兒就回去。”燈兒笑着:“不急,年輕人,有話只管講。”

小娥子和馬公社並肩邊走邊聊,馬公社問:“你孃的饅頭賣的怎麼樣?”小娥子喜形於色:“馬上就要進商店了!”

馬公社誇讚:“你娘真有本事。”小娥子扛了馬公社一肩膀:“我跟我娘一塊兒幹,怎麼都是我孃的本事了?”

馬公社一拽小娥子的手:“小娥子最有本事!”小娥子笑道:“這還差不多。公社哥……沒事,算了,我回家了,該說的你也不說!”

馬公社會意:“你別急,等我幹出點名堂來,咱倆就成親。”小娥子仰臉看着天說:“我纔不急呢,小肉包、小東子,村裡好多小夥子趕着跟我拉話,還給我好吃的,我得擦亮眼睛好好瞅瞅,看到底誰對我好!”

火車上擠滿了人,這是夜間行車。牛有草一身牛仔服,戴着墨鏡站在過道里,他靠着椅背拄着胳膊打瞌睡。牛有草身後的呂爲民很奇怪地活動着,牛有草驚醒,回頭望了望身後的呂爲民問:“你幹啥呢?”呂爲民朝牛有草一笑悄聲道:“小點聲,我尿都快憋冒泡了。”

牛有草皺眉:“你尿尿去廁所啊!”呂爲民尷尬着:“廁所裡都是人,下腳的地都沒有。老哥,你就當不知道,讓我尿一泡得了。有袋子接着呢,要不我尿完借你尿一泡?”

牛有草朝周圍望着,接過塑料袋,學呂爲民幹同樣的事。火車到一個站停下了,有人下車。牛有草朝空座位擠去,他身後的呂爲民先一步擠到空座位前剛要坐,牛有草把布包一下塞進呂爲民的屁股底下,急忙擠過來。

呂爲民望着牛有草:“你眼睛好使啊?我還以爲你是盲人呢。”牛有草坐下後往裡湊了湊對呂爲民說:“來搭個邊兒,也比站着舒坦。”

呂爲民一坐下就犯困,他閉着眼似乎睡着了,搖晃着不時撞牛有草。牛有草翕動鼻子聞,聞到呂爲民身上。呂爲民睜開眼睛:“你看我幹什麼?我身上有怪味兒?”牛有草笑着說:“不是怪味兒,是豬肉的

香味兒。我多少年也吃不上豬肉,一聞這個味兒就親。”

呂爲民戲謔道:“老哥,你不會想啃我兩口吧?”牛有草不由得打開了話匣子:“你要是塊豬肉,我還真把不住嘴啃你兩口。要說起豬肉,事可就多了。那些年,一年都吃不上一回肉,有一回快過年了,我尋思怎麼也得讓大夥兒沾點油腥子,就想帶人去幫人家殺豬,咋的人家也能給點豬下水吧。這殺豬說起來容易,臨到眼前就下不去手嘍。那豬瞪着小眼睛看你,小拱嘴還一扇乎一扇乎的,它都明白啊,等你真要動刀了,弄不好它還能掉幾滴眼淚呢!我一看見這場面心就軟了,可一想社員還等着吃肉蛋兒餃子過年呢,就把心一橫,權當這豬是階級敵人,是日本小鬼子……殺了豬,領了點豬下水,回隊裡剁了餡,包了餃子,大年三十大家吃上了餃子,肉蛋蛋的餃子,你知道那餃子是啥味嗎?嚼在嘴裡捨不得嚥下去啊,抓完餃子的手都不捨得洗,晚上躺炕頭上聞聞再睡,弄不好就能把餃子帶進夢裡,還能再吃一頓。有個社員做夢做了一半,餃子剛上桌,就被媳婦吵醒了,爲這事兩口子差點動傢伙。不瞞你說,我老了,幹不動大事了,可臨死前有個事得辦妥了,那就是得讓鄉親們吃上肉。老弟呀,你不用瞞着我,你是做豬肉生意的,還是一個好乾部。”

呂爲民笑問:“這怎麼看出來的?”牛有草說:“做豬肉生意沒把你吃成胖子,你不是好乾部嗎?你常下車間,身上帶着豬肉味,你不是好乾部嗎?”

