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對不起,我不去,我已經不再是堡裡的一分子了。

丁香道:“爲你安全着想,你必須回去。”

田宏武更加迷惘,不解地道:“什麼安全不安全?”

丁香道:“真急人,看來你不見事實不會跟我走,好吧!”

說着,燃亮了燈火,口裡邊道:“別大驚小怪,一看你就明白。”

田宏武目光轉處,不由頭皮發了炸,全身的肌肉都抽緊了,要不是丁香事先囑咐,他已驚叫出了聲。

牀上枕邊全是血,刺目的猩紅,血水順着牀單流到地上,匯成了一大攤。

赫然,牀上睡着那個人,不用說,已經是死人。

這究竟是什麼回事?

他怵然望着丁香,做聲不得。

丁香閃動看明亮的陣子,沉聲道:“田統領,疤麪人與你相交一場,他死了,得把他好好安葬,乘夜深人靜,我們把他帶到城外去掩埋!”

田宏武走近前去,揭開被子,只見死者赫然是個紫某色面孔的人,年紀不大,臉上竟然也有個大疤,他駭異地回頭望着丁香,口脣動了動,正想開口……

丁香立即又接上話道:“有話回頭再說,現在用牀單把他包裹起來,我們走!”

在這種詭譎的情況下,田宏武心裡縱使有一百個疑問,也只好暫時隱忍,照丁香所說的去辦。

他從來設包過死人,實在有些手足無措之感。

丁香此刻的神態,一點也不像是個下人,倒像個頤指氣使的千金小姐。

包裹停當,丁香扇滅了燈火。

田宏武道:“現場不處理,店家發現了豈不要大驚小怪。

丁香道:“這你就不必操心了,驚由他們去驚,怪由他們去怪,我們該走了。”

口口口口口口

距城裡許的林子裡,田宏武與丁香相對坐着。

此際,已經四鼓將殘,不久就要天亮了。

田宏武開口道:“人也埋了,現在你可以說說原因了吧?”

丁香輕聲笑了笑,道:“如果不是我早得消息,預先做了安排,客棧裡牀上死的可能是你。”

田宏武驚聲道:“是誰下的手?”

丁香抑低了聲音道:“‘冷血太君’本人親自下的手!”

田宏武陡地一震,小師妹剛剛警告過自己,想不到對方已經開始行動。

“丁香,你怎知道疤麪人便是我?”

丁香道:“這還不簡單,你被馬之章毀容我知道,邑然你改變了膚色,自稱疤麪人向他索仇,就憑你那握劍的姿勢,便可判斷了。”

“朱媛媛知道麼?”

“一半,你被毀容我已告訴了她,但她不知道疤麪人便是你。”

“爲什麼你要向你家小姐隱瞞?”

“當然有道理的,但我不告訴你!”

“死的是誰?”

“一個素行不良的江湖宵小。”

“怎會也是個疤麪人?”

“化裝的,用他做你的替身!”

田宏武深深透了口氣,道:“對方殺我的目的何在?”

丁香道:“馬公子的父親被人殺害,留名是‘復仇者’,對方判斷是你。”

“如果店房的牀上是我,對方未必得手……”

丁香道:“別太自信!‘冷血太君’成名不是幸致的,她殺人不眨眼,而且功力極高,意動即可致人於死,我還真擔心這場戲被她識破呢!”

田宏武道:“那我得謝謝你,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湊巧知道這件事?”

丁香沉下了聲音道:“小姐打發我到城裡來請堡主的金蘭好友趙二先生,無意發覺的。”

田宏武“啊!”了一聲道:“我知道那黃衣老人,朱姑娘管叫他二叔,請他做什麼?”

丁香道:“堡裡又發生了驚人變故,師爺姜執中已被‘復仇者’殺害,堡主可能是暫避風頭,要請趙二先生代管堡務。”

田宏武心頭大震,想不到姜師爺還是在動者難逃,“復仇者”的行動的確夠恐怖,當下慄聲道:“到底‘復仇者’何故殺人?”

