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睜睜看着那道拷魂問心符進入自己丈夫百會穴裡的縣令夫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它就那樣安靜的抱着自己懷中的鬼嬰, 一邊有節奏的拍撫着小傢伙青灰瘦弱的身軀, 一邊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也不知道看了了多久, 它才如同從夢中清醒過來一般,用力閉了閉自己酸澀異常的眼睛,喉頭哽咽卻堅定無比地問楚妙璃:“胡姑娘,不知您能否答應我一個不情之請?”
雖然縣令夫人並沒有把它的請求說出來,但是楚妙璃已經從它那帶着幾分決絕的語氣中, 覺察出了它想要對她說的話。
是以, 她幾乎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我答應,夫人, 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從楚妙璃的語氣中, 同樣發現對方很可能已經不是它認識的那個胡姑娘的縣令夫人在聽了楚妙璃的話後,舉止很有幾分遲疑地抱着懷中的鬼嬰對着她矮身福了一福, 這才動作隱隱帶着幾分遲緩地扭身朝着自己丈夫跟前飄了過去。
已經徹底被拷魂問心符制住的安陸縣縣令就如同胡大仙一樣,好似一具行屍走肉一般,雙目空洞無神的看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妻子,一聲不吭。
縣令夫人看着這樣的丈夫,不受控制地從喉嚨裡發出了一絲近似於啜泣般的嗚咽。
“相公……相公……我真的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真的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你怎麼能……怎麼能……”
原本以爲自己在做了番心理建設後,已然能夠承受住所有打擊的縣令夫人在看到安陸縣知縣那張熟悉異常的面容後,依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直到它懷中的鬼嬰因爲疑惑它心裡的濃郁悲傷“咿呀”兩聲,它才從無止境的絕望中清醒過來, 硬逼着自己對着面前的行屍走肉,問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
縣令夫人性情執拗而堅強。
尋常貴婦遇到它這樣的情況,哪怕心裡再怎麼不甘, 也會老老實實選擇去投胎……
畢竟,錯過鬼門關的高昂代價,不是它這樣的普通女鬼承受得起的。
可它偏不!
偏要逗留陽世,找害死它的胡大仙討一個公道!
如今,它既然已經知曉它和兒子的死與自己的丈夫有關,那麼,它當然不可能因爲深愛着自己的丈夫而選擇自欺欺人!
要知道,它不僅是一個妻子,也是一個母親,還是一個女兒!它要爲它的兒子討一個公道!
也要爲它人過中年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父母討一個公道!
更要爲一心一意戀慕着丈夫反倒有極大可能被他所殘忍戕害的它自己討一個公道!
在縣令夫人強忍悲痛而憤懣的問話中,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伴隨着安陸縣縣令呆板而機械的述說,大白於天下。
原來,在安陸縣縣令還沒有和縣令夫人成親以前,曾經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
安陸縣縣令與他表妹的感情非常好,安陸縣縣令也一直都滿心期待着在自己高中進士後,娶表妹爲妻。
誰想,他在殿試的時候,居然人品大爆發,被當今聖上欽點爲那一屆科考的探花郎!
並且還在跨馬遊街的時候,被當時的侯府小姐縣令夫人看上了。
縣令夫人的父母十分疼愛縣令夫人,主動暗示安陸縣縣令的家人過來提親。
安陸縣縣令的雙親很想攀附縣令夫人的家世,在一番斟酌後,他們無視了安陸縣縣令的苦苦哀求,迫不及待的將寄人籬下的外甥女遠嫁了,同時,安陸縣縣令也被他們以死相逼的娶了對他一見傾心的縣令夫人。
安陸縣縣令的表妹雖然長得柔弱可人,但性子卻極爲倔強,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她在被強行送走的路上,爲了避免自己當真被嫁給除表哥以外的人,毫無預兆地在官道旁邊的一個驛站客房裡,用三尺白綾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消息傳到安陸縣縣令家以後,安陸縣縣令的雙親爲了避免兒子這樁如同天掉餡餅的婚事被破壞,不動聲色的隱瞞了這個消息。
不過,常言道,紙包不住火。
在安陸縣縣令與縣令夫人相敬如冰的過了大半個月後,安陸縣縣令到底還是從下人們的口中,得悉裡自己表妹的死訊!
