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追玉殿嫦娥女,下愧三春粉芙蓉。”
這是西川地方人人誦唱的兩句詩,人人也都知道,這是形容被譽爲“西川第一美人”——“玉流星”江芷的一首絕妙好詞。
“玉流星”江芷的“美”與“威震兩江”的鐵少庭的“俊”,是天下知名的——二人也同是名重武林的少年奇俠。
現在,這兩個人就要結爲連理了,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郎才女貌,誰不傾慕?
整個灌縣縣城都爲之轟動了,人們擁擠在“都江堰”江家門口,一直到岷江口的江邊上,長有十幾裡的街道上,全都站滿了人。
大家佇候着江家嫁女的行列,雖然明明知道看不見那位美人兒的廬山真面目,可是能夠看見她坐的轎子,還瞧得見吹吹打打的喜慶現象,這就夠樂的了。
岷江口,停着一艘大官船,船上披紅掛綵,是男方派來迎接新娘的綵船。
男家是赫赫有名的軍功世家,鐵少庭的尊翁鐵中令,如今官拜重慶總兵,莫怪乎大船左右,站滿了迎親的衛隊,朝陽下器械鮮明,甲冑交輝。
鐵總兵特別派了一名姓郭的守備,負責到灌縣辦理迎親之事,這位郭守備在岸邊上早已佇候多時了。
岷江口因爲停了這麼一艘綵船,相形之下,別的船可就顯得醜陋不堪,太不相襯了!
大船兩側船舷上,各站着四名挎腰刀的衛士,凡是見有靠近的其它船隻,就大聲地吼着,不許他們靠近,兩側民船,噤若寒蟬。
一艘高桅杆破舊的小篷舟,徐徐地駛進江口,向岸邊攏來。
操船的頭戴馬連波大草帽,四十上下的年歲,黝黑的面頰,尖尖的下巴,一身漁家裝扮。
這個人好似聾子似的,壓根兒就沒聽見大船上的喝斥聲,他大咧咧地把船向岸邊靠近,手裡扔出了一個繩圈,不偏不倚地套在了岸邊的木樁之上。就這樣他兩手交替着把小船攏到了岸邊,身子一躍,己跳上岸。
公門裡幹事的主兒,豈能吃這一套。
這漢子不是剛上岸嗎!迎面可就被一名衛士踹了一腳,這一腳還真不輕,正踹在這漢子的右腿跟上,那漢子一踉蹌坐在地上。
頓時擁上來三四名衛士,把這漢子圍在了當中。
一名衛士手指着他大聲斥道:“個龜兒子!你耳朵聾了嗎!這裡不許停船。滾!再不走,老子宰了你。”
說着話,掄圓了“叭叭”就是兩記耳光。
被打的漢子兩手掙扎着,嘴裡咿咿啞啞,卻不知他說些什麼,就是沒有走的意思。
帶刀的老總,可不吃這一套,三四個人合力把這個漢子擡了起來。正要往水裡扔。
猛可裡一人大喝道:“慢着!”
各人看時,站在他們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負責迎親的郭守備,一時嚇得鬆了手。
那漢子由地上爬起來,驚悸地向這邊看着,嘴裡咿啞地亂聲叫着。
郭守備哈哈一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們幾個膽敢在這裡惹事,還不快退下去。”
四名衛士一起躬身行禮。其中一人手指那漢子道:“這傢伙是故意惹事,請守備……”
郭守備沉聲道:“不要說了,這地方人家就來不得麼,你們下去。”
四衛士碰了一鼻子灰躬身退下。
郭守備打量了一下對面的漢子,四十一二的年歲,年歲不大兩鬢卻有了白髮,黑瘦的臉,身材又瘦又高,一雙深陷的眼睛珠子,透着機靈,在目眶子裡,骨碌骨碌轉個不休,身上黃絲綢子的一套短衫褲,足下是一雙多耳芒鞋———副當地土佬兒的裝束。
這樣的一個人,誰看了也不會起眼。
郭守備沉着聲音道:“你是幹什麼的?爲什麼惹事?”
