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哇嗚哇——”
“呃嗚嗚~~”
春溪鎮與福城隔着一條江,江不是太大,有錢的、愛步行的人家過橋走,沒錢的、怕累的坐船渡。一輛青蓬馬車從大橋上馳過,馬蹄和車輪子的聲音在橋面上踩踏出噔噔重響,卻掩蓋不下那車廂內震天動地的嬰兒啼哭。
崽崽們大早上才見了孃親一面,一會兒就被孃親餵飽哄睡了,醒來就只剩下爹爹一個。這搖籃抖啊抖的是去做什麼?爹爹的嘴角爲什麼掛着詭秘的笑?還從來沒有睜開眼睛見不到孃親的前例呢。
“嗚哇——”六隻小胖腿蹬啊蹬,沒牙的小嘴兒咧得小球大,哭得撕心竭力呀,有種受騙的感覺有沒有。要被爹爹賣掉了。
庚武單手扶着籃筐,江風把車窗簾吹得呼呼舞動,他清雋的側臉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可看到兩道緊蹙的眉宇。貫日裡只是配合秀荷照料孩子,姐弟三個也是一見到自己就咿呀討抱,怎生忽然一個個看自己卻像在看大壞蛋,不親了。
“罪過喲,可憐喲。”董媽看得心疼呀,一邊兒換尿布,一邊阿彌陀佛直唸叨,問庚武:“爺,這三個娃平時最和三奶奶親,要是三奶奶她真不肯來,不定得哭到什麼時候。不如……不如還是趁三奶奶沒發現之前,趕快把小少爺小大姐送回去吧……”
庚武掂着甜寶胖乎乎的小胳膊,送,怎麼能送,此刻眼看傍晚,她一定已然到家,都帶出來了再送回去,不曉得她要笑得怎樣花枝亂顫,這以後可就被她拿捏住了,更加吃不住她。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娘,庚武這一趟怎樣也要把秀荷拿下。他就不信了,她對自己狠心,對孩子還能狠心?那女人嘴硬心軟,他曉得她。
眼前又浮起秀荷生氣時愛理不理人的嬌嗔模樣,庚武無奈而好笑地勾了勾脣,叫劉伯把馬車停在路邊:“怕是餓着了,董媽你喂他們米湯。”
董媽見三爺決意,只好從瓷鉢裡倒了半小碗米湯,一勺一勺地餵給姐弟仨個吃。
明明家裡就有孃親甜甜的奶-水,現在卻像個撿來的狼崽喝米湯——嗚嗚嗚——甜寶算是比較好哄的乖丫頭,雖然不好喝,還是噗噗地嚥了下去,癟着小嘴兒掉眼淚;高冷小少爺花捲直接連嘴兒都不肯張開;豆豆倒是很爽快地吃了,吃進去立刻就給吐出來,把一抹小紅兜吐得湯水亂淌,還咿呀咿呀蹬腿兒鬧。
好個小妖孽。
庚武那個頭大啊,只怪平日生意太忙,抓不得時機收買人心。又想到那女人對着孩子總是笑眉柔語,卻原來內裡並不輕鬆,心中亦對她生出感念。
董媽沒辦法,只得把碗收起來,提醒道:“爺,該把尿了。”
“哦。”庚武驀然恍神,便把最鬧的小豆豆抱起來。大熱的天,一泡尿慢悠悠撒下去,竟然還真就不哭了,自己吮着手指頭玩。是餓極了看來。
“嘔——”
梅家的馬車也停在大橋邊,梅老太太帶着周氏、葉氏和晚春去廟裡進香,一路上晚春動不動就吐酸水。梅老太太厭她,也懶得叫人過去給她拍,吧嗒着菸斗不耐煩:“抽,抽,不說把家底抽光了,抽成短命鬼倒省了咱家幾年米。”
這話晚春聽得不爽快,早上那鍋肉太油,吃進去不消化,吐幾下還不給了?
拍着胸口應道:“敢情是我愛抽了?要不是在南洋肚子疼沒人管,大少爺叫漢生拿了那一管香膏誑我,我能曉得這世上還有那玩意?”
