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洛陽城的大街, 陰雲密佈的正午。天光昏暗,讓人一時覺得猶如夜幕降臨。大概是快要下雨的關係,潮溼的空氣裡沒有一絲風, 相反, 有些奇怪的暖意。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 推車的小商販也都躲了起來。即使有一兩個主婦走過路邊, 也大多是小步快走, 似乎是急着趕回家收起晾曬的衣服。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七月完全肯定:自己確實是被跟蹤了。一晃眼數年過去,終於……來了嗎。
她害怕地停住腳步, 吞嚥口水,想要回頭, 但又不敢回頭。
發現自己可能被跟蹤, 大概是從前天去皇宮替趙大人送信開始的。去的路上倒沒有覺得異常, 問題出在回來的路上。她始終覺得自己身上殘留着一股氣味,起先她覺得大概是之前忙於配製送去的那盒藥的關係, 後來才發現這股氣味有異,不僅源頭不在自己身上,而且忽遠忽近,忽前忽後,無從捉摸它的源頭, 讓她越來越恐慌。
她當時就萬念俱灰, 以爲自己會死在回趙府的路上。能夠回到趙府, 完全是憑着兩腿的慣性在行走。剛一進門, 她就“啪”地將門鎖死, 癱倒在地。阿蕖看見,以爲她在皇宮遭遇了什麼變故, 問她出了什麼事。但她什麼都沒說。
看着阿蕖的表情鬆弛下來,放心地離去,她便只有低頭苦笑。既然對方已經找上門來,那麼說也無益。
當晚她便做了噩夢,一團如鬼魅般的白影將她在狂風中撕碎。
※※※
七月忐忑地提着那一串包好的藥材,沿着向趙府相反的方向走去。她一點都不奢求將那個跟蹤者甩開,只是想借此延長自己剩下的時間罷了。她擡起頭,烏雲間依舊沒有一點縫隙,隨時可能擠出雨來。
七月的心中涌起一股悲涼,自己的一生如此短暫,難道最後一天也要在如此壞的天氣裡終結麼?
既然是要死,那起碼要到一個不會被淋溼的地方死吧。她轉過身,看見了一家茶館,便邁步走了進去。
即使是陰天,茶館裡也是一樣的喧譁,聊天聲、麻將聲、象棋落子聲,混雜着菸草味兒,讓她想起糖炒栗子鍋裡鐵砂與鐵鏟沙啦啦作響。小二滿臉堆笑地迎了出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來壺……茉莉花。”七月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沒有發顫。
茉莉花來了。七月看着桌上杯子裡的一圈圈茶垢,不由得又發出嘆息。或許是和醫藥打交道久了,七月也有了一點小潔癖。趙府的餐具茶具,她總是吩咐廚房用燒酒燙過。可惜現在不及回趙府,用外面的茶館裡胡亂洗洗涮涮的杯子,也是無可奈何。
一杯茉莉花盛好,她便聞着那令人情緒舒緩的芳香,靜靜地伏在桌上。這樣,即使在嘈雜的茶館裡,神經也得到了片時間的安寧。她聽見自己正後方傳來拖凳子的聲音,便知道那個跟蹤者已經坐下了。
還不動手麼?