那漢子比手劃腳咿咿啞啞講個不休,敢情是個啞巴。
郭守備氣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頻頻揮着手道:“去!去!快一邊去吧!”四周看熱鬧的人也由不住都鬨然地笑了。
那個啞巴像是看懂了,轉身就溜。
他也沒跑遠了,就在附近的一個麪攤子上坐了下來,比着手勢要了一碗擔擔麪,加了很多辣椒,唏哩呼嚕津津有味地吃着。
誰也看不起一個啞巴,大家注意力可就移到了正前面的大街上。
這時候,可就聽見了唏哩哇啦地吹奏聲音,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兩列迎親的衛隊,把人羣向兩邊用力推開,空出了正面的空地。在這塊空地上,女方新娘子要在這裡下轎,男方代表郭守備要舉行一個簡單的迎親儀式,地上鋪着一塊嶄新的紅布,設有一張喜桌,上設油盞。
一列長鞭炮霹靂叭啦地燃點了起來,小孩子叫笑着滿地揀擡着未爆的紙炮,大人笑小孩叫,亂成了一片,叫笑聲中可就看見了新人的彩列。
排場還真不小,前面是三十人大列的吹鼓手,後面是四匹駿馬,分別乘騎着女家的親屬四人,再後面纔是一乘八擡的紅頂大轎,彩轎兩側跟着兩個婆子,兩個丫鬟,丫鬟婆子手裡都抓着一塊大紅手絹,搖呀搖的,慢慢地走近來了。
“新娘子來羅!”
“新娘子來羅!”
大人叫,小孩跳,街兩旁的羣衆擁擠得像是兩堵牆,水泄不通。這當口兒,那個吃麪的啞巴,卻丟下了麪碗,全身站在板凳上,也跟着大家看新娘子。
新娘子的轎子來到了面前,四匹馬上的人都翻身下馬,四個人是女方的親屬,其中之一,也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是新娘的胞兄,人稱“破空拳”江傑,西川地面上很少有不知道這個人的。
這人三十一二的年歲,生得鼻直口方,英氣勃勃。
由於“玉流星”江芷的父親“神醫”江大春,三年前不慎墜崖而死,這件婚事,就由“破空拳”江傑出來主持。
郭守備老遠大步趕上,抱拳道:“江大相公……有勞,有勞。”
“破空拳”江傑也施禮道:“應該,應該!郭老爺多辛苦了。”
喝了送迎酒,男方大船上下來一個女眷——“剪空春燕”鐵小蘭,她是鐵少庭的胞妹,是專爲來迎接新嫂子的。
只見她二十不到的年歲,高高的身材,一身大紅,氣質妍麗豐逸,高貴華美,舉止清秀幽淡,雅麗舒徐,不愧是大家閨秀。
兩名秀麗的丫鬟跟在她身子後面,一行三人姍姍行到了轎前站定。
這時候,在場各人出乎意外的一片安靜,鴉雀無聲,每一個人眼睛都睜得極大,就等着一睹轎子裡佳人的風采。
“剪空春燕”鐵小蘭含着微笑,揭開了轎簾,四周爆出了一片讚美之聲。
新娘子頭上蓋着蓋頭,一身大紅,雖然看不見她極豔的芳容,卻看得見她妍婷的身材,纖纖玉手和露在雲鬢香肩之間的一截玉頸,當真是凝脂白玉,引人入勝。
只見她慢移蓮步,在“剪空春燕”鐵小蘭的扶持之下,先向四親人一一大禮,遂又慢慢轉過身來,向大船上行去。
就在這一剎那,人羣裡發出了一聲怪異的叫聲。
那聲音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股子難受,似悶又啞,欲朗又掩。
在衆人驚聞動心的一剎那,一條人影起自人羣,足足拔起了有六七丈高下,像抄波的燕子驀地向下一落,正好落在新人行列之間。
光天化日,正在接親儀式進行之下,這種舉動太驚人了。
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正是方纔大鬧河岸的那個啞巴。
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兒!
只見那個啞巴嘴裡啞聲怪叫着,即向新人“玉流星”江芷身邊撲近。
這種突然的舉動,使得在場主客雙方,俱都大吃了一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膽敢當衆劫婚!
郭守備職責所在,大驚中也顧不得眼前的禮節,由於他站立的地方,距離新娘最近,正好首先迎上那個劫婚的啞巴。
怒極之下,這位守備老爺“嗆啷”一聲拔出腰刀,即飛起一隻有腿,照着這個啞巴身上踹去。
四下秩序,一時大亂。
那個啞巴,端的是一身好功夫。
郭守備一腳踢到,卻被啞巴一探手就抓住了腳脖子,只見他面現怪相地啞叫了一聲,用力一擰,“喀喳”一聲骨響,郭守備痛得“哎喲”一聲大叫,一條右腿已被生生折斷。
啞巴右手向外一翻,郭守備一連在地上翻了兩個斤斗,栽倒在地,只痛得全身打抖。
他因爲職責在身,雖重傷之下,猶不敢疏忽職守,當時大聲喝叱道:“拿人哪!”
