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陸並着縣衙所有人,戰戰兢兢的跪在院子裡,在他們前面,散落了一地的賬冊和碎紙。
而趙勳正負着手,滿面蕭殺的看着這些人。
鄭陸頭也不敢擡,他昨天就看出來這位趙公子不是尋常人,他也猜測了對方是不是趙勳。
可是最後還是否決了,畢竟趙勳身爲鎮國將軍,又不是好安逸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千里迢迢跑到這裡,只爲了送靜安縣主回家。
沒有想到,不過一天的功夫,他就帶着賬冊來了,看樣子就是興師問罪。
鄭陸心頭砰砰的跳着,他的賬面沒有問題啊,趙將軍是爲什麼事這麼生氣。
“說說吧。”趙勳負手立着,目光在衆人身上一掃,最後落在鄭陸頭頂上,猶如利箭一般,讓對方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區區一個縣官,也敢如此大貪,誰給你的膽子!”
那些賬沒有問題的原因,是因爲有問題的地方,他們根本沒有登記造冊,就憑百姓的那一番話,就能算得出,單一個鄭陸每年至少近十萬兩銀子。
合水貧困,朝廷都知道免稅撤稅,好年景時上收的稅也不過是南直隸和湖廣幾地的一小半,若遇到旱澇,更是能免則免。
可他年年收,年年加,以爲山高地遠,就無人追究其責任。
“請將軍聽下官解釋。”鄭陸只覺得自己真是倒黴催的,他明年就任期滿了,早就打點好了,要調去江南,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卻讓他在最後一年碰到了這個閻王。
他努力壓着心頭的懼怕,生怕一言不合就被趙勳砍了。
“將軍,這三年的稅收,賬本上都是細細記錄在冊,下官不曾動過半分。至於爲何是年年累加,實在是因爲收不齊啊,百姓沒有錢糧我們也不能強逼着,更何況,就算強逼着他們也收不齊。”
趙勳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收不齊,所以你就另加明目,足添了半成的稅?”
“將軍冤枉啊。”鄭陸一個四十好幾的人,說哭就哽咽了起來,“一個縣衙入流不入流的官職吏目那麼多人,單憑每年的俸祿根本難以養活,更何況,不入流的全靠縣衙支出,實在是入不敷出,難以爲繼啊。”
原來是爲了另加明目的事,鄭陸暗暗鬆了口氣。
“這九百文不是下官的加的。”鄭陸一臉的無奈,抹着眼淚,“下官來上任時這些就已經在了,下官只是延續下來而已。”
趙勳手中一直握着一本賬冊,聽了鄭陸的話,忽然就將賬冊丟了出去,又準又很的砸在了鄭陸的臉上。
“好一個延續。”趙勳目光狠意,“看來趙某也要延續太祖的風格,將爾等剝皮抽筋做草堂了。”
鄭陸被砸的腦袋嗡嗡的響,臉上也是火辣辣的疼,可還不等他喊疼,就聽到趙勳說的剝皮抽筋,立刻嚇的跪坐下來,全身發軟。
要是別人說這個話,他可能還當做是嚇唬他的,可是換做趙勳,他絕對相信他能做得出。
他有了這個把柄,立刻把他砍了,然後回朝將證據拿出來。
不但沒有人追究他,說不定還有對他歌功頌德,說他嫉惡如仇,嚴懲貪官污吏。
“將軍,這不是這一個縣如此啊。”鄭陸爬了過去,跪在趙勳面前,拉着他的袍角,“是大局如此,下官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趙勳大怒,一腳將他踹翻在地:“那就一個一個的殺,殺到最後一個爲止。”
好大的膽子,明着是沒有動朝廷的稅,可卻另逼着百姓交附加稅,百姓收成只有那麼多,交了朝廷是稅就補不上附加稅,交了附加稅就空了朝廷的……所以,大多數人就只交附加稅,而空着朝廷的稅糧。
賬面當然沒有問題,因爲錢已經正大光明落到他們的口袋去了。
鄭陸偷偷看着趙勳,渾身冰冷,不愧是趙家的人,當年太祖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將軍。”鄭陸回道,“莫說這些明目並非下官創立,就算是,這些罪也不至死。求將軍網開一面,將下官送回京中,由大理寺主審,不管定什麼罪,下官都認。”
“送回京城?”趙勳挑眉看着他,“讓你打點一番,好全身而退。”
鄭陸搖着頭:“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趙勳微微傾身,盯着鄭陸,“你每年貪這麼多,都進貢去了哪裡?”