丁香道:“當然是爲了報仇!”

田宏武道:“報的是什麼仇?”

丁香搖頭道:“恐怕這得要問他本人!”

田宏武惑然道:“堡裡死了這多高手,難道來堡主真的不知道仇殺的原因?”

丁香略一沉吟,道:“當然,也許他已經知道了,但他不說出來,誰又知道。”

田宏武試探着道:“丁香,你也算是堡裡的老人,有點眉目麼?”

丁香道:“我是下人,很多事沒資格過問,怎會知道!”

她頓了頓,接下去道:“我們不談‘復仇者’,談正事,現在堡里正是用人之秋,你隨我回去……”

田宏武斷然道:“不,我不回去,好馬不吃回頭草,況且,我這副面相,丟人也丟別處,何必回去現眼。

丁香道;“什麼現眼不現眼,江湖人刀劍裡打滾,受點傷算得了什麼?堂堂‘風堡’,接二連三損失高手,連兇手的影子都摸不到,難道是體面事?”

田宏武道:“那是另一回事,反正我不回去。”

丁香“唉!”了一聲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固執?你已經脫離了師門,再無拘束,好壞你自爲之,自己做得了主,你不找個安身立命之處,就這樣飄泊不成?”

田宏武笑笑道:“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容身,爲什麼一定要去‘風堡’,丁香,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別在意,以你的地位,能有權安頓我麼?”

丁香道:“我當然沒資格,但是餘總管他們殷切地希望你能回去,統率那批武士,我家小姐更加盼望你能回去,她目前還在不遺餘力地追尋你的下落呢!”

田宏武不由有些心動,想了想,還是搖頭道:“我不去,請轉達朱姑娘,我心領她的盛意。

丁香輕聲一笑道:“田統領,你是男人,恐怕不大能瞭解女人的心理,女人如果中意了一個男人,她死也不會放棄,如果她不屬意的話,你挖出了心跪着求她也是枉然。一句話,除了女的情願放手,她可以一下子把你忘得千乾淨淨,否則的話,你休想掙脫。”

田宏武道:“你說的倒滿有意思,可是我不須掙,抓放由她,因爲我根本沒有心。”

丁香小鼻子一掀,道:“你一點也不愛她?”

田宏武毫不躊躇地道:“我從來沒想這問題!”

丁香低頭想了想,道:“疤麪人死了,但你還活着,如果你不找個庇護所,是逃不過‘冷血太君’母子的手掌的,這不是危言聳聽,是實話。”

田宏武冷傲地道:“毀容之恨,我沒齒難忘,他不找我,我必找他,這也是實話。”

丁香的眼圈突然溼潤了,不知是爲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中管黑,田宏武目力再好,也無法看到她面上的神色。

久久,丁香才幽幽嘆了口氣道:“你不肯回‘風堡,我也沒有辦法,反正我只是個下人,瞎擔什麼心事!”

站起身來,又道:“我該走了!”

她說走,可是沒有挪動腳步。

田宏武也跟着站起身來,奇怪,一看到丁香,他就會想起小秀子,也許是因爲她有雙大眼睛,而小秀子也一樣。

小秀子留給他的最鮮明的記憶,便是那雙大而明亮的眸子,和扎着綵綢蝴蝶的發形。

在感覺上,他老是覺得小秀子沒有死。

是的,小秀子沒死,活在他的心底。

他又迷惘了,直勾勾地望着丁香那雙在黑暗中也會放光的眸子,近於貪婪。

丁香設移開臉,也沒說話,似乎願意讓他看。

久久,丁香才輕啓朱脣道:“你爲什麼要這樣看我?”

田宏武吐了口氣,道:“因爲我喜歡看……”

丁香道:“爲什麼?”

田宏武的心絃起了顫動,悠悠地道:“我也說不上來,只是喜歡看!”

丁香毫不放鬆地道:“你喜歡我?”

田宏武的雙眸放了光,但隨即又黯淡下去,搖搖頭,道:“不!”