兩側衛隊早已自動奔前,此時聞令,更不怠慢,各拔腰刀,衆聲喝斥中,一擁而上。
眼看着十數把寒光斷斷的鋼刀,一齊向着那個啞巴身上猛砍直劈而到,盤算着那個啞巴,即將是如何慘不忍睹的一副形象!
事實上,大大的不然。
十數把鋼刀圍攻之下,那啞巴只伸出一雙黑瘦的胳膊,看不清他是怎麼的一個姿勢,總之,在他伸出的雙手一陣亂舞之下,來犯的十數口鋼刀,一齊都落到了他的手中。只見上來的那夥衛士,更是不攻自散,丟了手裡的刀還不說,一個個蹌踉跌倒,叫嚷成一團。
那個啞巴嘴裡“咿啞”大叫着,把拾在手裡的十數把鋼刀一陣亂拍急折,兼以雙足亂踏,剎那之間,已成爲一大攤破碎爛鐵。
這番情景,看得每個人膽上生毛,俱不禁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這當兒,“破空拳”江傑,已把妹妹快速地攙回轎內,憤怒之下,他也顧不得自己身份,大吼一聲,騰身而起,落向那啞巴身前,一拳向啞巴後心上打了過去。
大家乍見新娘之兄出手,俱都大聲喝起彩來。
羣衆的心理是微妙的,人人都存着看熱鬧的心意,真恨不能現場能出上幾條人命纔算過癮。
“破空拳”江傑是有名的少年俠客,武功自是不同於一般,他既然出了手,大家料想着那個啞巴是活該倒黴了。
事實上,又不是那麼回事。
江傑既以“破空拳”成名江湖,自然拳上功力可觀。這一拳由於是在怒火頭上,更用了十成力道,“呼”一聲,直逼後心打到。
啞巴像是後面長了眼睛一般,就在江傑的拳頭眼看着即將打中背心的一剎那,他身子如同一陣風似的,“呼”地一下子轉了過來。
他身子扭曲着,就像是一條蛇似的。
江傑那等凌厲的一拳,居然是打了個空。
衆目睽睽之下,江傑不覺臉上一紅,怒火中便展開一路“混天拳”。該拳共分十三式,又名“混天十三拳”.乃江傑最爲拿手,卻又不輕易用的一套厲害拳法。一經展開,但只見拳影漫天,虎虎生風,不怒不懾,卻備剛柔之氣,又緘縷極密,不露痕跡,端的是橫絕六合,別開天地。
然而那個啞巴的身法更是高不可測。
只見他時蹲乍伏,倏起又落,左舞右閃,弓前縮後,妙在江傑的每一拳,都是差在毫釐之間,而未能打中其體。這番情景,倒像是大人逗小孩子玩耍一般,一任江傑拳式是何等猛厲,卻休想佔半點便宜。
啞巴一邊與江傑動手過招,那雙眸子卻不時注意着彩轎的動靜。
這時男方乘亂就想把轎子擡上大船,可是卻未能逃開那啞巴的雙眼。
只聽他“咿啞”地一聲怪叫,身子驀地騰起,卻把頭上一頂馬連波的大草帽,遠遠向轎伕擲來。
頓時,就有兩個轎伕栽倒,那頂大花轎猛地向下一栽,差一點把新娘子給栽了出來。
那個啞巴叫嚷着撲向轎前,雙手一陣亂翻,幾名轎伕,被高高拋空而起“撲通!撲通!”一連串的水響之聲,俱都墜落江水之中。
“破空拳”江傑怒吼聲中,抖出了一杆“蛇藤棍”,掄圓了向着啞巴當頭擊到,卻被啞巴劈手給搶了過來,江傑還想撲去,那啞巴劈空一掌擊出,江傑全身一個顫抖,頓時就僵立在當場,動彈不得。
喊殺中,十數名衛士再次撲上來,刀劍齊下。
這一下子,似乎把那名啞巴給惹火了,只聽他嘴裡連聲怪叫着,不退反進,身過處,那幾個親兵衛士紛紛被拋空而起,剎那間,跌了個唏哩嘩啦,鼻青眼腫。
啞巴仍然不變初衷,目的乃在轎內的新娘子,一路起縱如飛地撲向轎前。
這當兒,轎內的“玉流星”江芷,再也難以保持緘默了。
就在那中年啞巴撲向轎前的一剎那,“玉流星”江芷驀地拉下了頭上的蓋頭,一聲嬌叱,一掌直向着迎面啞巴頭上劈來。
掌風颯然,有如刀劈!