鄭陸一聽,趙勳話中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拔出蘿蔔帶出泥!
“沒有,下官沒有貪,更沒有孝敬誰,將軍若不信可以去查。”鄭陸當然不能說,本來還有一線生的希望,如果他說了,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趙勳抓的問題很小,大週近千個縣,哪個不是這樣做的,所以只要去京城了,他就能全身而退。
趙勳微微頷首,直起身靠在椅子上,冷笑了一聲:“找死。”
他根本不需要找證據,那些百姓,當下合水的境況,就是最好的證據,殺他,光明正大!
“將軍。”鄭陸嚇的渾身發抖,“下官真的沒有貪一兩銀子,更沒有孝敬誰啊!”
趙勳已經沒了耐心,淡淡的道:“遲了!”
他目光一轉落在衆人身上,一一掃過目露殺意:“這些事,你們都知情?”
查稅收稅,他們身在衙門怎麼可能不知道。
“周錚。”趙勳見周錚從門口進來,便道,“去通知府衙派人來,這裡所有人,一個不留!”
周錚抱拳領命。
“七爺!”顧若離跑了進來,院子裡亂糟糟的,衆人瑟瑟發抖,昨天還道貌岸然的鄭陸,此刻已經嚇的魂不附體,不停的求饒,她走過去,站在趙勳面前低聲道,“我們能不能談談。”
趙勳看着她,她是跑着來的,所以此刻正喘着氣,臉上露着緊張之色,他看着眉頭擰了擰,頷首道:“好。”
顧若離鬆了口氣,指了指正廳裡,趙勳就起身進了正廳。
門關上,顧若離看着他道:“朝廷對官員私貪是如何定罪的?”
趙勳看着她沒說話,在等着她接着往下說。
“若他的罪名必死無疑,七爺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顧若離聲音不大,很真誠的在和他商量,“但不管他是死,還是活只有律法才能判定,沒有人能輕易剝奪他的生死,就算是聖上,也要先拿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才能去殺一個人,七爺覺得呢。”
“你的意思是,我在濫用私刑?”趙勳揚眉,眸色並不和善。
顧若離點頭,毫不避諱的道:“我是這個意思沒有錯。七爺位高權重,殺人且又是殺該死的人,當然沒有人讓您負責。可是您有沒有想過,您這麼做,將大周的律法置於何地,若將來,所有有權有勢的人,遇到這樣的問題,都是先斬後奏,都是直接殺了,那以後大周還需要律法嗎。”
趙勳回道:“殺該死之人,便就是律法。”
“即便是該死之人,那也是律法裁決後才知道他是不是該死。”顧若離反駁道,“您沒有權利,誰都沒有權利!”
趙勳低頭看着她:“所以,你覺得那兩個大夫不是不該殺,今天的鄭陸也不是不該殺,而是不該我去殺?”
“是!”顧若離回道,“您今日殺這人,殺那人,殺一切想殺的人。那明天若有人想要殺您的,您死了,在有的人眼中是不是也是罪有應得,是不是也是替天行道。”
趙勳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就是你想的要的,你要平等,我平等對待別人,也平等對待你?”
顧若離沒接他這句話,而是繼續道:“不管您有多麼正當的初衷,這都不是您凌駕在生命之上,碾壓他人的理由。”她說着,嘆了口氣,“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七爺位高權重,我干涉不了您的決定,言盡於此,望七爺三思。”
她說完福了福,轉身打算離開。
“嬌嬌。”趙勳看着她的背影,“你是在告訴我,你我之間是平等的。你是獨立的人,而不是誰的附屬,所以你是想嫁還是不嫁,都和我無關?”