時間一炷香又一炷香地過去。茶已經漸漸冷了。她的心也一點點冷卻下去,因爲身後再沒有響起那人起身的聲音。
突然,彷彿幻覺似的,茶館門口的天光忽的一閃。之後,打雷了。
雨腳如同簸箕裡灑下綠豆般嘩啦啦響起。
七月沒有帶雨具。但眼下這個問題似乎並不重要了。她拿起微涼的茶壺,準備往杯中傾倒。
幾乎同時,她聽見身後凳子猛地一響。一個黑影驀地從她身後閃到正對面,穩穩坐定。一切動作只在兔起鶻落之間。
七月看到來着披了一件豆沙色的厚粗布連帽披風,帽子低低的遮住了臉。七月雖然看不清來者是誰,但聞到那股氣味,心中早有了幾分底細。
如同烏雲一般的沉默,終於被閃電與暴雨打破。來者先開口了:“寄奴。”
那聲音剛到耳畔,七月的回憶就猶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那個深沉穩重的表面下透着桀驁不馴的男中音。
於是便閉上眼睛等死。她想,至少給我點時間,讓我嚐出自己是被哪一種毒草殺死的吧。
但來者只是繼續說話:
“聽說你配製出了‘毒花七笑’的解藥。”
七月聽了,閉上的眼睛又猛地睜開。與生俱來的醫藥之魂讓她想說什麼,但又在喉嚨裡噎住了。因爲對方忽然動手解起披風外的繫帶。轉瞬間,披風以極瀟灑的姿態,先滑出一道標準的拋物線,又在空中平平展開,徐徐下落在一丈之外。
解去披風,就露出了下面那件純白色的大褂。藥香撲鼻。
七月睜大了眼睛。
整個茶館裡的人都睜大了眼睛。
那件散發着濃郁藥香,彷彿永遠一塵不染的大褂,是江湖上盡人皆知的標識。
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嘴脣向兩面裂開,開口度由大變小,舌尖由下,往上,在往前,依序發出三個字:
——絕,世,君。
閃電猛地自天空劈開雲層,將室內映得猶如白晝。
※※※
七月開始將自己如何配製毒花七笑的經過娓娓道來。桌子四周早已涌上幾十個圍觀羣衆,並且還有漸漸增多的趨勢。不過沒有一個人是聽七月講她艱苦卓絕堪比神農嘗百草的科研歷程,全是來圍觀她對面坐的那個江湖上的傳說。
茶館的掌櫃也懂得抓住商機,立刻敦促賬房揮毫潑墨寫了一行狗爬似的大字兒在茶館門張貼開——“‘萬年山裡蹲’絕世君在此”!
耳聽着喧譁聲比之前更響,七月面露難色,被絕世君敏銳地捕捉到,頓時劍眉倒豎,鳳眼圓睜,向後猛地一揮他那白大褂的衣袖:“安靜!”
腕大是脾氣大的前提。茶館頓時靜了。七月反而有些忸怩不自在。不過她還是將要說的話在四分之一個時辰內匆匆結束了,隨後對着絕世君那張冷峻的面孔,低下了頭。
絕世君彷彿冷漠無情的下垂眼猶如審判般注視着面前的少女,忽然又露出了一道溫情:
“不愧是我唯一的弟子。看來他們要說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說着,他伸出手,在七月的腦袋上飽含關心呵護地揉了兩下。七月剛鬆了半口氣,絕世君眼睛裡的柔情就突然消失了:
“那麼‘毒花七笑’的樣品,你是怎麼搞到的?”
七月的手指微微捏緊:“十年前,你爲了試驗這藥的毒性,毒死了一隻兔子吧。”
絕世君的臉上露出詫異之色。
“不對,不止一隻。我知道你這是爲了研究,但是……”七月的眼睛裡忽然涌出淚水,“但是它們、它們……它們那麼可愛,我多麼想救它們……”七月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絕世君之前一直蹙着眉,聽到這裡,不禁瞠目結舌:“你該不會是那時就已經……”
“不是。”七月搖頭,“寄奴是直到在太醫院做事,才真正接觸到那種毒藥。那時候還不知道它的名字。”
絕世君面露怒色:“你、你竟然去太醫院那種地方!我老絕門下的弟子,向來都是閒雲野鶴的品性,怎麼能給朝廷做牛做馬?”他說這話的時候,完全忽略了自己只有七月一個徒弟的現實。
七月面露委屈:“寄奴也是機緣不巧。之所以當初離開師父,是因爲幫着一夥遠方來的藥商找藥,挖到了一棵人形的何首烏。那些人聽我說了您的名字,都不願意居功,一定要寄奴親自獻給朝廷。被他們這麼推推搡搡的,寄奴就被迫跟着去了,誰知沒了回來的盤纏,也忘了路,只好在太醫院寄食,也沒做什麼正經事,也就是掃掃地曬曬藥……”
絕世君這才鬆了一口氣,接着問:“那,你怎麼會拿到‘毒花七笑’的樣品的?”