中年啞巴似乎具有不可思議的身手,在“玉流星”江芷的凌厲掌勢之下,他身子陡地向左一閃,滴滴溜一陣子疾轉,“玉流星”江芷那等猛銳的掌力,竟然化爲無影無形。
“玉流星”江芷大驚之下,更不甘示弱,她足下力點,已自轎內竄身直出。
像是一片紅雲般地凌空直起,直到此刻,現場各人才算真正的看見了“玉流星”江芷的芳容。
雖然是驚鴻一瞥,亦可見其清澈神姿,絕代芳容,當真不愧爲西川第一美人。
眼看着她凌空飛下的身子,與抖出的一雙皓腕,直向着那中年啞巴身上撲去,有如飛鷹搏兔,野鶴歸雲。
中年啞巴嘴裡“唔咿”一聲怪叫,身子猝然騰起,他出手如電,只是一伸一轉,已把空中的美人兒擒在手中,只見其右手輕輕拍向江芷後背。
“玉流星”江芷欲掙無力,嬌吟了一聲,頓時伏在他肩上人事不省。
全場大驚,只是卻無人再敢阻攔。
眼看着那中年啞巴抱持着江芷,倏起倏落地直向江邊撲去。
猛可裡一聲清叱,一條倩影,自右側襲上來,現出了“剪空春燕”鐵小蘭娉婷的身影。
這位小姐急怒中,展開了她的一對“鴛鴦刀”,身子向前一湊,右手鴛鴦刀劈頂直下,左手鴛鴦刀,卻貼着地面,飛卷而出,如同一道長虹,向啞巴後背上砍來。
這一雙刀施展得疾快無比,眼看着那啞巴已在刀光籠覃之中,卻只見刀光下的那個中年啞巴,身子一擰,硬硬地向左面錯開半尺有餘。
鐵小蘭上面的一口刀,可就落個空。
同時間,那啞巴的一隻右手,已抓在了鐵小蘭的另一口刀身之上。
“剪空春燕”鐵小蘭用力地向後奪刀,那口刀在啞巴手掌中有如鋼打鐵鑄一般,休想**一分一毫。
鐵小蘭猛然擡頭,卻只見啞巴在盛怒之中,一雙眸子內精光迸射,那副樣子,簡直就像要把她生吞了一樣。
鐵小蘭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遂覺出手上鋼刀起了一陣顫抖,卻見啞巴已鬆開了手,頻頻向自己冷笑不已。
那口被啞巴抓住的鴛鴦刀,顯然已改了模樣,刀身上現出一個清晰的手掌痕跡,非但如此,五指內力觸處,刀身上已被貫穿了五個透明窟窿。
“剪空春燕”鐵小蘭有生以來,也沒有見過這等怪事,當她目注着這口刀時,嚇得全身冷汗涔涔。
啞巴也並不爲難她,他帶着勝利的冷笑,一雙寒光閃爍的眸子,慢慢掃向在場各人……
凡是跟他目光接觸過的人,無不瞠目變色。
再也沒有一個人膽敢向他出手了。
啞巴一隻手抱着“玉流星”江芷,大步走到了“破空拳”江傑跟前。
他猶豫了一下,緩緩伸出了一隻手,在江傑頸後用力地拍了一掌,江傑身子踉蹌倒地,“哇!哇!”一連吐了兩門痰,穴道算是解開了。
那個中年啞巴“哇啦,哇啦”地說了幾聲,一隻手向江傑比着手勢。
江傑是“瞎子吃芥未”乾瞪眼,一句也不懂,同時他也明白,對方是個啞巴,雖然口不能言,卻是武林中一個罕見的異人,在場各人簡直是無法與之抗衡,如不知趣,只怕更要大大吃虧。
所幸,那個啞巴旨在劫人,並無害人之心。
他雖咿咿啞啞說了半天,無奈對方一句不懂,他也就懶得再多說了。
轉了個身子,他又來到了“剪空春燕”鐵小蘭面前,原來鐵小蘭早已爲啞巴的超人神功嚇呆了,手上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那個啞巴卻彎腰把那口留有他指痕的鴛鴦刀拾起來,重新交在了鐵小蘭手裡。
他手指着刀上的指痕,咿啞地說了幾聲,比着手勢,臉上帶出自豪的神色。
鐵小蘭雖不知他說些什麼,卻猜出了他的意思,那啞巴顯然是要她留着這口刀以示外人的意思。
啞巴比說了一陣,確定再沒有外人與他爲敵之後,才扛着江芷向江邊行進。
他的那艘篷舟就係在江邊,他走到了船邊,先用腳尖把繩套踢落,隨後飄身而下。