心痛如絞的他發了瘋似的的想要爲自己的表妹報仇!
但是,他所受到的教育,讓他沒有辦法把這股恨意宣泄在自己的雙親身上!
因此,他只能恨自己的妻子!
恨對他一見鍾情,又心心念念想要嫁予他爲妻的妻子!
由於妻子家裡勢大的緣故,安陸縣縣令表面與妻子虛與委蛇,實際上,卻一直在想方設法的尋找機會,試圖讓妻子爲自己香消玉殞的表妹償命!
終於,他在被老丈人走門路,例行外放到安陸縣鍍金的時候,找到了機會!
他在這裡意外認識了一個氣質完全可以用仙風道骨來形容的狐朋狗友——也就是安陸縣大名鼎鼎的胡大仙。
胡大仙喜歡喝酒,酒醉時,不止一次的告訴他,說他不是凡人,說他身體裡其實流淌着一半精怪的血液,說他的母親其實是一隻身具法力的狐狸精!
因爲胡大仙一喝醉酒就喜歡胡言亂語的毛病,起初安陸縣縣令並不相信他的話,直到胡大仙告訴他,他之所以在府城混不下去後,跑到安陸縣來落居,就是因爲他與自己的母親取得了聯繫,知道了它一直潛伏在這裡養傷的緣故。
安陸縣縣令見胡大仙說得言之鑿鑿,到底起了心思,故意用激將法激得胡大仙帶着他一起去義莊找到了那化身爲老蒼頭的狐狸精。
因爲身受重傷,不得不將兒子遺棄在一座破道觀門口,一丟就是這麼多年的焦黃色老狐精對自己兒子的朋友十分熱情。
在聽說了安陸縣知縣的來意,以及他那“可以給它提供更多屍體”的承諾後,它幾乎想都沒想的就同意了安陸縣縣令的要求,並且還‘好’人做到底的表示,可以幫助安陸縣縣令在完全不被他人察覺的情況下,奪了縣令夫人的性命。
安陸縣縣令雖然恨妻子入骨,但卻委實捨不得老丈人帶來的龐大人脈和政治資本,因此在聽了這老狐精的話,自然喜不自勝的把頭點成了小雞啄米。
在老狐精的授意下,安陸縣縣令悄無聲息地停了妻子的避子湯,日夜努力耕耘的讓後者懷上了自己的孩子。
——要知道,自從他在心裡給妻子判了死刑後,就再也沒想過要讓她懷上他們家的血脈了。
緊接着,又在妻子懷胎十月後,親自把老狐精請上門來,做法致使妻子難產,緊接着又裝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廣募名醫爲自己的妻子治療……又在所有人都宣告束手無策後,大張旗鼓的將胡大仙請了過來,徹底了結了妻子和她腹中那個孽胎的性命!
妻兒雙雙離世後,安陸縣知縣爲了避免惹來京城妻子孃家人的懷疑,故意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把早已經準備好的替死鬼,也就是胡大仙的關門弟子胡璃給拽了出來的償命,並且還假惺惺地做出了要給縣令夫人招魂的事情來!
如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他們卻沒想到他們還真的把縣令夫人的魂魄給召喚出來了!
更沒想到他們曾經自以爲的替死鬼胡璃居然還擁有那樣可怕的符籙,能夠讓他們自動自發的把他們曾經做過的惡事悉數招供出來!
滿心恐懼的安陸縣縣令爲了避免自己與胡大仙合謀的事情暴露,連累到自己的官途和雙親,心下一橫的就要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態殺胡大仙滅口!