老太太陰着臉不接話,聽見後邊一輛簇新馬車裡有嬰兒稚嫩的咿呀碎語傳過來,車轅上坐着個年輕英俊的後生正在把尿,便問葉氏道:“那邊的那個是誰,怎麼看起來有些面熟?”
“如今咱們鎮上這般闊氣的還能是誰?可不就是庚家老三那匹狼嚜。”葉氏兜着胳膊,細長眼兒想看又不想看地瞥着豆豆,酸溜溜。
老太太眯起眼睛,看見豆豆小胖腿間兩個圓圓的小蛋蛋,心都定着移不開了。語氣很落寞:“錦熙那個要是沒流掉,現在該比這個還要大上一團兒。”
晚春吐好了,擦着嘴兒走過來:“什麼這個大那個小的呀?老天爺要是想留住誰,想死都死不了。”話才說到一半,瞥見那邊廂庚武一襲墨青長袍倚在車門邊,那抱小兒的動作熟稔、那俊顏英挺、那眸光寵愛,怎生得好男兒就落到別人家?走不動路。
個小騷骨頭。老太太滿臉陰鬱,斜眼吭哧道:“吐好了?吐好了那就走吧。”
話還沒說完呢,晚春卻已經帕子一甩一甩地顛過去了。
車廂裡只有一個婆子和三個奶娃娃,沒有秀荷。晚春心裡奇怪,羞赧打招呼:“庚三爺在這吶,喲,幾個月沒見小少爺都這樣大了。小丫頭呢,快來給姨姨抱抱……嘖嘖,瞧這可人疼的,唔嚜。”
從董媽手裡攬過小甜寶,甜寶的臉蛋粉粉得像顆小蘋果,晚春連親了兩口,問秀荷吶,怎麼一個女人家連孩子都不帶了?
她的脣脂塗得殷紅,在甜寶的臉蛋上落下痕跡。庚武面有慍意,只按捺着勾脣笑笑:“在家裡收拾,幾步就要趕上來了。”
晚春往來路上瞟,哪兒有馬車的影子呀?再一凝眸望庚武,清削下頜上些許硬茬,瘦了也憔悴了許多。她便猜庚武與秀荷鬧架了,眉目間鍍上神采,潸潸然笑道:“要不是今天我婆婆在,這就幫你把孩子帶一帶。看小丫頭嘴兒癟得呀,心都被她疼化了。我若是有這麼仨個小肉兒,怎樣都捨不得離開半步的,就是沒那個好命,遇不到人……”
“呵,幾步的路,怎好麻煩你。”庚武驀地打斷話茬,自從那次拜託晚春給秀荷送鐲子之後,晚春在明知他喜歡的是秀荷的情況下,私下裡不僅給他送過幾回東西,還在他面前說過秀荷不少的閒話。庚武對秀荷的這個姐妹可無甚麼好感。
因見幾步外梅老太太頻頻往這邊看,便朗聲打了句招呼:“長輩們多有時日不見,近日身體可都安泰?”
“好着呢。”老太太要面子,自梅家落魄後但能躲着熟人就決計不見,怎奈何盯着豆豆兩顆玲瓏的小蛋蛋,心裡頭就愛、就撓、就貪羨。訕訕着走過來,摸了摸豆豆胖嘟嘟的小臉蛋:“喲,長得可真俊嚜,秀荷那丫頭能生,你們家人丁算是興旺了。”
看庚武一襲精料長袍,舉止間商賈氣派凜然。又想起被他打壓下去的老二孝廷,暗裡便磨牙——這小子,笑裡藏刀,他狠在內裡啊。
“呵呵,能娶到她是庚某的福氣。”庚武把豆豆的肚兜拉下來,蓋住小牛牛,叫董媽抱回車廂裡。
老太太眼神看不夠,隨過去。
晚春知道這老太婆心裡盼什麼,存心要膈應膈應她,便掂着甜寶的小手兒:“唷,丫頭快和老太奶打聲招呼。”
“嚶嚶。”甜寶怕老太太提菸斗的枯黃的手指,怯怯地扭過頭,想找爹爹在哪裡。