偌大的一個人,更何況還抱持着一個人,兩個人的重量該是何等之大!事實上卻是輕如鴻毛。
兩個人落在小船之首,那艘小船,只不過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衆目睽睽之下,這艘小篷舟一徑地順着岷江江水,一瀉如箭而逝。
“玉流星”江芷漸漸地醒轉。
她睜開了眼睛,發覺自己在一個人的抱持之下,正向着雲霧飄渺的山嶺間行走着。
先是一驚,可是她立刻就鎮定下來。
她發覺到抱持着自己的那個人行進的步子極快,自己在他抱持中起落前進,有如狂風飄絮,但只覺得兩耳生風,輕快極了。
“玉流星”江芷在武林中,正是因輕功見長,所以才博得了“玉流星”這個外號,可是她此刻默默察看這個抱持自己的人,那身傑出的輕巧提縱之術,真不知比自己強了多少倍。
他似乎完全是靠着一雙足尖前進,往往只輕點一下,即可前進丈許,一雙足尖走在路面,看來宛似凌空踏行一般。
“玉流星”江芷在短時的回憶觀察之下,已經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自己是在迎親儀式進行中,被一個啞巴給劫了去,那個啞巴也就是現在抱持着自己行走的人。
這一切,就像是夢一樣的,難以令人相信。
可是卻又是千真萬確的實在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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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江芷由內心潛升出一股難以剋制的怒火,她慢慢把真力提貫右手,偷偷觀察着那個啞巴的身形部位,覺得在他背後“志堂”穴上下手,必可制其死命。
一念觸及,殺機頓現。
江芷不敢把內力貫足了,爲的是怕驚動了那個啞巴,她只貫注七成真力。
這等功力,以她的手法足可貫穿一堵土牆,以之襲人,自是可怕之極。
江芷一心泄恨,卻未曾想到這個啞巴既能以手當刃,該是身負何等功力之人,又豈能受人暗算?
她似乎沒有想過這事。
心念一動,立即下手,倏地五指齊並如劍,直向着那啞巴背後“志堂”穴上力擊了下去。
“噗”地一下子擊了個正着,想不到那啞巴身上竟是出奇的軟。
“玉流星”江芷的一隻手,有如插在了一堆爛泥裡一般的容易,她心裡猝然一喜,身子也就自對方懷中一挺而起。
待到她身子落下之時,才忽然發覺到自己的一隻手,仍然插在對方背後肌膚之內,心中一驚,用力地向後一抽,卻是紋絲不動,敢情已經陷在了對方肉體之內。
一瞬間,她覺出對方體內,有如火一般的焚燙難熬,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啞巴身子是背向着她,這時突地向前一躬,“玉流星”江芷的身子就像一枚球似地拋了出去。
江芷飛出的身子,直向一堵山石上撞去,她單手一託石面,整個身子倒起如隼,在空中翻一個身子,才輕飄飄地落下地來。
那個中年啞巴卻用一雙沉着的眼睛盯着她,臉上表情不驚不怒,卻是很嚴肅。
“玉流星”江芷冷笑道:“你這個人好大的膽子……你到底想做什麼?爲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裡?”
啞巴用手指了一下山上,又伸出一根拇指,一根食指,比着彎了一下,嘴裡咿啞地說個不休。
江芷賭氣地嘆了一口氣,納悶道:“誰懂你說的什麼鬼話!”
