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真有天人感應這麼一說。反正歷年來的清明節這一天多有雨水。今年也不例外,天色還沒有亮的時候,就傳來雨點子拍打窗戶紙的聲音。
因爲這一陣子關二爺家來的親戚太多,一時又購不到那麼多的大宅子,所以直到現在,檐擴跨深的正房還是讓親戚們住着,而關二爺一家子則搬到了矮小無檐的小配房裡。
因爲沒有挑出去檐子,歷經整整一個冬季大風大雪輪番折騰的窗戶紙就吃不住勁了,這纔多大一會兒的工夫就被稀稀拉拉的讓春雨給浸軟了,估計再也撐不了一會兒就會破裂。
現在的北京城和這窗戶紙也差不多吧。
雖然歷經了許多驚濤駭浪般的大變故,可現在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候,只怕連微不足道的小“雨點兒”也招架不住了。
關二爺起了個絕早,簡單的梳洗一下,對着還窩在炕上的婆姨說句“窗戶紙改換了”,就提起昨天就準備好的荊條子大黑籃出門了。
“披件子厚衣裳,當心倒春寒。”婆姨嘟嘟囔囔的囑咐着。
“都什麼年景了,哪裡來的倒春寒?以後的天氣越來越暖和。”關二爺話裡有話,當然他那隻知道圍着鍋臺子轉悠的婆姨聽不懂這些。
籃子裡裝的是黃表紙和剪好的紙錢,還有兩根大白蠟燭一把子香火,再就是冷豬頭肉和雞脖子,最後是倆白麪大饃饃。這些都是上墳給祖宗燒紙少不得的物件兒。不管是缺了哪一樣,九泉之下的老祖宗們都會跳着腳的大罵後世的“不孝子孫”。
因爲下着小雨,街道上溼漉漉的泛着水光,時候又這麼早。要是放在尋常的日子,街道上肯定安靜的很,連鬼影子也難得碰到一個。
可今天不同,家家戶戶都要上墳燒紙,所以就顯出一種空前的熱鬧。滿街筒子都是和關二爺一樣提着籃子準備上墳的街坊,雖然是這清明時節,可大夥兒沒有一點兒“欲斷魂”的意思,反而都是笑嘻嘻的互相打着招呼:
“二爺,起的可真早。”
“你也不晚吶,今兒個要是起晚了,老祖宗們肯定要罵的,哈哈。”
“可不怎的,地下的祖宗們都等的心焦了呢。”
除非是絕戶人家,要不然上墳敬祖宗這種事情就輪不到家裡的女人出面兒,街上海海滿滿的都是大老爺們兒,一個個嘻嘻哈哈的出城祭祖燒紙。
到了這樣的節氣,城門總是開的很早,這已經是慣例了。
經過城門附近的時候,關二爺特意的留着心呢,仔細查看了城門兵丁的大致人數和方位。估算了耳房兵窩子的精確距離,然後繼續和人們說着閒話,穿過城門洞……
要說上墳燒紙這種事情,和是不是孝子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可人們總是習慣性的認爲上墳越早就越能顯出孝心,要是誰來晚了,背後肯定就有些個好事兒的指脊樑骨,甚至還能聽到“不孝”這樣的字眼兒。
城北的這一大片墳地已經存在了幾百年,早在蒙元時期就有了,那時候的北京城還沒有這麼大,距離城門也沒有這麼近。
一排排的墳頭按照宗族、輩分等等許多瑣碎繁雜的規矩,一點兒也不能亂了章程。
關二爺費了不小的勁,纔在小雨中把蠟燭點上,在家族的墳頭上都添了新紙,然後就是焚香、上貢、燒紙、磕頭等等傳承了千年的慣例。
各處的墳頭都起了火光,一閃一閃如同夜晚的繁星,關二爺從來也沒有注意過,原來上墳燒紙也有如此之壯觀。
在這種嚴格按照姓氏、輩分排列的墓地當中,要想找什麼人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張家兄弟,你那邊……”
“約好了二十一個弟兄,其中有七個是天橋上的好把式。親戚們還好吧?”