老太太看着甜寶憐楚楚的粉嫩小臉,又想起秀荷嬌俏的臉龐——她已經不想再看見、再聽見這對小夫妻的任何一點事了——貪戀地凝了眼搖籃裡排成雙的小少爺,陰着臉叫晚春上馬車。
——*——*——
忽而那天邊一縷夕陽便埋入山峰之後,筱風把乾淨的院落吹得絲絲涼意,有玉蘭花香的味道在心脾瀰漫,依稀聽到嬰兒乖覺的咿呀稚語。
“三奶奶來了,爺正在飯廳裡等您吶。”劉培對秀荷哈了哈腰,被東家逼供的少年不敢看秀荷的眼睛。
“哦,我就是來抱孩子的,不吃飯。”秀荷站在門邊醞釀了一下情緒,揩着帕子冷臉兒走進去。
那屋堂正中的茶色飯桌上庚武果然正在用飯,着一襲寬鬆綢緞白衣長褲,墨發清逸懸垂於腦後,看起來好不悠哉怡然。
“喀~~”桌旁置着個大搖籃,三隻小狼崽光着屁股在玩耍,看見爹爹吃,一個個也跟着舔小嘴。庚武就揩了點蛋羹送過去,吃得可香,興奮得對爹爹咿呀呀笑眯眯。
可惡嘍,這麼小的奶娃娃哪裡能吃輔食吶,叫他亂來。看得秀荷就心急,幾個碎步迎過去。
那搖籃旁邊還立着個陌生的婦人,胸脯脹鼓鼓的。董媽弓着腰:“試過了,這回的小姐少爺們都喜歡,不拒絕呢,爺看是不是把她留下?”
看見秀荷過來,尾音躊躇滯住。
那廳外一抹胭脂花底對襟褂兒衣袂輕揚,人不進,味道卻已隨風踅入。庚武狹長眼眸捕捉,嘴角悄然勾起一抹笑弧,卻不動聲色:“如此就留下吧。那女人心狠,她怕是寧可要面子也不肯要孩子的。”
“誒。”董媽瞥見三奶奶嬌顏上含咬的脣角,暗暗替三爺捏了把汗。叫奶孃隨自個下去,走過秀荷身旁時惴惴地躬了躬腰:“三奶奶來了。”
擠眉弄眼叫阿檀快走,阿檀肚子餓得木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董媽拽走了。
秀荷揩着帕子立在門邊不動。天已經將黑了,夏夜涼風在光影黯下的庭院裡遊戲,把女人鬢角的碎髮吹散,花兒一樣嫵柔。
庚武悠然挑着筷子,正要夾起面前的野山蕨,忽然一抹清淡花香拂過眼前,飄飄然把碗碟蓋住。他凝眸一看,原來是秀荷擲過來的手帕,嘴角便勾起笑弧,好像突然才發現她的存在。
訝喜極了,狼眸炯炯的:“哦,是夫人你來了?路上一定趕得很辛苦,我這兒還剩有點清粥。”
話裡有話的壞,他明明就是吃準了自己要來。秀荷看着搖籃裡三隻乖呆的小肉團兒,眼眶就紅了,一路上擔心崽崽們哭,不曉得把車伕催趕了幾回,到了城裡卻看到他這般逍遙,僱好奶孃了,什麼也不用他操心。
扭過身子,喊阿檀、阿檀,叫阿檀來抱孩子走。
“誒,來咯三奶奶……唔!”阿檀才屁顛屁顛地要出來,結果卻被董媽捂住嘴拉了回去。
“個傻丫頭,這時候你敢出去?東家回頭就把你辭退嘍。”
嚇得整個宅子都沒有了聲音,連一陣風、一片落葉也都把秀荷往庚武的陣裡推。
“無賴。”秀荷一頓腳,不想理庚武了。
那一抹曲婉嬌影要走,不纏裹的足兒碎步飛快,定然還在抹眼淚。
這可不是庚武的初衷,他只想把她收復失地,還沒想真惹她哭吶。庚武清頎身影站起來,風一般上去把秀荷的手腕攥住:“傻瓜,來了還回去做甚麼?私動爲夫信函,小女人脾氣……”
