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坊裡好生忙碌,管事的吩咐這二日要把一應收尾,後日盤點裝封,九月初便要揀個好日子運船北上。
大家都在趕工,只有琴兒在嘰嘰咕咕。才從鄉下上來,忽而就得了東家少爺的寵,那眉眼之間喜色藏不住,繡兩針,臉一紅,說兩句,再繡兩針,又把首飾摸一摸看一看。
秀荷也懶得管琴兒,梅孝廷看上的人她都不去碰,反正琴兒做下的活兒獨歸梅孝廷審,他說行那就是行,她不負責任。
一下午沒休息,到了日暮時候擡起頭,脖子都痠麻了。把針線盤兒收起來,和姐妹們一起走出去。未成親的繡女大多住在東家後院的公房裡,成了親的媳婦們各自說笑着歸家。
雨過天晴,傍晚的天空無邊澈藍,幾片淡淡白雲輕浮,讓人心情沒來由的好。
庚武一襲清寬衣袍被秋風撲撲輕揚,站在巷口玉蘭老樹下等她,見她來,老遠便目光炯亮的把她看定。他慣是肅冷的,對鎮上的女人素來不理,這樣滿目柔情地看人,配着那挺拔的英姿,只叫一羣媳婦們貪看又不敢看。
“喲,親自接親自送,早上還說他不好呢,看這虛僞的。”
“秀荷家的,幾時回來的呀?瞧這寸步不離。”大家擠眉弄眼,又有的壯着膽兒和庚武調侃。
“昨夜剛到。去城裡辦事,順帶接她。”庚武凝看秀荷,嗓音清潤親和,對她的姐妹並無疏冷。
“那不耽誤你們時間。”姐妹們捂着帕子吃吃笑,獨獨把秀荷分裂開來。
秀荷立在兩步外,羞惱地睇了庚武一眼:“走啦。”
走就走啦。長臂伸出來把她手兒牽過,那指骨分明,想要掙都掙他不開。巴不得叫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個被他嬌着寵着的女人。
“又不是不識路,下次不要接,叫姐妹們看見了笑話。”秀荷站在庚武清寬的肩頭下,沒察覺把他的手反勾住。
庚武卻一眼把女人家的那點兒嘴硬看穿,曉得她其實歡喜自己來接,忽而忍不住又想逗她玩。
“下午我把牀換了。”那精緻脣線上浮,眸中隱約一抹戲謔略過。
什麼?
果然一句話聽得秀荷頓時走不動路,咬着脣-瓣擡頭看,看到庚武一本正經的清雋狼臉。
可惡,他一定就是故意,每次偏愛趁自己心情好的時候潑冷水。
“用夾板定住不是還能用?……這下沒臉回去了,嫂嫂婆子們怎麼看我。”秀荷絞着帕子,甩開庚武的手。
生氣了,一生氣就眼角泛紅,像要哭的兔子。
庚武噙着嘴角好笑,驀地傾覆下來,低柔的嗓音抵在秀荷的耳際:“若當真因着婆子幾句話不肯回去,今後叫嫂嫂們如何自處?可結實的一張牀,你不要,那我退回去?”
退回去,搬進搬出的,更不要見人了。秀荷就悶聲不說話了,默了一默又問:“一日這樣來回趕,你也不累得慌。”
“那今晚上,就勞動娘子給爲夫揉揉?”庚武捏了捏秀荷嫣粉的臉蛋,目光濯濯的。
還揉,不撓你一臉倒好了。氣得秀荷打他。
庚武就曉得把她哄好了,這樣乖,手兒牽過來,一路直往金織橋頭走去。
那背影登對,男子修偉清梧,顏面年輕俊逸;女人站他肩下,嬌滴又婉柔。不是三頭六臂,也沒有被凌虐的苦怨,是恩愛,心靈相犀。
琴兒看到了,不由問身旁的姐妹:“那個是師傅她哥哥麼?看起來長得挺英俊。”語氣有些惆悵,僥倖希冀是哥哥。
小徒弟老實不會撒謊,小聲嘀咕道:“那就是她的相公,從前也是鎮上的一個頂頂少爺,出去幾年又回來了。”
琴兒愕然,莫名嚼着不是滋味。想起表姐張錦熙說過的話,她說:“你莫要以爲姑爺在看你,其實他在做戲。那戲中有誰?只有他自己,其餘不過一道幻影。你呢,就是他戲裡那道影子的替代。他給你穿,給你買首飾,心裡想的卻是那個女人受了他買的,那個女人戴了他給的。我有什麼好妒忌你?”