“老哥,你真是個有心人哪,看來咱倆能講到一塊兒去。”呂爲民掏出名片,遞給牛有草。牛有草拿着名片說:“年歲大,眼花了。”

呂爲民自我介紹:“我是江蘇好日子肉聯廠的負責人,叫呂爲民。”牛有草拍巴掌:“這名好啊,你爲民,我也爲民,咱倆爲一塊兒去了。”呂爲民笑着:“尿也尿一塊兒去了。”

牛有草拉着呂爲民走進餐車:“該吃飯的時候就得吃飯,今兒個我請客。”他看着菜單,“火車上的飯菜咋這麼貴?那就來個醋熘白菜。不吃主食,我看這車上也沒啥好吃的,我包裡揣的東西比他的好吃。”牛有草說着從包裡掏出槓子頭遞給呂爲民。

呂爲民問:“這是什麼東西?咋這麼硬啊?”牛有草笑容可掬:“槓子頭,摸着硬,吃着香,越嚼越有嚼頭。”說着張嘴就啃。

呂爲民嚼着槓子頭說:“頭回吃這東西,我的嘴還不認識它。”牛有草說:“慢慢嚼,一會兒就認識了,弄不好還能成兄弟呢。”

服務員端着一盤醋熘白菜走過來說:“餐車上有規定,不能吃自己帶的食物。”牛有草瞪眼:“我自己的東西想吃就吃,還分哪兒能吃哪兒不能吃嗎?”

服務員堅持道:“你去別的地兒吃我不管,在這兒就不能吃,要吃你得花錢在我們這兒買。”牛有草辯理:“這是啥規矩?我這麼大歲數還頭一回聽說。我吃的這東西你有嗎?你沒有我買啥?我吃別的咬不動,就能吃這個。”

服務員毫不退讓:“你吃這就不行!”牛有草說:“不行你能把我咋着?”

呂爲民擺手:“行了,我們要點主食。”“不用要,不讓吃就不吃。”牛有草收起槓子頭,他看服務員走了,就低聲說:“老弟,吃吧。”

呂爲民笑着:“怎麼還弄得跟搞地下工作似的。”兩個人邊吃菜邊啃槓子頭。牛有草開始進攻:“老弟呀,你是肉聯廠的頭,我正想幹養豬場,咱哥倆能不能搭着膀子幹呢?你到我們那兒去挖地道,攻堡壘。你們江蘇企業到我們這兒來就是挖地道。你把我們的堡壘攻破了,就可以佔領我們這塊市場,我做內應。”

呂爲民以實相告:“我的肉聯廠有固定的進貨渠道,不能說進誰家的肉就進誰家的肉。再說了,你的養豬場還沒建起來,到底能幹個什麼樣我心裡沒底。”牛有草鍥而不捨:“老弟呀,咱倆能尿一個袋子裡,坐車能擠一個位子上,吃飯能吃到一個桌上,咱倆是不是交情不淺呢?你要是看重這份交情,也信得着你這個老哥我,你就去我那一畝三分地走一趟,老哥不求你肉聯廠能進我的肉,就是希望能給我撐撐腰,長長臉面,讓鄉親們都明白,我幹養豬場不是講着玩的,那我就感謝你啊!”

話已至此,呂爲民只好說:“這倒可以,我就跟你去看看。”牛有草笑着端起開水杯:“這句話就是定心丸啊,來,幹了!”

馬公社坐在炕上給小娥子剝瓜子,他剝一個小娥子吃一個。馬公社笑着:“你慢點吃吧,我都剝不過來了。”小娥子像公主似的坐着說:“怪就怪你剝得不溜到。你就偷着樂吧,別人想給我剝我還不吃呢!人多排成隊都數不過來,不信我讓你看看?”

正說着,馬仁禮回來了。小娥子和馬仁禮打個招呼走了,馬公社忙着給馬仁禮倒水:“爹,事辦成了?”馬仁禮喜氣洋洋:“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你爹出馬有辦不成的事嗎?”

馬公社給老爹剝着瓜子問:“您遇到那個老將軍的孫子了?”馬仁禮神采飛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人家正好在銀行管事,我本來尋思問問貸款的事,剛一報名,人家就認出我來了,那個熱情勁兒就不用講了,連請我吃了兩天飯,還一口答應貸款的事。人家說,其實銀行有任務,可以給敢幹事的農民貸款,但是必須有好項目。你爹我一聽還有這好事,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三句兩句就把他心思說活了,真是熟人好辦事啊!”

馬公社也高興:“爹,看來那個老將軍真是厚道啊,連他孫子都記得您的名。”馬仁禮情緒高昂:“你爹不厚道嗎?想當年在北平,你爹爲了救他捨生忘死,還替他坐了牢,這恩情不淺吧?也算生死之交啊!兒子,咱爺們兒要打大仗了,架好槍,支好炮,遼瀋戰役,淮海戰役,平津戰役,咱們再來個麥香嶺戰役!豬八戒玩樂了玩餓了,得上咱們這兒來吃!”

馬公社拍手:“爹,我才弄明白,您要幹豬食場啊!”馬仁禮正色道:“那叫飼料廠!編筐編簍,全靠收口,這事千萬別聲張出去,對小娥子也不能說。咱們有了錢,就差技術的事。我在北平農學院待過,知道飼料看着簡單,裡面的學問可大了,豬能不能出欄,什麼時候出欄,全靠吃的是什麼食兒。等我寫封信,你拿着去北京找專家!”