把秀荷箍進懷裡,撫着她柔軟的碎髮,讓她的臉貼近自己胸膛。
秀荷動不了,捶庚武:“就是不愛理你,就是氣你瞞我怎麼了?老婆懷孕快生了還去會別的女人,你可曉得我心裡是什麼滋味?要不是被劉培說穿,你到底還準備不準備承認了。”
想起那分娩前的日子有多煎熬,夜裡翻來覆去躺不住,一個人心裡怕,迫切地想要庚武回來陪,枕邊卻空蕩。還怕被婆婆與嫂嫂們看出來,徒然叫她們憂心。
秀荷自己也不曉得爲什麼獨獨就對小個子敏感,對阿曉、對晚春,對所有女人她都不這樣。或許就是因爲庚武的含糊敷衍,叫人覺得他心有隱瞞。
庚武俯看秀荷梨花帶雨的眼眸,歉然地替她揩去眼淚:“看哭成個小丑了。我是見了她,但卻是一場偶遇,因爲恰有樁舊事需要拜託,這才與她敘了幾句話。那封信沒有後續,並且牽涉到某些黨羽,我怕你又多想,便沒有告訴你,我自己也早已經忘卻。”
他的嗓音輕柔且低,只容夫妻二人聽見,清削的下頜摩挲着秀荷光潔的額頭,寵溺地印了一吻。最近這女人對自己不冷不熱,難得哭得這樣軟柔,只看得他又好笑又憐寵,恨不得即刻就把她融化進骨髓。
秀荷挪開庚武的手,適才一路上她可想好了,這一回怎樣也得把他的舊事刨根問底。
拭淨了眼眶,語氣淡淡的:“你們做生意的往來應酬多,我何曾對你有過干預?我也並非無理取鬧。誰人都有過去,我介意的並非是那過去,乃是你對我的隱瞞。你若是真與她發生過什麼,不若一口氣與我說穿了,我反倒覺得你把過去放得坦蕩,我這廂也寬心……每一次都含糊迴應,下次又叫我發現更多一點,這樣瞞着,我又怎不猜疑你對她依舊是放不下?”
秀荷揚起下頜,看着庚武清雋的臉龐,輕咬下脣道:“今日再問三郎最後一遍,你與那素玥究竟到了什麼程度,以至於叫她信裡哀傷成那般?”
女人的表情難得較真,庚武狼眸定定地鎖着秀荷,他其實並非有意瞞她。那大營裡一羣爺們如狼似獸,刀口上討生的日子出來後便不願再去回憶,彼時他並不知小個子是個女人,只當是個傾慕自己、更或者是性向偏差的俊秀小生,他惱她都來不及,又怎會去惦念?
但知她是個女人,心裡的某些情愫卻確實生出些異樣。但可以保證的是,那並不是愛。
庚武肅了容色,嗓音清潤而低沉:“我連她是個女人都不曉得,又如何弄過她身子……但她卻險些沾了我的。只是並非有意,因我二人同時中了迷毒,最後也甚麼都沒發生。好了,點到即止,我和她之間不會再有任何其他。你是我中意的妻子,我不希望因爲這樁事再在你我心中產生芥蒂,告訴你也好。”
“但她卻險些沾了我的……”
他並未碰過她身子,她卻險些沾了他的……秀荷便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所以無怪乎那叫素玥的念念難忘對嚒?她竟甘願爲庚武那樣付出,更甚至親近他的最浩然,一個女兒家肯對一個男人做到這一步,你叫她還怎麼忘,怎麼放?
秀荷緊了緊微微發抖的手帕,努力暈開一抹笑顏:“假若三郎彼時知曉她是個女兒身,可會娶了她把她帶回來鎮上?”