“放心,就是我的腦袋掉了也不能讓親戚少一根頭髮。還有,親戚讓我給大夥兒問好哩……”
再轉過幾個墳頭,關二爺小聲問正在上香的身影:“吳二叔,你那邊準備的怎麼樣了?”
“九個人,九把刀,都是以前遼東的老兵,就是箭矢不足,能不能弄點兒?”
“行,我知道了。”
“四爺那邊有消息了沒有?大名打下來沒有?”吳二叔小聲的問着。火光映照之下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
“大名?哪輩子的事兒了?破破爛爛的正藍旗能擋住四爺?這不是開玩笑麼?”關二爺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說道:“大名是老黃曆了,廣平是大前天過的,到哪兒了你自己算吧。”
吳二叔立刻就興奮起來,雖是極力壓抑着,依舊掩飾不住發自內心的歡喜:“我說怎麼那些旗丁都急着要搬家呢,明白了,明白了,四爺就是四爺,果然是天下第一強兵,要是大前天過廣平的話,估摸着這會兒已經到冀州了。只要破了冀州,韃子就得嚇尿了褲子……”
趁着這個時候,關二爺很自然的轉了幾個墳頭,分別和好幾個人“隨隨便便”的拉呱了幾句“家長裡短”,這才心滿意足的挎着籃子往回走。
東方一片火紅,日頭眼看着就要升起來,燒紙回來的人們也多了。街道上許多大大小小的車輛正匆匆的往外走,如今的局面不好,很多有門路的八旗子弟都準備先回老家去躲一躲,免得真有什麼不忍言的大災禍。
對於這種場面,這幾天已經見過不少,人們並不怎麼在意。
小雨絲毫沒有要止歇的意思,還是淅淅瀝瀝的下着,這種沾衣欲溼的春雨最是惱人。
不管是開店的掌櫃還是靠力氣吃飯的力巴,都很惡這種雨水。真要是下的大了,也就安下心思在家裡睡大覺,也就不琢磨着再出去奔波了。可這麼不緊不慢不大不小的下着,要是出去找活賺錢,肯定也賺不出一天的嚼裹。要是楞楞的躲在炕上睡覺,想錢想瘋了的婆娘肯定會指桑罵槐的嘟嘟囔囔一整天。一家子誰也別想安生了。
通常在這種情形之下,家裡的大老爺們兒都會找個這樣那樣的由頭,反正就是不往家裡呆,一腦袋扎進小酒館裡頭,聚集了三五說得來的,每人湊幾枚銅板出來打平夥。還有那種腰包裡多揣了幾個銅板的傢伙,乾脆就往賭窩子裡一鑽,不把身上的幾個錢耍乾淨絕對不會出來。
雨點子好像是小了一點兒,細細的叫人感覺不出來,卻是比方纔更加的密集,好像是從天上往下落一層綿密的水汽一般。
在這種惱人的雨天,各行各業都歇了,就是號稱“只要還有喘氣兒的就能開張”的油鹽店,連門板都沒有開門搭子都沒有卸下來,也歇業了。這樣的鬼天氣裡,家裡的爺們都找地方貓起來了,女人連夥也不開,還能有幾個打油買鹽的?開一天店還不夠賒欠的利息呢,乾脆歇了拉到,也好找個小店兒喝酒去。
唯一生意紅火的也就剩下這種小門小臉兒的小酒館兒了。
大酒樓也不行,有錢的老爺們誰會在這種鬼天氣裡擺宴席?都是口袋裡不揣幾個錢兒的窮爺們兒,誰敢去大酒樓?也就是這種不做大菜不沽好酒的小店兒纔有生意做。
小店兒裡的幾張桌子都佔滿了,又臨時拽出了幾張板凳,三三五五的漢子們叫上一壺便宜的糠酒,再弄一碟子鹹水豆和一盤豆腐乾,就能有滋有味的消磨多半天的工夫。
每到這個時候,店掌櫃就會很知情知份的擺出就幾個煤爐子,一來是爲了隨時燙酒,再者就是驅驅寒氣兒,順便爲大夥兒烤烤身上的溼衣裳。
說是來喝酒的,因爲身上不帶幾個銅板的緣故,誰也不會海吃海喝,都是藉着喝酒的名義消磨時光,順便說些着三不着兩的閒話。
哪家哪家的寡婦背地裡偷漢子,哪家哪家的小媳婦兒三年也不開懷,這種帶着葷腥的話題最討大家歡迎,說起來也有趣的緊。聽者也喜歡聽。
可現在不同了,眼下的局面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有大變,尤其是京城的爺們們,這幾年經歷了太多的變故,對這種事情由着異乎尋常的敏感。
好像一下子都關心國家大事了一樣,大夥兒不約而同的說着:
“嗨,瞅見了沒有?內城的旗人們可都慌了神兒,正火急火燎的搬家哩。”
“可不是嘛,我旁邊的哪條街上。瓜爾佳的好幾戶,都在搬家哩。據說是要回關外老家去看看,過一陣子再搬回來……”
“還搬回來屁,他們爲啥搬家你們還不清楚?這些旗人也威風慣了,現在也曉得害怕了……他們怕啥?還不是怕四爺過來之後和他們拉清單?”