顧若離回頭看着他,點了點頭:“是!在人格上你,我,還有這天下的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地位或許有三六九等,可在人格上,沒有人有資格去俯視誰。
“這世間的大局,我沒有能力去改變。可是在我力所能及,在我的身邊,我希望是平等的,我以同心待人時,也希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她低聲道,“這是你我的不同。你沒有錯,因爲這是你自小所受教育教你的,你的地位給你帶來的便利。我也沒有錯。錯的是,你我不該有所交集。”
顧若離說完那些話,打開門走了出去。
鄭陸該死,就算趙勳今天將他殺了,她也會覺得大快人心,可是這只是鄭陸的問題,卻不能證明趙勳處事就是對的,譬如薊州的秦大同,譬如唐凹,將來可能還有更多的人……
他不審不問,甚至連證據都不需要,僅僅是他覺得對方該死,就一刀解決。
他憑什麼這麼做,無非就是他根深蒂固的上位者的生殺大權,就是他自小烙在骨子裡的優越感。
將別人的性命視爲草芥,將女人視爲衣物,將天下所有都當做私有。
或許別人覺得這沒有什麼,在當下的社會和環境也很正常,可是她接受不了,即便不能改變任何人,她也不想去切身體會。這就是她和趙勳之間出問題時,她選擇離開而非是想要改變他。
既然她不能爲了愛而改變自己,又憑什麼要求趙勳爲了她去改變。
分開,各自回到原來的軌道,纔是最正確的方法,不用去擰巴誰,生拉硬扯捏成對方想要形狀,而扭曲着彼此。
“縣主。”鄭陸一見顧若離出來,立刻求着道,“縣主,下官真的是冤枉的,縣主若是不信可以細細去查,下官一身清白,絕沒有做半點對不起聖上,對不起朝廷的事。”
顧若離停下來看着他,冷聲道:“鄭大人,你是不是清白的不是你說了算,得由朝廷說了算,由百姓說了算。”
“下管有證據證明清白。”鄭陸道,“這裡的帳只是一部分,下官還有衙門開支的帳,一切收出都在裡面,列的明明白白的。”
顧若離幾不可聞的笑了笑,道:“你是想告訴我,你每一石稅糧多收的九百文,是有明確的用途和賬目的?”
“是!”鄭陸點着頭,“有,都有,記得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下官沒有私拿一錢銀子。”
他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他爲什麼會跪在這裡。
“鄭大人。”顧若離道,“除非你從來沒有多收九百文,否則,你就是錯!誰給你的權利,讓你額外加的這九百文,朝廷可有公文,還是聖上的口諭,拿來給我們看看。”
鄭陸一怔,頓時啞口無言。
可是,這事兒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早成了慣例啊:“這種事,哪裡都有啊,下官不是獨一個。”
“就算所有人都在做又如何,錯依舊是錯!”顧若離拂袖,又道,“至於你說的帳自有人會去查,到底去了哪裡,鄭大人用在何處,也一定會有答案。”
話落,顧若離不再理他,帶着歡顏和雪盞往外走。
身後,正廳的門再次打開,趙勳走了出來,鄭陸一看到他就滿面的絕望,半句話不敢說。
“師爺何在。”趙勳站在門口,目光一掃,立刻就有三個中年男子膝行了幾步,“卑職就是。”
趙勳目光落在三人身上,沉沉而道:“給你們一日時間,將鄭陸所有罪狀名列清楚,可有問題?”
這是……打算查,而不是直接砍頭了?
“是!卑職一定竭盡全力,不讓將軍失望。”幾個師爺都鬆了口氣,他們真怕趙勳懶得廢話,一下子將所有人的都殺了,現在讓他們去查鄭陸,就表示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先將鄭大人看押起來。”趙勳看向鄭陸,“若有人讓他全盤招認,或提供了有力的證據,就一律從輕發落。”
他這是拋出了一個誘餌。
“是。是!”幾個師爺爭先恐後的應着,熱淚盈眶,這算是撿回一條命了,“不用一天,明天早上我等就將所有證據呈給將軍過目。”
趙勳頷首,望着鄭陸道:“先將此人關去牢裡,仔細看守。”
“是!”十來個差役就好像生怕不積極一些,就會丟了命一樣,衝了過去三兩下將鄭陸捆綁好,鄭陸大怒,啐着衆人道,“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小人,平日卑躬屈膝討好諂媚本官,如今一旦遇難,就落井下石,你們給本官等着,本官定叫你們不得好死。”
衆人哪裡有空去管以後的生死,只有先保住當下的命再說。
顧若離停在院中,回頭看着趙勳,他站在門口,一身墨黑的衣袍,劍眉飛揚,眸光沉凝,氣勢英武……還是以前的趙勳,可此刻看着她卻覺得他有些不一樣。
趙勳也擡頭看着她,眸光微凝,彷彿在說,我這樣做你可滿意。
滿意嗎?她不知道……
顧若離轉身,飛快的出了門。
“縣主。”一上車,歡顏就迫不及待的道,“您和趙將軍說了什麼,他改變了主意?”