丁香道:“你剛纔說喜歡看我?”

田宏武道:“我只喜歡看你的眼睛!”

丁香道:“那是爲什麼?”

田宏武夢囈似的道:“因爲你的眼睛像一個我喜歡的人。”

丁香目芒一陣閃動,道:“你喜歡的人,當然是女的……你的親人?你的愛人?你的妻子?”

田宏武痛苦地道:“別問了,反正我不會告訴你!”

他臉上的肌肉起了痙孿,記憶拉回到十幾年前,除了眼睛,他無法把小秀子丁香連在一起。

因爲記憶中保留的影像是個六七歲的黃毛丫頭,而丁香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這想法很滑稽,但他又忍不住不想。

如果小秀子不死,她當與朱媛媛或丁香一樣,該是個美豔的少女了。

丁香噗嗤地一笑道:“你不告訴我就算了,我也沒有必要一定想知道,不過……你既然喜歡看我的眼睛,就跟我一起回堡,你就可以天天看。”

田宏武怔了怔,半天才吐出一個字道:“不!”

雖然是一個字,但卻很有力,也很堅訣。

丁香從鼻孔裡“唔!”了一聲,道:“你這個人可真怪,說了半天,你還是堅持你的意思,我看談到天亮也是空的,我真的得走了。不過,有句話告訴你,只要你一露面,便有麻煩,如果你什麼時候想要看大眼睛,便到堡裡來,隨時歡迎!”

這回,她真的走了!

口口口口口口

遲升的月亮,照得林內一片斑駁,夜色很美,也很靜。

田宏武站在林子裡,癡癡地想。

就事而論,丁香算是替自己擋了一次災,她的能耐不小。

從此以後,再沒有疤麪人了。

姜帥爺這一死,“風堡”中定是人心惶惶,一片慘霧愁雲。

丁香對自己這樣好,她有什麼特別的企圖?

小師妹被自己氣走了,她會做出什麼事來?

自己已經成了斷根飄萍,無依無靠,真是“何處是人家”?

現在,急着要做的,是查出“鳳凰莊”殺人放火的真兇,替小秀子一家復仇,事了之後,自己又如何?

虛幻,一切都是虛幻!

過去的,不堪回首,未來的,一片空茫,人生是什麼?

人生如棋局,落了子,便身不由已,直到分出勝負爲止,分出了勝負之後又如何?他不敢往後想,這使他頭腦發脹,愈想愈不是味。

爲什麼要走上武士這條路呢?

做一個安份守已的普通人該多好?

口口口口口口

大眼睛,又是大眼睛,從枝縫葉隙漏下的月光,圈圈點點,投在地上,像無數雙明亮的大眼睛,看得人頭暈目眩。

大眼睛,碎夢的裂痕!

彷彿,小秀子就在林間飄忽遊走,身影很模糊,只有那對大眼睛特別清晰。

碎了的夢,無法再拾取,留下的是無止境的悲哀與惆悵。

人,如果像獸類樣沒有思想,飢食渴飲,便不會有煩惱,一切由本能去操縱。生而爲人,的確也是一幕悲劇?

當然,這種古怪偏激的念頭,只有窮途末路的人才會有。

風從林間吹過,拂在身上有些涼意。

這是晨風,距天明已是不遠。

田宏武兩條腿都站得僵直了,他感覺自己似乎永遠沒有天明,展現在眼前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口口口口口口

天,還是亮了,宇宙的運行是永不止息的。

田宏武搬動發麻的雙腿,走出林子,眼前有很多路,大路,小路,阡陌小徑,他不知道哪條路屬於自己,該走哪一條?

月亮還在半天,太陽已經升起,月亮成了個殘缺的白麪餅。

田宏武不知不覺,走上了官道,官道上有很多人,有車也馬,但他覺得仍是孤獨的一個人,蹣跚在無盡的荒漠。

“滿俊的一個人,怎會有這大的刀疤?”

“江湖人,誰知道?”