“嘿嘿,四爺的清單可不是那麼好接下的。”在衆人心領神會的一片偷笑當中,有人說道:“四爺是幹啥吃飯的全天下人都知道,四爺可是踏着韃子的鮮血一路打過來的,死在四爺手裡頭的八旗兵都能填平東海了,他們還能不怕?”
有人很小心的看看四周,立刻就招來同伴兒不屑的哼聲:“你怕個鳥,如今旗人的天下眼看着就得塌架熄火,他們跑都來不及,哪還有這份鹹淡心思來聽你的牆根兒?”
“可不是嘛,四爺的手段也夠黑的,大軍過處雞犬不留,韃子的苦膽都嚇破了,這才趕緊往關外跑。要是跑的慢了……嘿嘿……”
“韃子是怕了,咱們可不怕,四爺是專一爲咱們漢人出氣的。就算是四爺的大軍現在開過來,我只要說一聲是漢人,就能在北京城橫着走。”
“以我看呀,四爺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韃子。要是用了手段把山海關一堵,嘿嘿……這戲可就真有看頭啦。”
正說話間,身材甚的健壯的關二爺邁步進來,未曾坐下先給衆人打招呼:“諸位老少爺們都在呢,難得有這歇腳的機會,大夥兒都多喝幾盅……”
關二爺串游在各桌之間,和人們熟絡的打着招呼,甚至還不時的開幾個男人之間特有的玩笑。
“韋掌櫃,我看你是越來越不長進了,怎麼就鼓搗這麼幾個小菜兒?喝酒也沒了味道,”關二爺爽朗的衝着既是掌櫃又是廚師的老韋大喊:“還有豬頭肉沒有?雜碎也行,有是還有蹄髈那纔夠味兒呢。”
“有哩,有哩。”掌櫃的急忙應承着。
這種小店兒都是招待些賣力氣的窮哥們兒,少有點葷菜的,忽聞關二爺要肉,立刻就歡喜起來。
“既然有爲什麼不端上來?趕緊下去切,每個桌子上擺一盤子,再弄點生蒜上來。”
京城的爺們好的就是一個面子,即便是下館子也鮮有提到個“買”字兒的,一般都是誰叫的誰付錢,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
關二爺這麼一喊,就是要請大夥兒吃肉了,掌櫃歡天喜地的下去切肉,在座的諸位老少爺們兒也喝了一聲彩。
“二爺好手面兒,弟兄們先謝過了。”
“吃了二爺的肉,準保三天不餓。”
“回頭我做東,請二爺喝壺高的。”
雖然口袋裡也沒有幾個銅板,可場面話兒也是要說一說,一來是表一下自己的心意,再就是謝謝的意思。至於真正的回請二爺,那就是另外的一碼子事情了。
關二爺雖然沒落了,也沒有以前那麼風光。可終究是有以前的風範,不僅手面闊,也懂得個人情裡外,京城相熟不相熟的爺們兒都承他的面子。人家關二爺是擺三天流水席的主兒,現在雖不比以前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千釘呢,關二爺這樣的漢子就是再沒落也比小門小戶的要強太多。
大盤子的白切肉端上來,酒也上了新的,人們齊齊敬了關二爺一碗滿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這氣氛要是一上來,嘴上也就少了把門的:
“二爺手面廣,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多,知道的消息肯定切實,給大夥兒說說四爺的隊伍到哪裡了?”