——反正,那藏身於義莊裡的老狐精已經因爲得罪了某個過路高人,不止肉身沒了,連皮毛都被人給高價賣了!
縣令夫人木着一張臉聽完了自己丈夫的真心話。
良久,它才啞着嗓子,用一種充滿自嘲地語氣說:“我又不是沒人要,如果你早告訴我你心有所屬,我又怎麼會不知羞恥的對你糾纏不清……”
回想自己曾經與丈夫的種種過往,縣令夫人心裡難受的險些沒當場流出眼淚來——如果它還是個人的話。
“以前我就覺得奇怪,明明別人的丈夫在發現自己的妻子好幾年都沒有身孕後,總是異常焦急,到處尋醫問藥的就怕斷了香火傳承,你卻格外不同,不僅沒爲此而生出什麼憂慮的情緒來,還總是耐着性子勸導我這個做妻子的,說一些什麼孩子都是老天爺的賜予,不能強求,全看緣分的話……那時候的我多蠢啊……一心一意的把你的說法誤會成了你對我的疼惜……自以爲是的覺得你是因爲怕我心裡有壓力,所以才故意編出這樣的話來寬慰我……相公!我被你騙的好慘啊!”
思及那個曾經因爲害怕被丈夫發現,而偷偷躲在人後猛灌藥汁子,只爲了能給丈夫生一個孩子的自己,縣令夫人的心都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撕裂了!
它痛的厲害!
但卻偏要硬逼着自己笑!
爲自己曾經的自欺欺人笑,也爲自己的有眼無珠笑。
“你口口聲聲說要我給你表妹償命,我沒什麼怨言,畢竟,你表妹的死,確實與我脫不了關係!不過!在我爲你表妹償命的同時,你也要爲我的孩子償命!”
眼中閃過一抹狠辣之色的縣令夫人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猛然將自己早已蓄勢待發的鬼爪深深地插·進·了自己丈夫的胸腔裡。
“雖然我知道在你這個做父親的眼裡,我可憐的孩兒,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顆被你任意糟蹋的棋子,但是,在我這個做孃的心裡不是!他是我的心肝,是我的肉,是我懷胎十月,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纔生下來的寶貝!”
胸腔裡的劇烈痛楚讓原本被拷魂問心符徹底操控的安陸縣縣令重新恢復了神智。
一看目前這情形,就知道自己定然是在符籙的控制下,把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都交代了個一乾二淨。
說不清自己此刻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滋味的安陸縣縣令在嘴角勾起一抹扭曲至極的弧度來。
“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都很不好過……我豆蔻年華的表妹僅僅是因爲家世不如人,就不得不將自己的心上人拱手相讓……甚至還爲了給她的心上人守身,自尋了短見!娘子……這大興朝的男人有千千萬,你看上誰不好?爲什麼要看上我呢?”
他的語氣裡充滿着不解的味道。
“如果你沒看上我的話,我已經和表妹成親了,我們也肯定有了自己的孩子,不過沒關係……就算這輩子不成,我們還有下輩子……我最懂表妹了,我知道她一定在奈何橋上等我!”
安陸縣縣令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變得燦爛起來。
“娘子,你知道嗎?自打得知了她的死訊以後,我曾無數次的想要去找她,但是,因爲顧慮着家族,顧慮着父母,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按捺下這種渴望……如今,我總算可以解脫了……謝謝你啊,我的好娘子……雖然你害苦了我,但是歸根結底,你最後還是幫了我一回!”
安陸縣縣令用一種充滿感激的眼神看着縣令夫人,“更讓我感到高興的是,我曾聽胡大仙的娘,也就是老狐精說過,像你這種殺了陽世人的鬼,即便是進了陰間,那也是要下地獄的,這也就意味着,在我閉眼後,你我就要徹底老死不相往來了!這可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