路人的嘰嘲他聽得多了,根本無動於衷,他不能禁止人家不說。

一個蓬頭赤足的怪老者,拖着杖,一路歪斜地迎面而來。

“嘻!你怎麼改了裝?”

田宏武心神歸竅,一看,“宇內狂客”胡一奇已站在跟前,忙拱手道:“原來是胡老前輩,您早!”

“宇內狂客”像是一輩子都沒清醒過,醉眼迷離地道:“老夫正找你,到客棧撲了一個空,你小子是找夜食去了?”

田宏武冷寂地一笑道:“找晚輩有事麼?”

“宇內狂客”抖動着繞頰虯髭道:“當然有事,我打聽到了個消息……”

田宏武急急道:“什麼消息?”

“宇內狂客”前後一顧盼,道:“皇甫明的女兒,皇甫秀可沒死!”

田宏武的雙眼睜大了,面上的劍疤也發了紅,激動無比地脫口道:“前輩是說小秀子?”

“宇內狂客”點頭道:“不錯,不錯,那妞兒小時候是叫小秀子。”

田宏武慄聲道:“她……她怎麼樣?”

“宇內狂客”偏不急,慢吞吞地道:“老夫說她可能沒死!”

田宏武一把拉住“宇內狂客”的衣袖,激聲道:“她人在哪裡?”

“宇內狂客”拂開了田宏武的手,道:“你小子養氣的工夫不夠,還得多多學習,老夫這件土藍布大褂已經朽了,經不起撕拉,扯破了你得賠付新的!”

田宏武不由啼笑皆非,但情緒仍十分激動,小秀子不死,這可是天樂綸音,做夢也不敢想的事,努力吞了一泡口水,道:“她真的設遭劫?”

別人急,“宇內狂客”偏偏不急,抓了抓頭上的亂髮,道:“好狗不擋路,我們站到路邊去。”

田宏武無隊奈何地聳聳肩,一個箭步,搶到了路邊,他像是一分一秒也不能等。

“宇內狂客”慢吞吞地走了過去,好整以暇地道:“你先沉住氣,聽我說這消息未必正確,還須要證實。那妞兒老夫整十年沒見過,十年前,她爹把她送給一個異人爲徒,一年難得回家省親一次,老夫去,她不在,一直沒碰頭……”

田宏武迫不及待地道:“什麼異人?

“宇內狂客”瞪眼道:“老夫要知道就早告訴你了,還等到今天?當初老夫也曾問過,皇甫明說那位異人是個女的,不願人知道她的來路,隱居在伏牛山中,老夫當時也不便追問,說說便過去了。六年前老夫遠遊關外,回來時事情已發生了,她是否出師返里,遭了劫數,不得而知,昨天會晤到一位遠友,談起三十年前傳說已被‘中原八魔?殺害的‘素女飛劍’秦香瓊隱居在伏牛山中,算來已是九十左右的高齡了,老夫判斷,皇甫明所說的異人定是她無疑了……”

田宏武皺起眉頭道:“那泰老前輩既已三十年設現身,怎會斷定是她呢?”

“宇內狂容”道:“問得好,老夫也有同樣的疑問,但據那位老友說,他是無意中聽山中獵戶談起的。原因是他採藥到了一個谷口,發現一塊‘不許擅人’的禁碑,一念好奇,正想闖進去,卻被獵戶阻止。說是谷中住了這位老婆婆,他們管她叫秦姥姥,能在百步之內,飛劍射狐,她常出谷與山居獵戶交談,但從不見生人,獵戶互相告誡,入谷犯禁必死,是以誰也不知道谷中情況,只知道仙婆秦姥姥住在谷中……”

田宏武聽得出了神。

“宇內狂客”頓了頓,又道:“那位老友不願犯人之忌,只好折往別處,昨天他對老夫談起這件事,想了一夜,纔想起是‘素女飛劍’,所以急急地來找你。”

田宏武一聽,心裡冷了三分,這消息近於捕風捉影,都是揣測之詞,但縱然是一絲絲的線索,也不能放過,想了想,道:“不知那神秘谷在山中的什麼地方?”