“嘿嘿,南邊那位四爺咱可高攀不上,我還真沒有外邊的消息。”關二爺似乎不願意多說已經炙手可熱的赴死軍:“我的朋友們三山五嶽的都有,可人家多是有志氣有本事的,多去了南邊四爺帳下效力,和我來往的也就少了。這世道正是好男兒建功立業的機會,誰還願意和我這樣的混子攪和在一起?”
“二爺是要混子,那我們豈不是連混子也不如了?哈哈,二爺真是好說笑。”
關二爺似乎更加關心城裡頭的動靜,所以一直都在把話題往這邊引:“四爺怎麼樣了那是天大的事情,也用不着咱們這樣的小老百姓操心。再者說了,四爺從刀把村出去的時候,和赤手空拳也差不多,這才幾天的工夫?就做出這麼老天爺一般大小的局面來,就這本事還用咱們操心?大夥兒就淨等着好消息吧。不過話又回來了,現在世道這麼亂,大夥兒可得多長几個心眼兒,萬一……”
關二爺故意壓低了嗓子,指了指皇宮的方向:“那些人萬一要是急紅了眼珠子,說不準會拿咱爺們撒氣呢……”
大夥兒都知道關二爺說的是誰,尤其是在這種場面下,什麼樣的話兒都敢往外說。尤其是赴死軍勢如破竹一般的挺進,更是給京城的爺們撐腰壯膽兒,話語裡頭也就愈發的肆無忌憚了:“宮裡頭的孤兒寡母還不定嚇成什麼樣子了呢,寡婦的姘頭也死了,族人裡頭又擠兌的厲害,我看呀,他們的日子就是這麼幾天了……”
關於福臨這個娃娃皇帝的出身,京城裡早就有風言風語,說是多爾袞的種兒。開始是時候還沒有人相信,可架不住說的人多,時間一長,大夥兒也就信了。
韃子嘛,本就是化外蠻夷,哪裡知道什麼禮義廉恥?再看看福臨小娃娃登基以後對多爾袞的態度,其中要是沒有貓膩才真是見鬼了。尤其是這種和皇室沾邊兒的花花綠綠的事情,大夥很願意往被窩裡頭牽扯。
雖然很少明着說,可多爾袞和那個皇太后肯定是有一腿的,就是福臨小娃娃也說不清楚究竟是誰的兒子呢。
“對了,我那條街上的烏洛羅家,仗着和禮親王家裡有點關係,整天囂張的恨不得把天都吞進肚子。這回禮親王這棵大樹都挪到山海關以外了,烏洛羅一家子好幾百口子也正張羅着要走呢。”
自從濟爾哈郎等老派滿洲勳貴和滿清朝廷系正式決裂以後,雙方的關係一直很微妙,最直接的反應就是這些中下層的世家。隨着山西局勢的不可收拾,那些老派親王貝勒乾脆一溜煙兒的跑回了關外,把皇太后和小皇帝甩在了京城。
就是那些個依附着這些親王貝勒的滿洲家族也不得不做出判斷,隨着赴死軍的神速進展,這些人哪裡還敢觀望?都是賣宅子賣地,實在賣不出去的話乾脆就撒手不要了,然後舉家舉族的往關外搬遷。
尤其這個烏洛羅家,本身就是個騎牆派,在老派滿洲和多爾袞之間遊走。這回兩派都死的死跑的跑,他們也察覺出局勢的兇險,要跑路了。
“嗯,烏洛羅家要走了。”關二爺在心裡暗暗記下。
“要我說呀,還是咱們這樣的小老百姓開心快活,宮裡頭的那對兒母子,現在肯定正抱頭痛苦呢。別說那些個八旗子弟,就是很多在宮裡當值的漢人侍衛也變着法兒的撂挑子,這年月,各宮裡有牽連不見的就是什麼好事情。等四爺過來了,把清單這麼一拉,但凡是給韃子效力過的,有一個算一個誰也別想跑……”
大夥兒說的正熱鬧呢,門簾子一挑,進來個人,熱烈的氣氛登時就是一窒,所有人的喉嚨恍如都被捏住一般,立刻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就是剛剛說了半句的,後半句也再說不出來,生生就噎回了肚子裡。