馬仁禮旗開得勝,牛有草也有收穫,好歹他把呂爲民說動了。呂爲民坐在渡船上,看着沿途的風光大發感慨:“黃河好光景啊!”牛有草揮舞着手說:“那還說啥了,我們這兒山好水好人更好,你不來可虧嘍!”

牛有草領着呂爲民來到地頭上望着麥田。呂爲民感慨道:“老哥,你的一顆麥子做文章講得真好,我這趟沒白來,開竅了。”牛有草精神頭十足:“老弟啊,眼下我這麪粉廠幹起來了,也就是剛剛挺起龍頭,後面跟着一串龍脖龍身龍爪龍尾巴,就看咋幹了。我這個歲數還能折騰幾年哪?要是能碰上貴人幫忙,我還真想看看這一整條龍到底是個啥模樣,要是看着了,我就是躺在棺材裡也能閉上眼。”

呂爲民稱讚道:“老哥你不是平常人兒,心比我大,不管咱們日後搭不搭着膀子幹,你這個老哥我認定了。”牛有草說:“那我這趟門就算沒白出,走,再到前面瞧瞧。”

牛有草領着呂爲民轉了半天,晌午進家就對麥花說:“快把你燈兒姨找來,她炒菜有一手,你倆炒幾個菜,弄壺酒,我跟我這個老弟喝兩杯。你就說有重要的事,缺了她不成!”

楊燈兒和小娥子在家琢磨做花樣饅頭,有麥穗饅頭、苞米饅頭、高粱饅頭、地瓜饅頭、花生饅頭、葫蘆饅頭、大棗饅頭,凡是地裡長的,樹上掛的,能做出來哪樣就做哪樣。

麥花急匆匆走進來說:“燈兒姨,我爹說讓您過去一趟,說是重要的事,沒您不成。”燈兒笑着:“天底下還有沒我不成的事?”麥花着急道:“真的,您趕緊跟我走吧,我爹都急死了,就等着您呢!”

家裡就剩下小娥子一個人,好沒意思,她就去找馬公社,把麥花急急忙忙跑來找她娘,說是沒她娘就辦不成的事對馬公社講了。“對了,我還得回去看看他們幹什麼!”小娥子說完就走。

馬仁禮奇怪:“難不成他倆要聯手?”馬公社問:“爹,您是說大膽叔和燈兒姨要搭夥過日子?”

馬仁禮搖頭:“就是想過,也早了點兒。我琢磨是你大膽叔看你燈兒姨賣饅頭賣得不景氣,要幫她賣饅頭。”馬公社關心未來的丈母孃:“我就不明白,大膽叔那麼看重燈兒姨,燈兒姨放着舒坦日子不過,非得折騰什麼呢?”

馬仁禮說:“你燈兒姨年輕時沒事就往外面跑,倒騰點這個,倒騰點那個,讓人家抓了放,放了抓,總也沒消停過。這就應了她的名,燈兒就得亮着,不亮着還叫燈兒嗎?這段日子沒事,你趕緊去北京找人,抓緊把新配方弄出來。”

幾盤菜擺在飯桌上,旁邊擺着四個空酒瓶。牛有草、呂爲民、楊燈兒喝着酒,似乎都有了醉意。燈兒端起一杯酒和呂爲民碰:“叫呂總外道,叫老弟吧,不對,你老還是我老啊?你老,那我得叫你老哥。老哥呀,你能來我們麥香嶺我真高興,因爲你來麥香嶺哪兒都不去,直接就到我們麥香東村,還是悄悄進來的,我佩服你。這杯酒我幹了。”呂爲民碰杯:“妹子,我今兒個是太高興了,你這菜炒得真好,我敬你!”

牛有草搖晃着酒杯:“老弟,你也得敬我。要沒我,你今兒個吃不上這麼好的菜。幾年前,這都是我們在夢裡才能吃上的菜啊!你老哥我就爲了能吃上這口菜,折騰了大半輩子。”呂爲民眯瞪着眼問:“怎麼折騰的?講講。”

牛有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提了提褲子,伸手比畫着,頗有節奏地像說快板似的開了腔:“爲了吃上這口菜,我地窨子裡把會開。老秋溝裡種黃煙,收了黃煙街頭賣,小錢不斷進包來……”呂爲民和燈兒敲着筷子打拍子。牛有草越說越有精神,“說時遲,那時快,飛身跳出幾人來。小衣襟,短打扮,立眉瞪眼好厲害!誰呀?”燈兒大聲接上:“民兵小分隊!”