顧若離搖搖頭,沒有說話。
他這不是接受了她的觀點,而是退讓吧,像以前一樣,對她的退讓,或者是迂迴,折中了之後,他用自己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
在這件事的處理上,趙勳的態度她無話可說。
顧若離心情很複雜,只能沉默着。
趙勳看着顧若離的背影,又回到了衙門裡落座,周錚跟着進來,低聲問道:“爺,真的饒了他們?”
“試試吧。”趙勳端了茶心不在焉的喝着,心頭卻想起顧若離說的話……
人格的平等?
人格是什麼,她從來哪裡得來的這個詞。
她在一開始的就明確的告訴他,若是大家相處不好,彼此不滿意,就隨時可以結束這段感情。
誰也不用爲誰負責。
因爲他們都不屬於對方。
這就是人格平等。因爲大家都是自由自主的?
他注意到她說這段話時,眼中沒有執着,更並非激烈的強調,而是那麼自然,就好像,這些想法早就存在於她的腦海中,是如同吃飯飲水一般稀鬆尋常。
看來,她是真的無法接受這些她認爲的不平等。
“爺!”周錚咳嗽了一聲,“屬下覺得,顧大夫和我們不一樣,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所以,我們才覺得她特別吧。”
趙勳眉梢一挑,朝周錚看去。
周錚尷尬不已,摸了摸鼻子道:“屬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顧大夫很特別。她一直堅持着自己的原則,她不會越過,而別人也碰不得。”
他想說,趙勳這次殺兩個大夫,是碰到了顧若離的底線。
所以她才無法容忍的翻臉了。
趙勳沒接話,垂着眼眸靜靜的喝着茶。
她說了,不是那兩個大夫該死不該死的事,而是不該由他殺,因爲他沒有資格裁決別人的生死。
就跟,他不能將她視爲己有,困在後院一樣。
原來,她一開始就說的很清楚,只是他自己沒有當回事放在心上而已。
顧若離一個人待在房裡,坐在窗前,看着樓下人流熙然熱鬧鼎沸的,心裡百感交集……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她從來都很清楚冷靜的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且,會爲之而努力,直到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可是這一次,她迷茫了起來。
是她逃避了問題,還是真的快刀斬亂麻做了正確的選擇?
顧若離心亂如麻。
第二日天未亮,三個師爺就抱着一摞的賬冊進門,恭恭敬敬的奉給趙勳,指着一本道:“這是鄭大人自上任以來,所有衙門裡的進收開支。”又翻出另一本,“這是城東糧倉的儲備糧的去路。”
趙勳微有詫異,翻開了其中一本,師爺接着又道:“這是鄭大人這兩年所有往來官員的時間以及名單。”
趙勳一一翻開,裡頭列了很多人,而大多數他都認識。
“你們如何查到這些?”趙勳合上賬冊,三位師爺其中一位就道,“卑職一直以來都爲鄭大人做賬,公私賬目都從卑職手中經過,所有才會知曉的如此清楚。”
“卑職是錢糧師爺。”另一人道,“所以稅收賬目都是卑職在統計。”
趙勳面上無波,可心中卻是動了動,這些事如果是以前他一樣能查得到,將所有人抓起來一頓拷問,或者隨便抓了一兩人殺雞儆猴,甚至於……將所有人都解決了,空空的衙門,任由他的人去翻查。
便是埋在地下的東西,也能讓他找出來。
可是,雖然結果都是一樣,但眼前這個手法,效率卻要高出很多。
也少了血雨腥風。
“嗯。”趙勳頓了頓,看着三位戰戰兢兢的師爺,想了想,艱難的吐出兩個字,“有勞!”
他的話一落,三位師爺立刻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受寵若驚:“爲將軍辦事,卑職鞠躬盡瘁理所應當,當不得將軍一句謝。”又道,“卑職等也有罪,罪在明知鄭大人貪贓徇私,可卻不敢制止上告,請將軍責罰。”
“無妨。”趙勳心頭動了動,看着三人道,“三位,如何稱呼?”