表姐在婆母長輩面前可溫婉,對着自己,卻總是說話做事高高在上。她說的可自信,從前琴兒不信,只當她心裡酸。可是現在想起昨日二少爺看師傅的眼神,卻忽而又沒情沒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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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從金織橋頭走到橋尾,推開茶色木門跨進門檻,早先的時候秀荷心裡都是侷促,看見兩個婆子就羞。
好在全家人和平日裡說說笑笑沒有兩樣。
“娘,三叔給小嬸嬸換了一張‘房子牀’。”
“小孩子家家快別亂說話,吃飯。”
穎兒扒拉着筷子,偶有冒出來一兩句。二嫂福惠立時就用大勺子把他的小嘴兒堵住,笑眸彎彎地叫秀荷多吃。
嫂嫂們心好體諒人,秀荷想了想,一忽而就也釋然了。本來就是,一個院子就這麼大,哪兒能瞞得住,都換了就算了吧。站起來給大人孩子各盛了一碗湯,然後又笑盈盈的變回先前的自然。
舊的牀不知搬去了哪裡,新買的是張漆紅的松木架子牀,結實的四根牀柱,牀裙和圍板將四面攏起來一片方型的空間。夜裡把帳子放下來,搖曳的燭火透過緋紫的帳紗,裡頭就像一所黃濛濛的小房子。不怕人聽見,也不怕人看見。
夫妻兩個不約而同地把恩愛在嫂嫂面前收斂,入了夜,進了房,那眉目間的柔情蜜意才復又不遮不掩地溢回來。
庚武半匍在軟褥上,秀荷跪坐上他的腰背,給他按揉着肩膀。四年大營生活,把他少年時的清瘦消抹,如今那英姿拔高修偉,線條沿着寬肩一路往腹胯收斂,下面的濃墨只看得人臉兒一陣陣燒紅。
肌腱上泛着蜜色的光澤,緊實又精悍。秀荷手兒小,捶起來好生吃力,一抹蠶絲小兜隨着動作一顛一顫,不一會兒便漲得不行。被他斜眼看見了,忽而在她上面抓了一把,翻過身就把她裹進了被褥裡。
“還沒摁完呢,這就不酸了?”
“捨不得你勞累辛苦。”秋日的夜晚總喜歡把身子貼緊,被褥下二人暖暖熱熱的,那四目交匯中有光影在瀲灩,似水兒也似火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而就膠着了起來。
庚武修長手指探過秀荷細軟的長髮,勾開她頸後的兩根細帶,又想要做她的功課。
秀荷捂住不給庚武看:“嫂嫂們還沒睡吶……早上才說的話又忘記了。”
“就只是揉揉,難得回來幾日,看都不捨得叫我多看嚒?”男子清潤的嗓音忽而喑啞,不容不休地搓捻起來。
話未盡,衣裳就已經被他勾開。那鎖骨下的一顆胎記俏俏美美,不過小指甲蓋的大小,倘若不認真看,它像一朵花,倘若認真看了,卻又像是一個什麼印記。
那時貴族或者大戶人家,怕生下來的小孩子被歹心的家僕偷了換了、找不回來,出生時候便要給少爺小姐們印個特有的胎記。但也只是印在手腕在,不會印在胸脯上。
秀荷的這一枚,位置選的尷尬,倒好像又想給她證實甚麼身份,又輕易不想叫人把她認去。矛矛盾盾的,是子青短短半生的執念。
庚武把那美麗嬌紅蜷進嘴裡:“你娘給你烙的胎記?”
“恩。”秀荷被他弄得溼溼漾漾的,回答他的聲音就像貓兒一樣。
“好看,爺喜歡。”庚武便把她整個兒捧起來,清雋的臉龐埋了下去。
索人的魂兒呀,忽輕忽重的,秀荷鎖着庚武的脖頸,其實喜歡被他唆着不放的感覺。女人誰不喜歡被男人寵着呵着呢?身子可騙不住自個的心,氣若游絲的,支着腰谷想要迎近他。他應是察覺了她的渴望,便拖住她的肩膀,把她撈過來摁至清寬的胸膛下。
“要不要?”一雙灼焰的狼眸睨着秀荷,清雋面龐上有細密汗漬。
“那你輕點……嗯!”秀荷嬌虛地喘着氣,話音還未落,庚武硬朗的身軀便驀地往下重重一沉。
說不要,那愛若來了,哪裡能真捨得不要。怕把動靜弄大,只是慢慢的消弭,像寂夜裡暗涌的汪洋,又似交疊的鵝雁雙-飛,起伏絞纏間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沒想到他狼野的時候叫人生死不能,溫柔起來也是不要命。那白駒過隙,不急不烈,滑入空谷山澗細水長流,一切都恰恰好的送達最深處,慢慢地嗜咬住人的骨髓和魂魄。
一條性命就又被他化去了。
“嗯。”等到一娓紅燭燃燒到盡頭,那熾熱將深宮湮沒,秀荷重重地咬上庚武的肩膀,整個人便如同死過一回。
汗漬也如情曖交織,薄脣在她的臉上鬢間溫柔繾綣,問她:“這樣好不好?”雋逸眉眼間卻都是歡喜,這難得的慢愛原來也叫人另尋一番快樂。