她猛地轉過身子,正要向嶺下遁去,可是面前這啞巴卻已察知了她的用心,風也似地飄到了面前,江芷用奇快的身法,一連轉了幾個方向,可是那個啞巴卻用更快的速度,陪着她一連轉了幾個方向,俱都是攔阻在她面前。
“玉流星”江芷其實早已經領教了這個啞巴的絕世身手,只是還不死心。
這時見狀,她不得不失望了。
一股怒火,燃燒着她,她猛地向着對方這個啞巴咽喉上運指插了下去。
啞巴嘴裡“唔”地怪叫一聲,風也似地旋轉開來,江芷走了個空招。
她怒火頭上,身一擰,右手向下一沉,改用出一股“五行內力”,向着啞巴腰肋之間力擊過去。
所謂“五行”指的是“心、肝、肺、脾、腎”,這種力道一經聚結,簡直是無堅不摧,端的是厲害之極。江芷若非是怒到了極點,斷斷不會施展出這等殺手。
“五行掌力”一經使出,有如一根風柱般地向着那啞巴腰間襲到,只聽得“砰”的一聲,擊了個正着,就只見對方啞巴身子有如一個大球似的一路滾翻急跳,江芷心中一喜。
陡地面前人影一閃,那個啞巴,卻又好端端落在面前,江芷心中一呆,伸手就向啞巴臉上抓去。
啞巴哈哈一笑,手掌陡地一翻,江芷就覺得對方手掌心內,似有一股莫名的吸力,不容她稍緩須臾,那隻伸出的手,就被對方握在掌內。
啞巴施展的是一手“拿穴手”,江芷頓時身軟如綿,差一點坐倒在地。
她還能開口說話,她始終想知道這個謎。
“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這樣?”
說了這句話,她又後悔了。
果然對方比手劃腳,咿啞地又說了一通,依然是聽不懂。
啞巴很生氣地怒視着她,比着手勢,大概是警戒她不可再圖逃跑的意思。
江芷一陣傷心,落下淚來。
啞巴見她落淚,顯然是吃了一驚,他緩緩地鬆開了她的手,呆呆地注視着她。
這樣子使得江芷又氣又羞,她把身子扭向一邊,擦了一下淚,冷笑道:“看什麼?”
啞巴卻由身上取過一方綢帕遞過去,嘴裡“嘻嘻”說了幾句,指一指山頭,又比了一個高過自己的手勢。
“玉流星”江芷一驚,道:“你是說山上有個人要見我?”
啞巴連連點頭,面色大喜。
總算問出了一點頭緒,江芷心裡可就更起了狐疑,啞巴還一個勁兒地要遞手帕給她。
她把他的手推開道:“我自己有。”
說完無可奈何地由袖子裡拿出了一塊綢帕,用力地擦了一下鼻涕。
啞巴指了一下地上的石頭,自己先在一邊坐下來。
江芷冷笑道:“跟你個啞巴還能談出什麼名堂來!你這麼做大錯特錯,等於是強盜,你知不知道?”
啞巴連連點着頭,臉上表情也似頗爲沉痛,他兩隻手用力地互捏着,顯示出他內心的自疚。
江芷立刻把握住機會,說道:“人都會有錯的,只要能改,你現在補過還來得及!”
啞巴一片茫然。
江芷好言道:“你現在放我回去還來得及,我一定既往不咎,也不告訴他們你住在哪裡。”
啞巴直直地看着她,顯得心緒很不安寧的樣子。
江芷焦急地道:“怎麼樣?”
啞巴忽然怒形於色,用力地搖着頭,嘴裡怪聲說着,手指山頭,又比着先前同樣的手勢。
江芷真恨不能給他一掌,可是她知道這個人武功太高,自己這麼做是徒取其辱,只好忍下了這口氣。
她輕輕嘆息一聲,無可奈何地道:“好吧,我答應跟你回去就是了。”
啞巴大喜點頭,兩隻手翹着拇指,連連晃動。
江芷道:“可是我先要知道,這個人是誰?”
啞巴一隻手抓着頭髮,想了想,忽然大笑,江芷正自不解,啞巴已拿起一截枯枝,在地上劃了劃,寫出了幾個字,江芷細看,寫的是:
“是我師弟。”
“你師弟?他爲什麼要見我?”
啞巴寫了“因爲”兩個字,卻又用腳抹了改寫道:“你見了他就知道。”
江芷不解地說道:“你師弟也是個啞巴?”
啞巴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江芷的心裡稍稍平和了一些,總算還有個能夠通人話的。
她左右打量着道:“這是什麼山?”
