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清香月有陰, 美人扶病理瑤琴。
蜀桐瑟瑟知君意,吳曲泠泠寄客心。
玉柱斜飛千羽雁,松風直入萬重林。
繁華昨夜南柯夢, 獨有鸚哥笑我今。
書接上一怕特。俗話說, 光陰似箭, 日月如梭, 不知不覺, 這書已說了一個月,我們也到了怕特碎。話說趙愁城一行人到了揚州侯的府上,不見州侯人影, 卻被引入花園。移步換景,路轉峰迴, 眼前是一座假山。假山下開滿牡丹。牡丹一朵朵含露迎風, 錦簇般點綴在山石四周, 宛如洛陽城四月間的景色。
但這裡不是洛陽,是揚州。此時也不是仲春, 而是夏時。正午時分,強烈的陽光不消多時就會將花瓣灼傷,毋庸置疑。但它們依舊醉生夢死地開着,不知疲倦。
而更引人注意的是涼亭中的琴聲,雖然像清風流水一般瀟灑, 卻聽不出撫琴人的情緒。或許那人沒有心, 因此缺少人世的悲歡喜樂, 琴聲就變得如此沖淡高遠, 波瀾不驚。
因爲視角的關係, 他們看不見撫琴人的臉。他恰被亭子的廣漆柱子擋住了,只露出了他的衣袖。紅豔豔的錦緞, 刺繡着大朵纏枝牡丹,熱烈得近乎妖異。
身爲小女人的直覺,告訴崔夜雪這個人絕對不尋常。她看見趙愁城的眉毛似乎動了一下,心裡就不由得起了幾分提防。
桃夭見了那人衣着,撇了撇嘴。她想,穿得這麼豔麗,一定是不知從哪裡召來的風塵中人。她剛要發議論,忽然,涼亭裡走進一個人,引起了衆人的注意。
那是一名男子,身上穿的雖然是便服,但用料考究,做工精緻,細密的刺繡暗紋在日光下閃耀着微光。男子看上去大概三十歲,不必舉手投足,天生的風流倜儻就彰顯無餘。這應該就是揚州侯了。他來到涼亭裡已經擺設好的楠木桌椅邊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聽那人彈琴。
“沈公子好風雅。”那個人倚在椅背上,脣邊帶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連串劇烈咳嗽響起。琴聲被迫停了。
彈琴人慌忙把琴向邊上一推,以袖掩口。咳嗽聲由爆破轉爲沉悶。讓人擔心他的肋骨要被震斷在裡面。
崔夜雪注意到趙愁城的眉頭微微鎖了起來。這是不太尋常的事。她想問,但又無從開口。
似乎彈琴人喝了什麼,咳嗽終於減弱,歸於平靜。
“蒲柳之質,怎敢妄談風雅。”
這應該是彈琴人的聲音。那聲音聽上去倒是十分年輕。從措辭上看,明顯受過良好的教養。在他說話的時候,崔夜雪看見趙愁城的手忽然捏緊了,不久又鬆開。
聽見這個人姓沈,崔夜雪更加擔憂。她想起那個至今未見其人的沈未濟來——她已經從采薇那裡知道不是什麼“沈餵雞”——或許就是那個人吧。前兩天不是已經出現了一個自稱沈未濟了麼?那時並不見趙愁城緊張,或許是冒牌的吧。但讓趙愁城下定決心不遠千里來揚州一趟的人,竟然如此病弱?
——崔夜雪,作爲本文的女主角,你還算聰明嘛。
領路的丫鬟離開他們幾人,走上涼亭,向那聽琴人通報去了。只見那人吩咐了幾句,丫鬟便回來了:
“州侯大人說要單獨留下趙大人,幾位請回吧。”這話是對崔夜雪等人說的。
既然主人已經下了逐客令,趙愁城之外的六人自然不好繼續留着。但崔夜雪覺得這回凶多吉少,一把扯住了趙愁城的衣袖,大聲對那個丫鬟說:“我不走,我們誰都不走!”
那丫鬟面無表情:“這是州侯大人的意思。”
崔夜雪還想申辯,但趙愁城卻撥開了她的手:“你這樣成何體統。等着我。”
崔夜雪聽見前半句,心中還很不服,但聽見“等着我”三字,又看見趙愁城的表情恢復了平靜,手就不知不覺地鬆了。
“走吧,夫人。”采薇道。危急時刻,她還是一如既往對趙大人言聽計從。阿蕖擡起頭問桃夭:“爺他不會有事吧?”