三位師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左到右各自介紹道:“卑職姓邱,表字子嘗,卑職姓路……卑職姓韓……”
“鄭大人的事,就由你們三位去辦,寫明瞭緣由,派人去將他押送去府衙。”趙勳請三人起身,道,“往後,你三人依舊留在府衙,依舊做以前的事,至於編制,趙某會留意,不日就會將三位轉正。”
從一個不入流的師爺,變成一個入流有品級的吏目,簡直是難如登天,是一道尋常人一生難以跨越的溝壑。
“謝將軍!”三人伏地,感恩戴德,“將軍提攜我三人沒齒不忘。以後不管是將軍還是縣主,但凡有事需要我等,只管吩咐,我三人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趙勳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是他第一次,不是用拳頭和強勢得到的人心,不管對方真情還是假意,當下效果立竿見影。
難道,這就是小丫頭說的尊重?
他給予了對方的尊重,所以得到了對方的效忠?
趙勳幾不可聞的笑了笑:“衙門的事就暫時交由你三人處理,寫好陳請呈於縣主過目。”
“是!”三人應是,沒有半點不願,“將軍,我等還有一事想與將軍一說,不知將軍可願聽我等一言。”
趙勳頷首,正色看着三人。
“是這樣。”三人見趙勳這個態度,就更加認真起來,“合水稻米收成並不好,可鄉鄰又不敢私自改種他物,所以纔會造成眼下這個局面。將軍,我等斗膽提議,不如讓大家改種麥或是果蔬,抑或是棗子樹都比水稻要好。”
這事還真要有人擔着,若不然大家改種了別的,要是沒有收成,到時候交不上稅,這個責任誰都擔不起。
“合水是靜安縣主的封地。”趙勳手指點着桌面,認真的道,“爾等建議,我會和縣主商量。”
三位師爺頓時眼睛發亮,磕着頭謝恩。
趙勳就出了門,徑直去了同福客棧,一進門留守在客棧的盧舟就迎了過來,抱拳道:“趙公子,東家小姐讓我告訴您一聲,她出門去了,要是您有事找她,等下午她回來再說。”
“可知道她去哪裡了?”趙勳微怔,盧舟就回道,“聽說去了何家畔那邊的崔家村,東家小姐在那邊認識人,打算去看看。”
趙勳頷首,轉身往外走,周錚跟着道:“爺,您要去嗎?”
“你留在縣衙。”趙勳吩咐道,“那幾個師爺和差役你留意着,若有發現不妥之處就……”他頓了頓,“先將人扣了。”
不是殺了,是扣了!周錚一愣,點了點頭。
他能感覺到,趙勳在試着改變自己處理問題的方法,從簡單直接到迂迴求全……
趙勳上馬,往崔家村而去。
顧若離從馬車上下來,入眼的依舊是那一排嵌在黃土坡裡的房子,和當時她離開時並沒有區別,崔家村也是官田,在合水和慶陽的中間,當時在這裡住了七天,不知道崔大娘一家人還好不好。
顧若離徑直往那一排房子走去,歡顏跟在後面小聲的問道:“縣主,這裡您來過啊。”
“嗯。當時去京城時在這裡住過幾天。”她當時只覺得這裡窮,卻不曾想到,他們的頭上壓着那麼一座大山,換做誰日子都好過不了。
她們一行人上了坡子,顧若離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門口切着藥的二妮,聽到動靜二妮朝這邊看了過來……
顧若離帶着帷帽,站在人羣裡,身上穿的也不是當初那樣破衣爛衫,二妮沒有認出來,而是好奇的盯着看了幾眼,就低頭去切藥。
“二妮。”顧若離過去,二妮一愣擡頭看着她,“姑娘,您認識我?”她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有些自慚形穢的看着顧若離,顯得很拘謹。
顧若離笑了笑,道:“你爹爹的身體好些了嗎?”