啞巴寫下“青城”兩個字。
江芷盤算一下,青城山離岷江少說有上千裡的路程,這個啞巴好快的腳程。
“你師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啞巴想了想,寫下“美男子”三個字,他那張黑臉上綻開了自得的笑容。
江芷的臉紅了一下,冷笑道:“也有武功嗎?”
啞巴的頭,連連點動,大拇指頻頻翹起。
“比你還高?”
啞巴又是一連串點頭,用石塊在地上寫下:“天下第一,無人能敵”八個字。
江芷撇了一下嘴,冷笑道:“你少自吹自擂,武林中能人多的是,我就不信沒有人能敵得你們師兄弟!”
這一次啞巴倒不和她爭,只看着她傻笑不已。
“玉流星”江芷能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自忖着逃走無望,只好跟他走一趟了!
她嘆息一聲,道:“既然如此,我就跟你去一趟,倒要見識一下你師弟又是一個什麼玩藝兒。”
啞巴一聽她侮辱師弟,頓時瞪圓了眼睛,頭上一叢短髮簌簌地動了一下,江芷嚇了一大跳,不敢再吭聲。
啞巴站起來,遂又作勢想要把她拉起來。
江芷後退一步,道:“我自己走。”
啞巴搖頭表示不可。
江芷怒嗔道:“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跳崖自殺。”
說完真的作出要跳崖的動作,這一來那個啞巴果然軟了下來,後退一步,連連點頭,只是一雙眸子左右閃爍,一副防患於未然的樣子。
江芷冷笑一聲道:“你放心吧,我跑不了的,你那麼高的武功,還怕我跑了嗎?”
啞巴點點頭,用手向前指了一下,要她先行。
江芷陡地提吸真力,施展出輕功中“燕子飛雲縱”的提縱絕技,一連十八個起落,已走出百十丈外。這等輕功,在武林中確是少見。
她身子方一站定,回身看,那個啞巴仍然貼身立在身後,臉上一紅,才知對方無論哪一門功夫,都要較自己高出許多。
這麼一來,她算是完全死了心了,只得死心塌地地往前走。
山路雖是崎嶇,可是在他們兩個身負輕功絕技的人來說,自是算不得什麼。
青城一山,在蜀省一地來說,最是鍾秀,山上道觀極多,庵寺連雲。
但是啞巴指示的道路,卻是遠離人煙,只見奇石異草,白雲青冥,深入之後,更似人間仙境。
在啞巴指示之下,又拐了幾個彎,纔來到了上覆白雲的極高山地。
“玉流星”江芷都已累出了汗,回身看那個啞巴,卻像是無事人兒似的。
“到了沒有?”江芷氣喘吁吁地問。
啞巴點點頭,一雙眸子卻注視着江芷身上——那是一身大紅的新娘嫁裳,有幾處都皺了,髒了。
啞巴好像很關心她這件衣裳,他走近去,小心地把她衣裳上面的髒處擦乾拂淨,臉上才又帶出一絲歡喜之色。
江芷賭氣地把臉轉向一邊,她本來是滿腔憤怒,決心不與對方罷休的,可是這個啞巴的一切,卻又使得她簡直是無可奈何,跟這樣的一個人氣也是氣不來,也是白氣。
他葫蘆裡到底是賣什麼藥?江芷還是莫名其妙,雖知是去見他的師弟,可是爲什麼要見他?仍然是一無所知。
啞巴指了一下石頭,示意她休息一下。
江芷一聲不吭地過去坐下。天風冷冷,白雲滾滾,江芷昔日亦曾來過青城,不過那只是在山中各處道觀走走,純粹是踏青覽勝,哪裡像今日這般苦走。
她四下一打量,才驚於青城之壯觀鍾秀,只見一片青蔥,萬疊重翠上襯青天,下映峰頂白雪,確實美極了,真有“人在圖畫中”的感覺。
一陣山風,冷颼颼地吹襲在她身上,一時使得她又觸及傷懷……
她想到了家中諸人,也想到了那位尚不曾謀一面的鐵公子少庭,不,他應該算是自己的丈夫了吧……
自己雖然不曾見過鐵少庭,可是從哥哥嘴裡知道他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人品好武功好,並且也曾看過他的人像,算得上是個英俊男子。
這樣的一個人,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好挑剔的了。
她滿打算着嫁過去,自己好好做一個婦道人家,丟下寶劍,做些女紅,小心侍奉公婆,做一個賢淑的婦人。
這種想法,在她來說雖是陌生但是很有點刺激的感覺。