“天知道!”桃夭聲音裡沒有一點好氣。
※※※※※※※※※※※※※※※※※※※※※※※※※※※
涼亭中的人果然是沈未濟。沈的羸弱身體倚靠在輪椅裡,衣袖上新沾着幾絲血跡,混入紅豔的錦緞中,要仔細看才能辨別。瑤琴被他擱在一旁的美人靠上——適才他就是在那附近彈琴的。
看見了趙愁城,沈未濟的臉上依舊帶着笑容。似乎是在提醒他萬花樓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事。趙愁城卻對他的笑顏視而不見。
楠木桌只是方方的一張,僅能坐四個人,趙愁城是上賓,州侯在主席,沈未濟作陪,另一邊空着。一反賓主之間互相推讓的常態,三人就按照這樣的主次坐下了。這確實是理所應當,故三人彼此都沒有說話。
酒是州侯家裡自釀的,裝在官窯小壺裡。依照紹興舊法,淡淡的酸甜味道里帶着醇香。小丫鬟斟好,在桌上擺成一線。三人依舊默然,既然不曾開口,也就免了了主客間舉杯齊眉,口稱恭敬,三番五次推杯換盞的陋習。
隨後,一隊丫鬟魚貫進入涼亭,手中拿着一張張托盤,內有佳餚,依次擺在桌上。杏仁百合,水晶鴨舌,熗青螺,獅子頭,點心是蟹黃蒸餃,最後是一鉢嫩筍乾絲湯。都是適合夏天的家常菜,份量也只是剛好夠三人食用。但用料精緻,烹飪得也恰到好處,絕非一般人家所能及。一道獅子頭,最是地道的揚州風味。
烏木鑲銀箸,沉甸甸的。沈未濟本來就瘦弱,用起來似乎有些吃力,州侯就吩咐丫鬟換了一雙普通的湘妃竹筷。此外三人再不多話,只是低目斂眉,各自吃各自的,目光既無交接,筷子更不會打架在一起。雖然是坐在一張桌子邊上,卻像是三個世界的人。
表面上看來,沈未濟有些挑食。許是體質太弱,消化不了油膩的事物,那道超豪華的獅子頭絲毫沒有動過。一雙湘妃竹筷子只是在幾樣冷菜之間徘徊。他似乎尤其喜歡水晶鴨舌,並且吃相極爲文雅。將晶瑩剔透的鴨舌整個放在口中,細細地咀嚼,片頃,再用白絹掩住口脣,無聲地吐出細碎的骨頭。
用餐訖,丫鬟奉上水果。鮮紅的一嘟嚕荔枝,盛在掐絲白瑪瑙盤裡。不必推辭,主客自取。趙愁城象徵性地摘下一顆,正要剝殼,沈未濟忽然推來一個小碟,裡面盛着剛剝好的一顆:
“憶容請用。”
沈未濟蒼白的臉又現出了笑容。
趙愁城當然不會動那顆荔枝,依舊客客氣氣:“沈公子認錯人了。”
沈未濟並不慍怒,臉上依舊帶着笑意。他說:“是我說笑。你中毒已經兩天了。這園中的牡丹皆是從金谷園移栽來的,送給你。”
州侯只是點頭表示附和,彷彿沈未濟纔是這花園的主人。
沈未濟又說:“你不能先我死。”
※※※※※※※※※※※※※※※※※※※※※※※※※※※
“這是爲趙大人與夫人備下的房間,州侯大人說,府上招待不週,委屈二位了。”
見趙愁城點頭,那丫鬟便退了下去。趙愁城推門進去,一眼就望見崔夜雪在裡面。
如果讀者們還記得的話,崔夜雪自從她危機重重的蜜月旅行開始,就一直穿着男裝。與大隊伍失散之後,本來漂漂亮亮的錦袍被她換成了一身粗布短打。但此時的崔夜雪已經大變樣了。一頓飯工夫,她已經一身白衣勝雪,上好的吳江綢緞,精心裁剪,看不出一點接縫,顯然是州侯府上能工巧匠的傑作。三尺青絲也挽成了時興的墮馬髻,向一邊斜欹着。髮髻上恰到好處地點綴着玉簪步搖,竟然給她這個迷糊蟲平添了一些嫵媚。——這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崔夜雪本來是背對着門口,恍惚地坐在妝臺邊。她一聽見有人進來,連忙轉過頭,看見是趙愁城,眼睛裡就流露出擔憂之色:“你回來了?他們有沒有欺負你呀?”