進來的這個人身穿朝廷的雲彩大褂子,連馬蹄袖也沒有挽上去,足蹬小牛皮的軟靴子,腰裡還挎着口刀。
這人大家都認識,也是這一帶土生土長的娃娃,姓韓名無病,本也是個靠力氣吃飯的力巴。可自從滿洲人過來之後,也不知道是託了誰的路子,竟然混成了個宮門衛。因爲韓無病很會逢迎,又懂些溜鬚拍馬的手段,很快就掌了個小旗兒,手下有十二個大頭兵,被人們稱爲韓小旗。
韃子皇宮裡頭怎麼可能用他這樣的京城漢人做衛士?這個韓小旗雖說是個宮門衛,其實和打雜的也差不多,最多也就是在外面守一段兒宮牆而已,順便管着朝廷的水門。
因爲皇宮裡要吃玉泉山上的水,每天都有拉水的車子進出,韓小旗和一個滿洲衛士共管這個水車進出之門。
說是共管,那是他往自己個兒的臉上貼金呢,可誰還不明白是怎麼回子事情了?真正的滿洲侍衛會和你一個漢人共管?肯定是在那幾個滿洲衛士手底下跑跑腿罷了。
今天的韓小旗連大帽子也沒有戴,一臉死了老孃的表情,進來就把屁股一坐,自要了壺酒,喝水一樣就灌了下去,然後大聲吆喝韋掌櫃:“老韋,你給我算算,我攏共欠櫃上幾個錢?”
一般而言,這麼問的意思就是要還賬了。
韋掌櫃捧着個賬本子,陪着笑臉就過來了:“您老從去年中秋到今天……今天的這壺酒算是奉送,攏共賒欠三百七十四個錢。零頭抹了,您給三百七十個錢就可以消賬。”
韓小旗悽慘的一笑,把手裡的刀子送到掌櫃懷裡:“老韋呀,你的賬我是還不上了,這把刀子還值幾個錢,你拿去當了賣了我也不管了,算是還你的酒錢……”
掌櫃立刻就愣住了,不是說這把刀不值錢,而是這種制式軍械誰敢胡亂去賣?何況還有宮裡頭的記號,要是抓住了就是吃不完的官司。
“韓爺,刀子你先收着吧,要是手頭緊過了端午再結賬也不算遲……”韋掌櫃是精明的買賣人,並不會真的要這把刀子,也不會因此而惱羞成怒。
“端午?要是我還能活的端午的話就好了,韋掌櫃您這錢我這輩子都還不上了……”
韓小旗面色悽楚,努力想笑一笑,卻實在笑不出,挑簾子就要走。
“慢着,”一直在觀察的關二爺長身而起:“韓家兄弟何不過來喝一杯?這麼個鬼天氣還要去哪裡?來和老少爺們們痛快痛快吧。”
“是二爺啊,”韓小旗看了關二爺一眼,把腦袋都能耷拉到腳面上:“我哪還有什麼心思喝酒?我還能去哪裡?尋死去了,抹脖子跳井吃砒霜,要是關二爺能給我韓無病燒把值錢,兄弟感激不盡……”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我也是剛剛上墳燒紙回來,韓家兄弟怎麼就說起這個了?晦氣,晦氣……”關二爺接連在地上吐着口水。
“兄弟實在是活不下去了,除了跳井投河的尋死,實在沒有了別的出路……”
關二爺上前說道:“看你這個樣子,難不成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我賭錢賭輸了,沒有辦法活了……”
關二爺先是一楞,旋即哈哈大笑:“你個沒出息的,這就值得尋死覓活的?你問問在座的諸位老少爺們兒,哪個沒有輸過錢?要是輸了錢就尋死覓活,還算什麼爺們兒?哈哈,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
“二爺您不知道,我輸的多。“
“輸了多少?”