誰又能會想到,偏偏會在這件節骨眼上,生出了這麼一件怪事,真可說是曠絕今古的怪事,竟然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啞巴給擒到了山上,未來的一切,尚還不得而知……
江芷心裡這麼想着,真有說不出的、難以排遣的遺愁別恨。
一切都是命運。
這個婚事很可能就這麼砸鍋了。
她有點遺憾,可也在下意識裡又有一點開脫的感覺。老實說,她還有點怕做新娘子,怕那使人窒息的洞房之夜!好了,現在起碼暫時不用再怕了。
她默默無言地想着心事,一旁的啞巴可又在催促了。
啞巴比着手勢,樣子像是在告訴她快到了。
仍然是由她在前面走,二人繞過了眼前的嶺陌。
面前是翠綠的起伏山嶺,又向下行走了裡許山路,便見一片向陽的綠色坡地。
首先入目的,不是這片綠色坡地,而是建築在坡地之間的一幢竹造房舍,尖尖的頂子,展開的檐角。
一切全是用青綠的翠竹築成的,竹牆上爬滿了山花,確是別具匠心,好看極了。
當然,此刻江芷的心情不同。
她只是感覺這片房屋不俗,卻沒有心思去欣賞。
啞巴指了一下那片竹舍,連連點頭。
江芷冷笑道:“你師弟如果也像你一樣不通人情,我也無話可說;要是他還有一點人性的話,那我勢必要他還我一個公道。”
啞巴比着手勢,眼睛裡卻現出了淚痕。
這種表情,倒使得江芷莫名其妙了。
好在地方到了,一切等見着了他那位師弟再說。
二人施展輕功,很快地來到了竹舍跟前。
首先入目的是,正門入口處,懸掛着的彩花與一方大大的“喜”字匾額。
江芷心裡一動,暗忖道:“這倒巧得很,他們這裡也在辦喜事呢!”
心裡想,嘴裡可不好意思問。
進了門——好雅緻的一間堂屋。
四面軒窗開着,糊着紫羅紗的窗簾,堂屋內的一切擺設非竹即石,壁間掛着幾幅字畫,字是狂草,畫是竹子和蘭草!
几上有一個三足的小銀鼎,燃着檀香,縷縷清香沁人心神。
應該是一個很舒服的家了,可是江芷的心情卻沒有絲毫鬆快的感覺。
啞巴關上了門,身子一閃,極輕快地轉到了一間房前,輕輕地揭起簾子,向裡面注視了一下,遂又迅速地來到了江芷面前。
江芷忍不住冷笑道:“你師弟呢?”
啞巴用手向那扇門指了一下,面色十分沮喪,他像是在盤算着什麼事,兩隻手掩着臉,現出一種痛苦的樣子。
江芷頓時一驚,道:“他爲什麼不出來?”
啞巴放下了兩隻手,一雙眼睛紅紅的,默默地搖了一下頭。
江芷怒聲道:“你搗什麼鬼?”
她身子快速地飄到了那扇門前,猛地掀開門簾,一股濃重的草藥氣息傳出來。
這種味道,她是熟悉的,以往的年月裡,她陪着父親,焙制各類不同的丸藥膏散……
現在她陡然聞到了草藥的氣息,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
她看見一個年輕人,平平地躺在一張石榻上,石榻上放着一方熊皮墊褥,看上去舒服極了,可是睡在上面的那個年輕人顯然不舒服。
如果這個人,果然就是啞巴的師弟的話,那麼啞巴倒也沒有說謊,因爲他確實很英俊,可以稱得上是個美男子。
他身上穿着一襲雪白的長衣,面色白哲中帶有異常的紅暈,長眉如劍,鼻直而挺。
他也許是睡着了,或許是在昏迷中,臉上含着深深的痛苦,眉頭微鎖,牙關緊緊咬着。
江芷當然不會很仔細地去打量這個陌生的青年,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即退回了原處。
啞巴頻頻點頭。
“他怎麼了?”
啞巴面上立時浮起了一絲悲哀,兩隻手無力地擡起,把臉埋在掌心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江芷又氣又奇地道:“你把我帶來是爲了什麼呢?”
啞巴放下了手,只見他喉頭頻動,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轉身走到了一張桌子旁,坐下來。
桌上陳列着文房四寶。
江芷跟過來,道:“你師弟怎麼啦?”
啞巴苦笑了一下,拔出了一枝筆,蘸些墨,在紙上寫道:“他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