“宇內狂客”道:“你想去?”

田宏武點點頭,毅然決然地應道:“是的,既有這線索,好歹得查明。”

“宇內狂客”道:“你不怕犯禁?”

田宏武毫不躊躇地道:“那些晚輩不考慮了!”

“宇內狂客”道:“好,我告訴你,從南召方面入山,沿主峰西行,約莫百里,可以看到一個怪石嶙峋的山峽,那便是了。”

田宏武豪雄地道:“晚輩此刻便動身前往。前輩還有什麼囑咐沒有?”

“宇內狂客”道:“兩個字,‘小心。’你去查這條線索,老夫繼續追兇。”

田宏武無牽無掛,揖別了“宇內狂客”,立即起程。

當然他不必遠繞南召,只要在相對的地方入山便可以了。

只要小秀子真的不死,他願付出任何代價。

他想:“小秀子十年前去與‘素女飛劍’爲徒,算來是自己家南遷之後不久,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現在的問題是,姨父生前所說的異人,是否真如‘宇內狂客’所料,是‘素女飛劍’秦香瓊,如果小秀子真的還在人世,便可與她攜手誅仇。”

口口口口口口

十天後,田宏武抵達伏牛山。

他是從汝州折回南,略偏西,橫越嵩山餘脈,而後進入伏牛山區。一路險阻重重,但爲了圖近路,也就不辭艱難跋涉了。

雖然“宇內狂客”已經指明瞭路線,但要從層巒疊峰中去尋找這麼個無名的山谷,頗不容易。

只要方位略有偏差,就不知錯到哪裡去了。

入山後的第二天,算來已接近那神秘谷,所以他一路上都留意觀察山形谷勢,這一來,行進的速度便很緩慢了。

慢設關係,只要不走冤枉路,如果疏忽錯過地頭,不知要多付幾倍的艱辛。

在他看來,似乎每一座山,每一道谷,都差不多,只有高低大小之別。

在平地上過慣了繁華的生活,一旦來到了空寂無人的深山,心靈上,是另有一番感受的。

忽然,他心裡產生了一個奇想,等待此事了結之後,便到這山裡來,與山石林泉爲伍,再不涉足險惡的江湖。

他自顧地笑了笑,認爲這想法不錯。

在這深山裡,不必再忍受嘲弄與冷眼,也不必擔心自己的面容是什麼樣,更無須去應付那些形形色色的情況。

如果懶開口,可以一年不說一句話。

他又想到了小秀子,如果她真的不死,兩人見了面,自己是個傷殘人,她會有什麼反應?

她還會像小時候那樣對待自己麼?想到這一點,他的心便沉下去了。

十幾年沒見面,歲月改變了人,尤其重年到成年的這一段,變化最大,可能誰也認不出誰了,這樣倒好。

心裡的熱度,驟然下降,他忽然感到怕見她,這與來時的心情完全相反。

他不期然地停下了身形,心裡一團亂糟糟。

見她,是必然的,這點初衷不會改變,可是有點膽怯,濃重的自卑感,使他痛苦,把這些年來的刻苦忍耐與朝夕的盼望沖淡了。

照她小時候的長相,現在當已是一個大美人了,自己還配得上她麼?

兒時的舊夢,已不堪重拾了麼?

由於心情的轉變,使眼前的景物黯然失了色。

本來,世問的任何事物,沒有絕對的美與醜,一切都以當事人的心理反應爲轉移,同樣的一件事物,給人的感受是極爲不相同的。

正想着出神之際,一聲慘叫,震耳傳來。

田宏武大吃一驚,人完全清醒了過來,雜亂的心思一掃而空。

在這深山野嶺中,居然也有打鬥兇殺,難道世上真的沒有一片乾淨土?默察方纔的慘叫聲似乎發自嶺下。

田宏武略一躊躇,飛身馳下嶺去。

口口口口口口

這是塊夾在峰嶺間的盆地,野草如茵,中間點綴了幾株蒼松。

四五個着刀叉的獵人,面無人色地擠做一堆。

另一個年輕小夥子,被一個面帶凶煞的半百老者抓住胳膊,鮮血從抓住的指縫間涔涔滲出。

看來五個指頭尖已經入肉。

那年輕小夥子痛得批牙咧嘴,口裡不住地哼唧。

兇相老者暴聲道:“說,那姓秦的老太婆住在哪裡?”