“整整八十兩,八十兩銀子。”
小酒館裡頓時就是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好似所有人都同時牙疼了一樣。
八十兩是怎麼一個數目,所有人都很清楚,乍一聽確實不算什麼天文數字。在這樣的世道里,絕對算是很多了。
一個能夠溫飽的四口之家,連娶媳婦的彩禮妝錢算上,再算上擺宴席裝修房子,辦一場在老百姓眼裡絕對算的上風光體面的喜事兒,有五兩銀子都能把四面八方都打圓了打滿了,可想而知,八十兩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關二爺也沒有想到韓小旗會輸這麼多,不得不安慰道:“輸了就輸了唄,日子還要過,要是家裡揭不開鍋,你說一聲,三三五五的我接着,咱們爺們在外面喝風吃苦不算個啥,可不能苦了家裡的娃娃和女人……”
韓小旗看着關二爺不住搖頭,忽然噗通一下子就跪倒在關二爺腳下:“二爺,也只有您老能幫我了,您要是不拉我這一把,我可就真活不下了……”
“起來,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呢,你知道不知道?”關二爺急忙拉他:“你這是怎麼個話兒?輸了錢可以慢慢還……不對,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錢?你能有幾個錢就輸出去八十兩?”
韓小旗從懷裡掏出個紙片子:“二爺吶,我借的是黑錢,一還三的印子錢,還是利滾利。放高利貸的已經把我老婆和娃娃抓去抵債了,要我拿錢去贖哩……”
“你個混賬東西,印子錢你也敢借?”關二爺一耳光就抽在韓小旗臉上:“你不知道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玩意兒?還把老婆孩子都搭上了,你還是個人不是?”
印子錢就是高利貸裡頭的高利貸,一成的利息,還是利滾利的那種。最要命的是這種利息是按天計算,十天以後就會翻一倍還多,要是過了一個月,就是想也不敢想的巨大數目。說是吃人不吐骨頭一點兒不算過分了。
最重要的是這種高利貸還是白紙黑字,只要簽名畫押就沒個說理的地方,抵押老婆孩子的條款都擺着呢,就是告到官府裡頭也沒有用。
一般情況下,這種高利貸是不可能還上的。而債主也會把韓小旗的老婆賣掉,把孩子打斷手腳扔給某些黑心的人販子……
“該呀,就該有這樣的下場。”儘管人們多多少少對韓小旗有那麼點兒同情,可一想到他給韃子做事情,這種同情心也就蕩然無存了。
“當時也是昏了頭……二爺您手面廣,認識的人也多,只求二爺想個法子,給那些放貸的人說說,再寬限我些日子,千萬要留下我的老婆孩子……”韓小旗抱着關二爺的大腿不住哀求:“就是做牛做馬我也還不完二爺的恩情……”
“那些放貸的都是狼,就是寬限了你的時日,你還的錢會更多,到時候你就能拿出來了?”