二妮愣住,打量着顧若離,似乎認出了她的聲音,指着她結結巴巴的道:“霍……霍姐姐。”
“我姓顧。”顧若離道,“一年不見,你長大了。”
二妮一下蹦了起來,雙眼明亮的看着顧若離:“您真的是霍姐姐。”她說着,朝屋裡喊,“祖母,霍姐姐回來了,霍姐姐回來了。”
她話落,就看見崔大娘從屋子裡跑了出來:“你這丫頭瘋了,霍姑娘怎麼會……”她看見了戴着帷帽,俏生生站在門口,由一行人簇擁着的顧若離,就聽到她喊道,“大娘。”
“真的是霍大夫。”她看不請顧若離的臉,可這聲音她聽得出來,“你……你回來了。”
顧若離點了點頭,笑着道:“我回來了,所以想來看看你們。”
“霍大夫!”崔大娘一把握住她的手,眼淚就簌簌的落下來,“你沒事就好。你當時走了,我們擔心了許久,你一個姑娘家……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顧若離也紅了眼眶,哽咽的道:“我沒事,去了京城事情辦完了,就回來了。”
“好,好。”崔大娘打量了一眼她身後跟着的雪盞和蔡先安幾人,又激動的道,“都被在門口站着,快屋裡坐。”
顧若離應是,帶着兩個丫頭進了屋裡,蔡先安幾人留在院子裡守着。
“二妮兒,去告訴你爹爹還有你哥,讓他們快回來。”崔大娘說着又道,“再去抓只雞回來殺了,中午霍姑娘在這裡吃飯。”
二妮歡快的應了一聲,在門口將自己踩的灰撲撲的腳擦了擦,穿了鞋一溜煙的跑走了。
崔家的房子裡比以前要好了許多,添了一個櫃子,被子也新加了一牀,像是剛做的。
“我們在隔壁又打了一間房。”崔大娘高興的介紹道,“留着給柱子成親用的,一會兒我陪姑娘去看看。”
顧若離笑着點頭,將帷帽拿下來擺在一邊。
“妮兒,你的臉……”崔大娘發現她的臉上的疤沒有,激動的道,“疤沒了。”
顧若離點頭,回道:“當時就是貼上去的,我一個人在外走走動,怕壞事。”
“是,是,你那樣做沒錯。”崔大娘打量着,高興的道,“我當時就覺得妮兒樣子生的好,留了疤太可惜了。沒想到是假的,如今去了疤可真是好看,老婆子這輩子都沒見過妮兒這麼好看的姑娘。”
顧若離莞爾,就看到崔大和崔柱父子兩人一前一後的進了門,崔大走路還是有些僵硬,人好像浮腫了一樣胖了一些,但是針對於他自身的病情來說,他恢復的效果非常的好。
“崔大叔。”顧若離站了起來,崔大忙激動的走了過來,看着顧若離不敢認,“你……你是霍姑娘?”
顧若離點着頭,道:“我姓顧,當時因爲情況不允許,我跟着我朋友假裝姓霍。”
“姓顧,姓顧!”崔大語無倫次的重複着,顧若離道,“您身體恢復的很好,這是下地做活去了嗎。”
崔大點着頭:“是啊,這一年我都在吃藥,柱子和二妮每天都幫我按摩,效果好的別人都不敢相信。”他說着又道,“當時得虧遇到了您,要不然現在恐怕就是我的忌日了。”
顧若離失笑。
崔柱站在門口,若非顧若離說話的聲音他記得,他根本認不出她來。
沒有蠟黃的皮膚,沒有駭人的疤,清凌凌的一個小姑娘,不但容貌是他沒有見過的漂亮,就是這份氣質也絕不是尋常就能見到的。
這一年日夜不忘的掛念,忽然就就讓他噁心起自己來。
他憑什麼掛念她,他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他連掛念的資格都沒有。
“顧……顧姑娘。”崔柱搓着手上前,看了眼顧若離又垂了眼簾,“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住在哪裡。”
顧若離就和他道:“我住在合水城裡。”她說着,請大家坐,“你們剛纔在地裡做活嗎?地裡種的是稻米還是什麼?”
“都是稻米,我們是想種麥和地瓜,可是秋糧又交不起。”崔大道,“只能年年熬着,希望這任縣太爺走了,下一位能好一些,少點稅,我們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顧若離皺眉。
“這任縣太爺馬上就要被砍頭了。”歡顏就高興的道,“以後有我們縣主在,你們想種什麼就種什麼。”
她的話一落,崔大娘一家子都愣住,顯然不明白歡顏話中的意思。
“縣主?”崔柱楞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了什麼,蹭的一下站起來看着顧若離道,“您就是聖上封的那個縣主,就是管我們合水的縣主?”