秀荷的眸光似汪着水兒,一錯不錯地凝着庚武,不想錯過他表情半分。
庚武俊顏少見的冷肅,末了把縛在秀荷腰間的手臂鬆開:“會……彼時她無處可去,我若知她原是個女人,只怕不是因爲愛,也會因着她對我所做的,又或是對某種依賴的動容與歉然,而最後把她留在身邊。”
庚武沉聲說。
“但我不希望你再爲此事耿耿於懷,否則今日告訴你的這些,便沒有任何意義。”
“……那我明白了。我有些累,容我先回房歇息。”秀荷蠕了蠕嘴角,從庚武肩頭下驀然而過。本來想去搖籃邊抱崽崽,姐弟三個不知何時已被奶孃抱走了,她便坐在桌邊舀了幾勺粥,吃得沒有味道,便又放下來,悄無聲地自己回了房。
臥房裡早已被佈置得溫雅舒適,今日是夫妻二人成親一週年,他想要與她好,費盡周旋地把她哄到城裡,末了卻叫她聽到這些。
短短几句內容卻太多,她還沒有消化。嘴上說只要庚武坦白從寬,她就不與他慪氣;他說得也沒有錯,那深山裡豺狼虎豹,中了毒不解,死的就是兩個人,何況彼時他與自己根本無關,又如何妨礙去與別人?
但一想到當時畫面,想到素玥如今人就在京城,心裡頭卻還是奇奇怪怪的過不去。
天色漸漸暗沉,秀荷在屏風後沐了澡,脫下繡鞋兒蜷去了牀上。
“吱嘎——”
聽一聲細微開門聲響,一股男子勁爽的味道隨風潛入鼻翼。庚武進來了。秀荷把身子在薄毯下緊了緊。
悉悉索索褪衣裳的聲音,忽而他就臥上牀來。她不想理他,他卻執意扳-弄着她瑈-白的肩膀,灼啞的聲音異常溫柔:“傻女人,那大營裡的事兒怎能作數?說好的忘記過去,怎生還是不肯理我?”
秀荷拂開庚武的手,一意不肯說話。
庚武便也不再扳弄她,精緻薄脣沿着她曲婉的脊骨兒徐徐往下,大手也在她鎖骨下若有似無地揉拈。
太久沒有過好合,那肌膚相熨間竟似異常的敏感,他應是也纔剛剛衝過涼,膚表是清涼,內裡灼出的卻是炙-熱。掌中力道太深,推他也推不開,身子倒跟着他軟了,一忽而便被他軋在了裑下。
四目相對,看到他瀲灩且深情的狼眸。近日兩頭奔波,竟不知清削了許多,鼻樑更英挺了,眼下還有暗青……是她乾熬的他。
知道怪他不得,也知日子總是要過,秀荷恨着庚武:“我可說好了,這之前的都不作數;但這之後的,你若再與她生出甚麼瓜葛,便是不要這三隻小狼崽兒,我也不會再隨你過下去。”
個狠心的女人,崽崽們還這樣小、一刻也缺不得娘疼,她竟捨得說不要。可知便是舍了這三個小兒,他也一樣放不過她嚒?
“你便是不說,我也曉得該怎麼做!”庚武在秀荷耳際重重一啃,那暗中用力,忽而就入去了繁花水澗。太久沒有予她,早先的時候還怕她不適,忽而幾經進出,慢慢便契合起來。
午夜蟬鳴蛙叫,把牀帳裡沙沙綿綿的喘息遮擋。那曖來纏去,浮起又落,蝕骨啄魂,不曉得後來便把命兒丟了幾回,等到四更天明,雙雙才遁去夢鄉……
——*——*——
一忽而黑天,一忽而白日。
眼看就是中秋,柚子又熟。大早上鄉下的莊戶送來一擔柚子,黃澄澄的勾引人食慾。佝僂着背站在陰涼的天井之下,聲音低得沒有底氣:“今歲颱風多,收成不是很好,求東家勻幾兩銀子救救急,實在是孩他娘病得厲害……”
老太太盤着三寸金蓮,一杆水煙鬥吧嗒吧嗒。本來不想借,這種錢借出去了就難收回來,但是庚家那邊收的地租少,田水也肥,怕莊戶棄了梅家不做,便叫老張去拿來幾吊錢。
眯着眼睛,幽沉沉的:“你那媳婦一年到頭都在病,實在不行就去城裡請個好點的大夫,這樣斷斷續續的,多少錢填進去都是無底洞。”
“是是是……誒,只怪月子裡沒坐好,落下的病根難治嗨。謝老太太大慈大悲。”莊戶千恩萬謝地離開。