小夥子熬住不開口。

兇相老者又道:“你小子再不說,老夫扭下你的胳膊!”

小夥子咬着牙道:“你敢傷人,仙婆絕不饒你!”

兇相老者桀桀一聲怪笑道:“小兔子,老夫正是要找她,就怕她不現身,快說,她藏在哪裡?”

白影晃處,田宏武飄入場中,冷極地道:“放了他!”

兇相老者轉過頭,端詳了田宏武一眼,道:“嘿嘿嘿嘿,醜小子,你是‘素女飛劍’的什麼人?”

田宏武再次道:“放了他!”

兇相老者道:“如果老夫不放呢?”

田宏武臉上的疤紅了起來,眉毛一挑道:“那閣下便死定了!”

“喀喳!”一聲,扶着一聲滲號,那年輕獵人的手臂,竟被硬生生捏斷。

兇相老者一振腕,小夥子滾了出去,登時暈厥過去,其他的獵人一擁而前,把他抱了起來。

田宏武雙目盡赤。冷厲地道:“人家是安份平民,並非江湖人物,你閣下竟忍心下這狠手,在下要你還出公道!”

說着,手中劍連鞘橫在胸前。

猴相老者不屑地膜了田宏武一眼,道:“醜小子,看你的穿着打扮,定是老虔婆的門下,很好,現在你來說!”

獵人身邊隨時都帶有藥物,七手八腳地忙着救治那年輕同伴。

田宏武道:“現在你準備保命,我要出手了!”

“哈哈哈哈!”猴相老者仰天一陣狂笑,道:“你小子急看要去投胎也不是這等急法,你知道老夫是何許人?”

田宏武面無表情地道:“我根本不想知道!”

衆獵人突然發出一陣驚呼。

田宏武側目掃去,不由心頭大震,只見三個白髮白鬚的紫袍老者,行雲流水般到來,手中一色的鳩頭杖,像是腳不沾地,踏草葉而行,一眨眼間,便到了跟前,站定之後,其中額上有顆朱痣的老人開口道:“怎麼回事?”

猴相老者打了一躬,道:“稟師父,弟子正向山居獵人打聽那老虔婆的住處,這疤面小子突來橫岔一枝,依弟子看來,這小子不是山中人,實與老虔婆有關。”

左一個小子,右一個小子,田宏武聽得心火直冒,他已意識到這三個白髮老人不是好相與。

但事實已不容他打退堂鼓,何況他要找的也是“素女飛劍”秦香瓊。

天底下的事就有這麼巧,“素女飛劍”隱居了數十年,連提都沒有人提起,他得到消息來找,別人也來了。

從言詞間判斷,對方是尋仇來的,既敢向“素女飛劍”尋仇,當然不是尋常人物。

如果小秀子真是“素女飛劍”的傳人,他出頭便不算冤枉。

額有朱痣的白髮老人冷森森地道:“你問清楚了沒有?”

猴相老者道:“他一現身就要殺弟子!”

白髮老人“嗯!”了一聲,道:“幾十年了,老虔婆的功力必已精進,就從這小子身上探索一下吧,別殺他,回頭還要他帶路。”

那口氣,根本不把田宏武當回事。

猴相老者應了一聲,朝田宏武瞪眼道:“小子,你可以出手了!”