“是冀州境內關卡搜查客商時突然發現這種新型毒藥,立刻上報了朝廷。隨後,前揚州刺史突然暴死,死狀與這種毒藥相同。當朝天子聽說我是您的學生,就想讓我試試看有沒有辦法知道藥的配方或者解藥。於是就……寄奴年少無知,背叛師門,還望師父從重治罪,肅清門戶!”
七月說着,心裡終於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江湖上流蕩了這麼多年,這回總算是把堵在心頭的這段話傾訴了出來,彷彿多年養成的被害妄想症陡然痊癒了。她平靜地擡起頭,看了看絕世君。
但絕世君的表情卻轉向深沉:
“——太巧了。”
七月迷惑不解:難道絕世君刻意下山,並不是來清理門戶的?
“寄奴,恐怕那天你遇到的那夥所謂的藥商,並不是什麼藥商,而是調虎離山,瞄準我的山居,趁虛而入,尋找有沒有什麼厲害毒藥。”
七月大惑不解。
“就在你失蹤的同一天,‘毒花七笑’失竊了。我之前一直以爲是你,但大錯已成,覆水難收,也就沒有下山干預這件事,只是一直四處尋訪你的消息。直到前些天我得到消息,說我的小師妹被這毒藥所傷,又有人把它分七天依次解開了。我這纔打定主意下山來看個究竟。沒想到是你!”絕世君激動得如癡如狂,“雖然你私自叛逃下山,罪無可恕,情有可原。並且你還搶在全天下人的同行前頭解開我這曠世毒藥,沒給爲師丟臉,功不可沒!”
說完,猛地一拍七月的肩膀。師徒化干戈爲玉帛,引發周圍羣衆一片喝彩聲。
但這一掌並沒把七月拍明白,相反,她心裡又增添了更多疑團:“中毒的是您的……小師妹?”
“什麼話。”絕世君低聲責備道,“就是你師叔。”
七月迷糊着點了點頭,端起茶呷了一口。只聽絕世君接着說:
“占星算卦的本事一流,叫趙愁城。”
七月聽到這裡,一口茉莉花“噗——”地噴了出來,好在桌子大,沒濺在絕世君臉上。
聽見趙愁城的名字,人羣裡也猛地炸開議論紛紛。
“可是趙愁城他……”
七月剛說半句,絕世君就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轉而接過來,說:“說來話長。聽說你現在在她手下做事?”
七月滿腹狐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趙大人是師叔也就罷了,怎麼還成了師父的小師妹?不過既然師父問了起來,她只好點頭。
“快帶我去見她。不知道她上次從我那兒抱走的‘琥珀光’還剩多少。我倆見面不容易,要好好地喝上兩盅。”絕世君早已逸興遄飛。
七月只好吞吞吐吐地說:“趙大人,不,師叔他……這兩天在皇宮值班。此間說起來很不方便,不如您先跟我去他那裡坐坐。”
※※※
大雨把路面砸出一片水花。
師徒兩人舉着那張豆綠色的披風避雨,忽然,在掛着“趙府”牌匾的門前停住了腳步。遠遠的,絕世君臉上的表情就開始凝固,風乾,走到門前時,一張麪皮已經變得鐵青。
“小白臉”“大奸臣”——這是直白派。
“狗官”“兔兒爺”“狐媚子”——這是以動物設譬派。
“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總爲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這是洋洋灑灑抄書派。
…………
各色標語全用黑墨將兩道乾乾淨淨的牆壁刷成了大花臉,靠近大門的地方還畫了一對張牙舞爪的兔兒爺。
雨水混着墨跡流下來,淌成密密麻麻的灰□□道,猶如斑馬。
看着絕世君鐵青的臉,七月只好低頭說:“師父不必在意,趙大人,哦不,師叔他並沒有生氣,這兩天就會僱人刷乾淨。”
絕世君依舊板着臉一言不發。
“師父,快進門去吧。”
七月婉聲相勸。
絕世君點了點頭,跟着七月從偏門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