那個還留在她裡面,依舊囂張地不捨得出來。每一回都要迫她把他吸收。
秀荷無力地環着庚武精悍的脊樑:“事兒還沒來,再這樣弄,真要懷上了。”
“可惡,你就這樣怕生我的孩子?”庚武在秀荷嫣紅的脣兒上罰了一吻,長臂將她裹緊在胸膛。
這一晚上也沒少把她愛,可惜這愛從此在人前藏起來。
第二日清晨,庭院裡靜悄悄。
第三日,依然還是一整夜靜悄悄。
第四天早上告了假送庚武去碼頭,婆婆和嫂嫂們的笑容中隱約便有了不安和揣測。
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難得開天放晴,福城的碼頭邊泊着不少船隻,貨物搬進搬出好生熱鬧。秋風把二十缸青紅的酒香送入鼻翼,“雲熹號”的弟兄們精神朗朗地催着要起航了。
梅家的客船也在。張家大老爺五十多歲中年發福,要帶梅孝廷單獨去堇州府跟着跑一趟生意。正好過幾天繡莊的第一批冬衣也要裝貨北上,到時梅孝廷再與二老爺梅靜海一同進京。
張家雖與福城商會不大往來,然而後臺背景和家底卻並不比梅家弱,明面上的生意大家看得到,賺大頭的生意實則卻藏在暗裡。然而究竟做的是什麼?有多少盈利?外人卻從來不曉得。他如今既有意提攜自個兒子,梅靜海就也睜隻眼閉隻眼地默許兒子去參合。
梅孝廷着一襲簇新黑亮禮服,墨發一絲不苟地垂在肩後,那俊俏眉眼看上去好生意氣風發。有相識的老闆掌櫃們見了,只嘆如今梅家與張家強強聯手,虎豹豺狼一窩,威力不可小覷,紛紛大老遠跑過來恭維送行。
“賢侄少年有成,他日有了生意不忘提攜老朽一把。”
“好說,好說。”梅孝廷含笑應酬,鳳眸中卻掖藏不屑。
厭惡這虛情假意。
微提袍擺欲上船板,眼角餘光越過闌珊人羣,卻見那“雲熹號”下一抹淺碧色鳳尾裙兒在風中搖曳——她在送她的男人,柔秀的手兒替他揩着寬肩,那背過自己的眼眸中一定有愛戀不捨——梅孝廷的心中便一瞬鈍痛,再擡起頭,俊秀容顏上卻又暈開笑意。
他如今在做的,可不就是在等她將來也這樣看自己?
隔空對庚武打了一拱:“庚老闆生意興隆。”
“梅老闆生意興隆。”庚武也漠然回了一禮。
是笑的,雙雙目光來去卻似刀鋒,上一代的恩怨叫這一代人水火不相容。
秀荷回過頭,看見梅孝廷鳳眸滯滯地凝了自己一眼,然後蕭蕭然上了船板。
便想起那日他對自己說的話:“過幾天爺去京城,到時候買更好的送你。”
心中莫名生出隱憂,叫庚武:“那張家大老爺勢力不黑不白,梅孝廷也是個不按套路走的,路上且與他的船隔開距離,儘量不要交道。”
“哼,我也不屑於搭理他。”庚武雋眸冷冷地睇了梅家客船一眼,見船身已然開動,便復又收回眼神,拂着秀荷鬢間的碎髮道:“母親早上把我叫去,問我可有曾欺負了你?”
一定是接連這幾日沒有動靜,婆婆和嫂嫂們怕自己和庚武鬧彆扭呢。
秀荷問:“那你怎麼答?”
“我說你每日都不老實,不欺負不行。”庚武忽而勾起精緻嘴角。
那狼臉肅冷肅冷的,一邊氣人一邊又開始假正經。
惱得秀荷捶他胸口:“快滾去你的船上,不要回來了。”
弟兄們在甲板上看到,見昔日的姑娘家如今胸兒翹翹胯兒圓圓,臉兒瑩粉,不由大着嗓門嬉笑調侃:“後悔沒趁大哥不在那幾年出手,看嫂子如今被大哥疼得像一朵香花!光看一眼,不用聞都已經薰醉了!”
“餵我說,就別捨不得啦,過幾天哥幾個就把你男人送回來!哈哈哈——”
又直白又露-骨的,叫別人聽見不要活了。
秀荷揩着庚武的袖襟,羞惱怪罪:“你也不管管他們,越來越壞了。”
“管不住,嘴長在各人身上,縫起來還怎麼招呼生意?”庚武噙着嘴角笑,狹長雙眸把秀荷看定。
岸邊涼風將他袍擺吹得撲撲輕響,又聞見他衣裳上澡豆的清香。就要上路了,好容易纔回來聚了三日又要分開,秀荷捨不得。
站在庚武的肩頭下,澈然的水眸仰看他:“聽說清江浦往上近日傷寒嚴重,許多人從那邊回來都病了,你可要小心些。”
“還有呢。”庚武凝着秀荷微微輕顫的眼睫,兀地放柔了嗓音。
“還有別在外頭亂看人。”秀荷眼眶紅起來,頷首低下頭。
傻瓜,剛纔還趕他走,忽而又捨不得。
庚武心中驀地柔軟,修長手指探過秀荷柔軟的髮髻,薄脣在她光潔額頭上落了一吻:“走了。”
秀荷尚未反應過來,那一道清逸身影已然大步將將上了船板。
“雲熹號”揚風起航,把秀荷的心也跟着帶走了,跟着庚武開始了他的第二趟跑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