一家子吃早飯,二老爺因爲心情沉鬱,不肯出來吃。紅木圓桌旁依舊除了大少爺,其餘的都是女人。但梅孝奕只是淡漠地遵循禮數,並不再與誰人親近。
晚春嚼着一筷子醬燒肉,吃得噴香。老太太看着晚春有點浮腫的打着厚重白-粉的臉蛋,莫名又想起那天看到的庚家三隻小狼崽。
長長悶一口白煙:“那釀酒的瘸腿關福短命福薄,閨女倒是有福氣。一口氣生下來三個,個個胖得像一團肉。”
晚春剔着骨頭撇嘴:“老太太還就別說這樁事,外頭都說關伯是咱家三姑姑害死的,背後都戳咱家脊樑骨吶。”
周氏就不愛聽晚春的聲音,撥着佛珠,冷冰冰截過話茬:“聽說先前繡莊上的美娟也生了個帶把的,上個月出月子,也搬去了城裡。”
周氏很少開口說話,說話時聲音便顯得陰而啞沉,眼神也是空洞洞的,看得人沒有活氣。
曉得婆婆嫌自己不生養,晚春面色果然不濟,訕訕然閉了嘴。
老太太陰着臉,“牆倒衆人推,破鼓萬人捶”,外頭人戳梅家脊樑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從前梅家富,戳在暗裡頭;如今梅家破落了,一個個就雪上加霜。那瘸腿關福就算是被害死的,去年打他、算計他的也是嫁出去的三閨女,要算賬也要算在林家的頭上,與她梅家有甚麼相干。
問梅孝奕去南洋的信可有回還,其實還是希望老太爺下個月重陽能回來一次。
梅孝奕容色清冷無波,只淡淡應道“沒有消息”。
老太太眼神涼了涼,又不甘心地繼續問:“那孝廷呢,老二家的準備幾時回?他在京城也不做事,吃的喝的從哪裡來。”
個尖酸老太,連自個孫子都摳。
葉氏扯開嘴角笑笑:“說是在京城投了個甚麼乾股,吃利息的錢,怎樣都能活下去,不用靠家裡。真不愧是一個天井下長大的兄弟,大少爺這事兒做得地道。”
周氏捻着佛珠,半閉着眼睛。些許不快。
梅孝奕不說話。他與阿廷的情義,與這個陰霾的老宅並無關係……或是因着某種同病相憐的情愫,也或是因着梅孝廷那顆純摯無雜的心,不融於世,卻在他病癱的少年時期帶給他諸多回憶。
晚春又插嘴:“包養了個戲子,長得與庚家三奶奶可像。當紅的角兒,聽說還在她娘生前同一家戲園子裡唱,哪裡捨得回來。”一邊說,一邊捂嘴嗤嗤地笑。
“咳咳咳咳——”後院傳來女人斷斷續續咳嗽的聲音。
老太太叫晚春閉上嘴吃飯,又問葉氏:“現在怎樣了,大夫怎麼說?”
葉氏舀着湯勺,聽說兒子在京城竟主動好了個女人,那眉間眼色對張錦熙的憂慮便已經很淡了:“還是不好,早上又打聽孝廷回不回來,我騙她說快了快了,就又沉沉睡過去……人瘦成一把骨頭,真怕是拖不了多長時日。張家老爺那邊問起來,老太太怕是要先準備好說辭。”
嘖嘖嘖,這吃人命的坑啊。晚春聽得脊背颼颼涼,諷弄地勾了勾嘴角,得,在沒被它吃掉之前,還是多揩它點油水,該吃吃該喝喝,命是自己的……
正要再夾一塊肉,胃裡忽然酸水洶涌,“嗚——”一聲連忙衝去了天井下。
老太太看着晚春尖-圓的屁股,陰幽幽地吞吐着煙霧:“也不知道是真懷上了,還是看見庚家的小狼崽,故意在這裡裝身子討好人……該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周氏正在經文中昏昏濛濛,聞言驀地睜開眼睛,眸光亮亮的,說了聲“誒”。
……
傍晚忽而下來一場陣雨,天井下溼氣陰涼。魏老大夫把脈,久久地起身打了一拱:“恭喜恭喜,小太太已有二個月身孕。”
他的聲音蒼老持重,筆峰遊走在黃紙上寫下藥方,整個屋堂下的人們便跟着那黃紙變了神色。