“我……我……”韓小旗無語。
一瞬間,關二爺想了許多,忽然說道:“看你也實在是可憐,你這麼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等着,好好的給我等着,我就去給你辦事情……”
“謝謝二爺,謝謝二爺……”
關二爺早飛跑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二爺手面兒就是廣闊,什麼樣的朋友都認識,韓小旗算是碰到貴人了。”
“可不是嘛,只要二爺出馬,放貸的說什麼也得給二爺這個面子。”
在衆人的竊竊私語之中,韓小旗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
工夫不大,關二爺就跑了回來,身上都是斑斑的泥垢,顯然是剛纔跑的太急,在泥地裡摔了一跤。
“二爺,怎麼樣?”韓小旗關切的問道。
關二爺從懷裡摸出四個元寶,在桌子上一放:“說什麼也是虛的,這些銀子你先拿去把債堵了,先把老婆孩子贖回來再說……”
四個大元寶哇。
立刻就又是牙疼一般吸冷氣兒的聲音。、
在場的老少爺們兒都是窮人,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元寶是什麼樣子,今天可算是開了眼,一下子就瞅見四個。
關二爺的日子早就不比以前了,雖然是極力的撐着,可誰不知道二爺過的也恓惶?要不然不來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小酒館?二爺偷偷摸摸變賣祖產的事情大夥兒都知道一些風聲,一下子拿出四個元寶來,絕對是吐血援助韓小旗了。估計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二爺一家子也要喝稀粥了。
韓小旗也想不到關二爺會慷慨如撕,楞了一下,忽的就是一個頭磕到地上:“我以前說過二爺的壞話,是有眼無珠的東西……”
“啥也別說了,先去把老婆和孩子贖回來吧,快去……”
韓小旗掃過來四個元寶,瘋了一樣的就往外跑。
“等等,”關二爺喊住韓小旗。
韓小旗回身,眼神之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神色。
“若是那幫子放貸的傢伙爲難於你,你就報我的名號,說是我的兄弟。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許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二爺囑咐道:“還有就是,以後千萬莫賭了。”
韓小旗一字不說,把左手放在桌上,抽出刀子,劃的就是一下子,斬下來兩根手指:“二爺放心,我若再賭,就砍了腦袋!”
“好,老少爺們都看着呢,你快去吧。”
韓小旗火急火燎的帶着元寶離去,周遭的街坊們可都服了,是真正的心服口服。
“二爺急公好義,當世孟嘗。”
“怨不得二爺三山五嶽都是朋友,原來是如此這般的豪情。”
“當世的及時雨呀,能有二爺這樣的街坊,大夥心裡也踏實。”
“二爺要是有了啥事,站在房頂上吆喝一聲,我們指定過去幫襯……”
關二爺呵呵一笑,擺擺手道:“大夥兒這是高擡我了,什麼及時雨不及時雨的,都談不上。眼看着有人要遭難了,咱也不能袖手不是?咱京城的爺們講究的就是一個幫襯,他韓小旗奧是能真的戒了賭,一家子團員了,咱們看着也歡喜,大夥兒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二爺說的在理,以後有了什麼事情,大夥兒人多手稠的這麼一幫襯,天大的事情也能過去。”
氣氛愈發的熱烈起來,接連又叫了好幾壺酒,豆腐乾都吃光了,也有了七八分的醉飽,外頭的小雨還是下的不緊不慢。
在這種天氣裡,人們也不急着走,圍攏在一起說些閒話。
關二爺通過大家的嘴,也知道周遭的許多詳情,尤其是哪家的旗人又搬走了、衚衕了還剩下多少旗人等等這些問題,都問的特別詳細。
因爲陰着天,誰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辰,反正估摸着時候也不早了,正要散去的時候,韓小旗帶着他的老婆孩子來在門口。
“好,好的很,以後千萬不要耍錢了。”關二爺笑呵呵的囑咐着:“這也算是有了教訓,花點錢買就教訓,值!”
韓小旗臉上滿是雨水,連眼眶子裡頭是水光,早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了:“二爺的恩情我這輩子還不完了……”
韓小旗的婆娘還在哭呢:“還說個啥呢?我們一家子給二爺磕個頭吧。”
“別介,別介,你們這是折我的壽咒我死呢,”關二爺哈哈大笑着:“韓老弟,還有弟妹,都別弄這些個客套了,都是街坊說什麼恩情不恩情的就見外了。你們心裡要真是不落忍,就把兒子認了我做乾爹,反正我家裡也沒有個兒子,要是我死了連個扛幡的都沒有。能認個乾兒子,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韓小旗的婆娘趕緊對兒子說道:“快叫乾爹,這就是你乾爹,比你不爭氣的親爹要強多了。”
“二爺……關大哥,”韓小旗也不知道說個什麼纔好:“我知道你是疼我,哎,啥也不說了,要是有用的上我韓無病的地方,水裡火裡都是大哥一句話。”
“哈哈,你小子淨弄這些沒有油鹽的淡話。做事情憑的是個良心,只要沒有虧了良心,啥時候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