趙愁城看見崔夜雪現在的這身打扮,冷冷地吐出四個字:“衣服脫了。”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進展!
崔夜雪也呆住了,舌頭都打了結:“你、你說什麼啊,你可是女的啊。”
“囉嗦。”趙愁城直接走近她身邊,語氣咄咄逼人,“不穿他們給的。想要,明天就叫青衿她們做。快啊,要不然我來。”
崔夜雪心中委屈,但也只好說:“好吧。請你轉過去。”
“轉什麼轉。”趙愁城直接拉過椅子坐了下來,“快脫。”
“你……”
崔夜雪的手本來已經放在衣帶上,但聽趙愁城這麼一說,索性賭了氣:
“你是男人嘛!——不對,你是女的——總之,在外面受了委屈,就拿女人出氣,你算什麼啊!”
她的話剛出口,就看見趙愁城臉色由陰沉轉爲低迴。她連忙用手掩住口,心想自己是不是失言了。她看見趙愁城將身子轉了過去,看了一眼梳妝鏡,之後就低了頭,伏在梳妝檯上一言不發。
崔夜雪手足無措,確實,她從來沒有看見趙愁城是這個模樣。那個冰塊臉從未像今天這樣出現那麼明顯的情感波瀾。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誰知她話剛出口,趙愁城就猛地轉過身,秀眉倒豎:“你怎麼知道我過去是什麼樣子?我過去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不是因爲你……”
突然的質問先是把崔夜雪驚得一愣,之後,她的淚水就不爭氣地掉下來了。
“我、我做錯了什麼啊!”
她用袖子一抹淚水,丟下這句話,就向房門奔去。
※※※※※※※※※※※※※※※※※※※※※※※※※※※
鏘鏘。小夫妻吵架了!
在廚房借爐子煎藥的七月丫鬟對此一無所知。此前她拿着州侯府的人送來的牡丹,既疑惑又驚喜。爐子裡煎的第二天的解藥正冒着泡。時辰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將解藥從鍋中倒出來,小心翼翼地濾掉藥渣,再小心翼翼地端起,送到趙大人的房中。
沒想到剛走到門口,那門就被一把拉開了。她嚇了一跳,差點把托盤裡滾燙的解藥跌了。但定睛一看,竟然是夫人淚眼婆娑的臉。頭上的髮髻也有些亂了。
“夫人?”她小心地問了一聲,又一眼看見屋裡椅子上趙大人頹廢的身影,心中就明白了□□分,道了聲:“七月一會兒再來。”就要轉身折回去。
崔夜雪看見七月手裡端的解藥,想起這幾天的種種遭遇,想起趙愁城命懸一線,心中一酸:“不,你進來吧。”說着就讓開了道路。七月惶恐地進來,將解藥擱在茶桌上,便告退了。
門重新掩上。
崔夜雪坐在牀沿上,保持沉默。
趙愁城從椅子上站起,走到茶桌邊上,站定,端起藥盞就要飲。藥是剛煎好的,第一口就燙到了嘴脣,他慌忙將茶盞鏗一聲放下,眼淚幾乎要燙出來,但他把頭高高仰起來,強忍着淚水。
崔夜雪很想說些什麼,卻插不上嘴。對於自己做過什麼,她沒有任何的記憶。但看見這個平日裡鎮定自若的天官長突然亂了陣腳,她再也忍不住了:“你,沒事吧。小心點。”
趙愁城苦笑着轉過身:“我好累。”
“躺下吧。”崔夜雪轉頭看了看牀,“可惜只有這麼一張。”
“又向你發火了。”趙愁城繼續苦笑,“是不是我們八字不合?”
“去你的八字不合。”崔夜雪嗔了一聲,“不過,你睡醒了以後,要和我講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說得一板一眼,看出是認了真了。
但趙愁城並沒有答話。他早就繞到牀另一邊,面無表情地解下身上的袍子,又坐在牀沿上彎腰將鞋子並排放好,穿着中衣躺了下來,被子一拉,背向崔夜雪,裝作睡着的樣子。
“你不要裝作聽不見麼。”崔夜雪氣惱地攥了拳頭輕捶在他被子上。
“傻妞。我不是轉過去了麼。快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