各自懷着各自的心思。
晚春很緊張,手捂着少腹看側座上清白無色的大少爺,惴惴慌亂。
老太太審視晚春,看起來不像是裝的,容色便稍有和緩。拖長聲音,對葉氏吩咐道:“從今往後,只要不是太過的,她想吃什麼就安排廚房給她做什麼。”
“誒,好好。這大喜的事兒,回頭我就叫蔣媽媽傳話下去。”葉氏眼裡澀澀的,皮笑肉不笑地睇了晚春肚子一眼……想不到最後倒叫他大方沾了先。
晚春聽老太太如此,頓時暗鬆了口氣。立刻也就嬌貴起來,說好餓了,想吃酸點兒的。
酸兒辣女。周氏唸了聲阿彌陀佛,對着晚春的神色暖了點,轉身讓老媽子下去弄。又叫晚春今天起要和孝奕分房睡,另外在隔壁再置一張牀。難得的話多起來。
“好,我讓漢生去安排。”梅孝奕淡淡頷首應允,清瘦英姿端坐在八仙椅上,眼中看不出甚麼波瀾。
漢生從魏老大夫說晚春懷孕起,便一直低着頭站在陰影裡。此刻聞言擡起頭來,眼睛裡都是亮光,對梅孝奕很是哈了幾個躬:“誒,誒,好好,大少爺,我這就去給您安排。”
“等一等。”老太太看着漢生少見緊促的步子,啞聲叫住他。
漢生的心猛地又提起來,他如今已經是個男人了,在南洋曬得黑,臉龐輪廓硬起來,不像去年時候清白俊秀了。
老太太說:“把那個煙座也去掉吧,不戒掉怕生出來的是個殘廢。今後都不許抽。”
“誒……是。”漢生頓時舒了口氣,感覺腳底下都被抽了一縷魂。
……
陣雨攏來的烏雲還未散去,後院廂房裡昏昏暗暗。
漢生無聲地摞着被褥,見晚春懶散地弓着身子,依舊蜷在榻上吞雲吐霧。大手便把她銀煙桿握住,晚春捨不得、緊攥着不肯放,漢生一用力拽走了。
晚春其實是瞧不起漢生的,但她知道他這會兒很興奮,因爲生下來的骨肉隨的是梅家的姓,大少爺腿不好、指不定早死,將來那孩子還能分到梅家的一份薄產。
“西索——”梅孝奕着一襲玉青綢袍,只是端坐在桌邊翻書,並不理會二人手上動作來去。
漢生掩門出去,屋樑下只餘了二人,靜悄悄的,也像他周身散發出的森冷陰氣,叫人骨髓裡生涼。
晚春看着梅孝奕雅俊的側臉,又摸摸尚未隆起的少腹,心底裡瑟瑟發慌。
她最是知道這個男人的手段了,要不然那些人怎麼會叫他“鬼手羅剎”。
晚春想起秀荷三個肉兒一樣粉嘟嘟的小奶娃,鼓起勇氣道:“……我也想通了,我不要你家的財產,也不管你今後再娶誰進門。你讓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以後什麼都不和人爭。你暗地裡做得那些事,我也爛在肚子裡……死了都不說。”
緊咬着下脣,等梅孝奕反應,梅孝奕卻半天不應。晚春知道過了傍晚他的腿又開始犯病了,那蒼白的俊顏昭示着他此刻隱忍的劇痛。
晚春急了,噗地扔過去一顆枕頭:“嘿,我問你話吶,好不好的你總要回一句。”扔完了又害怕,撫着肚子往牀角里一縮。
梅孝奕這纔看出來,略微上挑的鳳眸裡噙着冷笑:“我有說過不讓你生嚒?”
咯噔——
話音放落,門框上傳來器物落地的聲響,漢生的腦袋在窗縫裡一晃而過。梅孝奕眼角餘光捕見,輕蔑地勾了勾嘴角,把書頁闔起來:“半個時辰後就給我搬去隔壁,今後無事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出現。倘若蹬鼻子上臉,那麼結果不用我多說。”
“去就去,那您可得好好泡藥了,早點好起來娶你心愛的女人。”晚春知道他有多討厭自己,扭擰着站起來,抱着褥子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