田宏武並不打算分辯自己的來路,反正對方不會採信的。

他自從迭遭巨痛之後,產生了一種憤世偏激的心理,這老者無端折了那年輕獵人的胳膊,猶之乎他被馬公子無端毀容,在下意識中,激發了強烈的憎恨。

他冷眼一掃三個白髮老人,然後把冰冷的目光照在猴相老者的面上,一字一句地道:

“在下的劍,離鞘就要見血,你最好先出手!”

猴相老者哈哈一笑道:“你這小子人小口氣可不小!”

說着,拔出劍來,又道:“憑你還不配要老夫先出手,拔劍吧,如果劍離鞘不見血,你小子就會爬在地上。”

那些獵人,都是安份守已的山居平民,一見兇殺即將開場了,扶着傷者,迅快地離開了。

田宏武寒聲道:“你方纔折了一個普通人的胳膊,現在本人照樣廢你一臂。”

猴相老者目中棱芒一閃,道:“小子,別光說不做,等援手麼?”

田宏武面色一沉,左手握牢劍鞘中段,平在胸前。

另一個國字臉的白髮老人宏聲道:“注意,這小子邪門!”

猴相老者立生警惕,對方沒拔劍,那種詭異的姿勢他也從沒見過。而且,那份滿無所謂的神情,顯示對方必有過人之能。

於是,他的面色開始凝重了。

田宏武沉哼一聲,身形閃電般向前迫進,手中劍連鞘極其玄奧地一勒。

慘哼隨着這一勒之勢破空而起。

猴相老者暴退八尺,一條左臂留在了原地。

鮮紅的血,從斷臂切口狂噴而出。

田宏武站着沒動,手中劍離鞘一半。

這是什麼劍術,簡直是駭人聽聞,對手連還擊封架的餘地都沒有。

三名白髮老人面色大變。

那額有朱痣的,忙彈身過去替猴相老者止血。

猴相老者痛得臉孔都扭歪了。

那國字臉的與另一個猴相的白髮老人,一左一右,迫到田宏武身邊。

田宏武心中有些忐忑,但只有豁出去一途。

猴相老人陣中暴出了慄人的棱芒,開口道:“小子,你真的是有一手!”聲音尖利得像錐子,似要刺破人的耳膜。

國字臉老人接着道:“這不像是老虔婆的路數?”

這句話,是說給同伴老人聽,也等於是問田宏武。

田宏武冷冷地道:“在下是山行路過,並非是什麼‘素女飛劍’的傳人。”

二老面色又是一變,國字臉的喝問道:“你真的不是?”

田宏武道:“如果是,便沒有否認的必要,武林中女俠幾個收男徒的?”

猴相老人一頓手中鳩頭杖,道:“交代你師門來歷!”

田宏武道:“在下沒有師門,沒什麼好交代的!”

猴相老人微哼了一聲,道:“這麼說,你是家傳武學,報上你家世來?”

田宏武道:“在下是個孤兒!”

猴相老者的火,可就不打從一處來,目芒連閃,帶着殺光,尖削的腮幫氣得一鼓一鼓地,話像只白毛怪猿,以扎耳刺心的聲音道:“好一個刁滑的小子,竟敢對我老人家如此說話,你一無師承,二無家世,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你再不說實話,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識相些?”

田宏武挫了挫牙,道:“這就是實話,半句不假!”

猴相老人氣呼呼地道:“那你小子的武功是怎麼來的?”

田宏武毫不思索地道:“當然是練的!”

額有朱痣的老人,已經替猴相老者止了血,敷藥包紮好,橫飄八尺,欺了過來,站在鼎足的位置,冷陰陰地道:“先卸下他的雙臂再問別的,老夫不相信老虔婆不出頭。”

田宏武雙手緊緊抓住劍,準備隨時出手,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對方的來路,但他也不想問,面色冷得像結了一層厚厚的霜,只有那劍疤在發紅。