牛有草腦袋一點一點地繼續說:“我一看大事不太妙,讓步閃身扭頭跑。一個箭步沒走好,民兵把我抓住了。我守口如瓶不交代,神仙拿我也沒招。可氣有人骨頭軟,全把秘密往外倒!誰呀?”燈兒大聲接上:“馬仁禮!”

牛有草順嘴快溜:“爲了吃上這口菜,我借地種糧起五更。消息樹下設哨兵,日夜防守不消停。白天領人幹集體,黑天自己地裡行。十二時辰輪着轉,腦袋別在褲腰中。眼瞅麥種進了土,哨兵貪酒誤事情!誰呀?”燈兒大聲接上:“馬仁禮!”

牛有草站起來在屋裡轉悠着說:“有人誣告到省廳,地委書記遭邪風。眼瞅好事要泡湯,一人飛身向前衝。他細高挑,臉白淨,聲音不大呼隆隆。一人扛起千斤頂,危難之中見真情!誰呀?”燈兒大聲接上:“馬仁禮!”

呂爲民問:“這個馬仁禮到底是什麼人啊?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牛有草不說了,他坐下來喝了一口酒,好半天才感情激動地說:“老弟啊,就爲了吃上這口菜,幾十年了,我領着鄉親們東一頭西一頭,瞎折騰,胡折騰,可折騰到底,沒白折騰,包產到戶以後,鄉親們總算能填飽肚子。可光填飽肚子不行,得吃好喝好啊!老弟呀,你也看了,我們這兒山好水好人實誠,你就不能伸伸手,幫扶我們一把嗎?!”

呂爲民連連點頭:“老哥,您的心思我明白,我回去研究研究再給您個準信,行不?”牛有草繼續進攻:“看來這酒沒喝到位呀,我都掏心窩子了,你還留了一手,燈兒,倒酒!”

呂爲民急忙擺手:“老哥,我不行了,實在喝不動了。”牛有草攻勢不減:“老弟啊,我那麪粉廠你也看了,訂單是一批接一批,錢是長着腿往這兒跑,你還擔心我撐不起一個養豬場嗎?還擔心我養不出幾頭好豬嗎?你就給我開個小縫兒,讓老哥塞幾頭豬進去,也算幫老哥撐個場面,讓老哥在鄉親們面前長長臉面、挺挺腰板啊!”

呂爲民感動了:“老哥,您都說這話了,我還能說什麼?這樣吧,你辦你的養豬場,我收你的豬,這話今兒個就放這兒了,你看着辦,你有多少豬,我收多少不就完了嘛!”牛有草眉開眼笑:“這話講得好,幹了!”二人乾杯。

呂爲民喝完酒倒在炕上。牛有草倒在炕上,揣着明白裝糊塗地說:“老弟呀,話講來講去,就是我的豬養肥了進你的廠,對吧?等於我的養豬場是爲你的肉聯廠建的,對吧?那爲你建的養豬場,我出地出人出設備,還得建場養豬,咋都我一個人忙活,你幹啥去了?”呂爲民嘟囔:“我?收豬啊!”

牛有草暗度陳倉:“不對呀,你這是空手套白狼啊!老弟,你不仗義啊!這樣吧,你掏倆錢入股,算是你們好日子肉聯廠佔領了我們麥香嶺養豬場,往後我的養豬場就是你的養豬場,我的豬就是你的豬!”呂爲民閉着眼睛:“不行了,我喝多了,迷糊啊!”

牛有草酒醉心不迷:“你不用擔心這錢有來無回,我那麪粉廠也值倆錢,真要是有個風吹草動,我也能壓得住,保準不讓你虧着!”

呂爲民閉着眼睛不講話。楊燈兒燒底火:“天大的好事砸頭上了,我就是沒錢,我要是有錢沒你的份兒!”呂爲民只好說:“編筐編簍,重在收口,這口收的叫人上不去下不來啊!老哥,我那肉聯廠也不是什麼豬都收的,這樣吧,我給你供應豬崽子,算我入股,你養好了我收。”

牛有草一骨碌坐起來:“這話當真?”呂爲民也坐起來:“老哥,你看我是不着邊的人嗎?”

楊燈兒喝多了,搖搖晃晃進了家。小娥子說:“娘,您喝了不少?腿都軟了!”燈兒面色潮紅地說:“碰上好事了,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說着倒在炕上。

第二天早上,旭日從河面上冉冉升起。牛有草、呂爲民、楊燈兒走到黃河邊等渡船。呂爲民說:“老哥,你這麥香嶺真好,我都沒待夠。”牛有草喜氣洋洋:“咱們都搭上親戚了,我這一畝三分地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想來就來,跟家裡一樣。你是‘天蓬樂園’的半個總經理,你不來我不是佔便宜了!”

呂爲民爽朗地笑着:“老哥,下回我來能不能讓我見見馬仁禮呀?那個人挺有意思。”牛有草說:“不光讓你見,還得讓他請你喝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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