額有朱痣的老人,伸手來抓,不疾不徐,不像是在出手,彷彿是大人伸手去撫摸一個小孩似的,平淡而從容。

田宏武心頭劇震,立即覺察出這一抓詭異得世無其匹,封攔、閃躲都不是,除了讓他抓之外,一點門都沒有。

而這種手法,他連聽都沒聽說過,情急之下,只好施展“追魂三式”之中的“守網待魚”,手中劍橫斜着一閃晃。

前古絕學,的確是奧妙無方,憑他這一閃晃,對方的手便抓不下去,只好半途收手。

三老人的面色齊齊一變。

這可是破天荒的怪事,一個年紀不到他三個老人年齡總和的十分之一的疤面小子,竟然有這大的能耐,怎不令人吃驚。

放眼江湖中的第一流高手,隨便碰上三老之中的一個,根本沒有閃躲的餘地。

如果田宏武知道對方來歷,他可能不敢出手。

妙就妙在他江湖閱歷不深,盲目莽撞。其實,只要他多想想,便可知道,敢於找上“素女飛劍”的,還能是普通人物?朱痣老人鼓着眼道:“七十老孃倒繃孩兒,想不到老夫也會失手?”

不知是感慨,還是自嘲。

田宏武甚至什麼也不去想,只准備着對方一動他便出手。

猴相老人似乎性子比較火暴,大聲道:“閃開,讓老夫斃了他!”

兩老人各向後退了三步。

猴相老人掄起鳩頭杖,朝田宏武當頭砸下,杖挾勁風,不知有多大力道。

懼怕,是心理上的一種反應,外表的形態再猛惡,口氣再大,不一定能使人怕,瞭解對方的真相,纔會真正的感到怕,那是從心眼裡發出來的意念,田宏武唯其不知道對方是誰?

所以他纔不怕。

當然,他本身的條件很好,是第一因素,如果他能力不夠,不怕也得怕。

現在,他的確沒有怯念,沉着之至。

泰山壓頂的一擊,他揮劍連鞘去擋。

“鏘!”然一聲,他覺得像是在擋一座下壓的小山,差機會把全身的骨頭震散,蹬蹬蹬連退了四五步,眼冒金星,逆血上涌,幾乎栽了下去。

好在對方設再跟蹤下手。

而旁邊的也沒乘他之危。

如果不是古墓裡服食的金丹使他的功力增強了,以他原來的修爲,這一杖可能要他的命而有餘。

當然,如果他不是硬擋,以“追魂三式”主攻,玄奧的劍術彌補了功力之不足,情況可能又不同了。

可惜,他沒想到這一層利害關係。

猴相老人怒哼了一聲,竟然退了開去。

國字臉的老者,橫杖補了他的缺。

田宏武勉力壓制了一下浮動的氣血,眨了眨眼,道:“這是車輪戰麼?”

國字臉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中原武林中值得老夫等聯手的,難找到一二人,對後生晚輩,出手不過一招,是老夫們的規矩。”

田宏武這才明白兩老出手一擊便即退身的原因,照此看來,這三個老人倒是相當自負。

國字臉老人接着又道:“業已有言在先,老夫要廢你雙臂,準備了!”

田宏武終究不脫少年心地,脫口道:“仍是一招麼?”

國字臉老人道:“當然,老夫焉能爲你破例!”

田宏武不是怕,而是方纔猴相老者那一杖,使他領略到對方不是易與之輩,他明白兩老的一抓一杖,並沒有用全力的,甚或不是恪於對晚輩出手不過一招的規矩,自己也完蛋了,現在此老點明要廢自己雙臂,當然不是虛聲恫嚇,他必然是有把握才說這句話,自己能擋得了他的一擊麼?

想盡管想,老人的杖已揚了起來。

最聰明的人,往往也是最笨的。

田宏武光想到如何應付這一擊,卻沒想到出手先攻改變形勢,他忽略了“追魂三式”最後一式的威力。

老人的杖微微顫振,杖未出手,但無形的震波卻已壓作而來,這表示此老不但內力驚人,而且是準備全力出手。

田宏武忽然感到膽寒,他意識到這一擊定是石破天驚的一招。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提聚了全部內力,凝神以待。

是否能擋得了這一擊,他毫無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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