顧若離點了點頭,道:“是,我就是聖上新封的縣主。”
崔大娘和崔大都不敢再坐着,連連後退了幾步,驚恐又激動的看着顧若離:“妮兒,你真的是縣主。”她們居然和縣主坐在一起,往後整個合水可就是她的了啊,比縣太爺還要厲害。
“大娘,大叔。”顧若離扶着兩人坐下來,“縣主也好,大夫也好不過是身份,我今天來也不是爲了讓你們吃驚害怕的,我只是想來和你們聊聊,你們地裡莊稼的情況。”
她昨晚想了一夜,想要徹底改變這裡讓大家生活好一點,光是解決縣官,還是治標不治本,只有讓大家的收成真正的增長,纔是關鍵。
“我……我們。”不說縣主她們還很自然,點名了身份,她們哪裡還敢平起平坐,崔大道,“縣主想問什麼就問,我們知無不言。”
顧若離嘆氣,拉着崔大娘坐下來,笑道:“我封了縣主,是聖上錯愛。又不是生來高貴,你們不要緊張。”又道,“我昨日在縣衙看過賬冊,也瞭解了稅收,所以今天就想到你們家裡來,想問問,除了種稻米外,地裡還能種什麼,是不是比稻米的收成要高一點。”
“地瓜和麥子。”崔柱一咬牙,回道,“還有苞米。”這裡離水很遠,澆水都是用挑的,每天所有的時間,都耗在田裡也不行。
顧若離若有所思,看着他問道:“那若是交稅的話,這些是不是不收,你們就一定要摺合成銀子才成。”
崔柱點了點頭:“兩貫錢,少一個子都不行。可這些東西賣不了這個價,所以我們就不敢種。”
“我知道了。”顧若離點頭想了想,崔大娘就支支吾吾道,“縣主,您是打算讓我們種麥子和苞谷?”又害怕的道,“可到時候稅恐怕就交不上了。”
顧若離點頭,道:“我知道。可是要先讓你們吃飽,再去談稅收的事情。沒有人做,留着官田也沒有用。”
“真……真的嗎。”崔大激動起來,雙眼冒光,“你的意思是,我們也可以將苞谷等東西當做糧食交上去?”
這一點顧若離還不確定,但是她覺得行得通,收上去再通過官衙賣出去就是,是糧食就不會浪費:“所以我來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有收成是前提,那麼這些東西收上去之後要怎麼辦,這卻是個問題。你們可有什麼好的提議,若是行的通,從今年開始我們就可以試試。”
“那……那我去喊村裡的人一起來。”崔柱興奮的手足無措,“人多想法多,大家一起出謀劃策!”
顧若離笑看着他點了點頭:“行,正好我今天有空,再給大家複查一遍。”
“不……不敢勞動縣主。”崔柱回道,“若是您真能讓我們想種什麼就種什麼,那就是我們合水人的大恩人,天大的恩人。”
顧若離失笑,道:“一件事歸一件事,你們好了,我也就好了,大家利益都是相互的,我也不是聖人,你不用將我想的這麼無私。”又道,“至於複診,對於我來說也是順手的,不用客氣。”
崔柱面頰微紅,飛快的點着頭道:“那……那我去喊大家過來。”
“我給您複診。”顧若離看着崔大,崔大就顫顫巍巍的將手腕給她,顧若離扶了脈,笑着道,“您是我行醫這麼多年來,同樣的病,恢復的最好的一位。”
崔大恢復的這麼好,應該和他每天按摩有關,兩項結合,效果令人意想不到。
“都是你的藥好。”崔大也很高興,“大家都說我遇到了活菩薩,要不然我這條命早就沒有了。”
顧若離失笑,又道:“我再給您換個方子,您吃半個月停一個月,這樣再吃一年,你的身體就能恢復如初了。”
“行,行!”崔大點着頭,又想起什麼來,道,“你等等。”話落,讓崔大娘去炕上拿東西,一會兒就看到崔大娘拿了個灰白的帕子出來,小心翼翼的託到顧若離面前,一層層拆開給她,“這是你當時走時留給我們的銀子,困難的時候我們用了一點,後來又補上了。”
裡頭的銀子少了一些,但多了許多的銅錢。
“你們……”顧若離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沒有用那些銀子,“怎麼不用,我就是留給你們的。”
崔大娘搖着頭:“你也不容易,我們不能白白佔你的便宜,更何況,你已經幫我們很多了,我們不能不識好歹。”
“是我魯莽了,應該和你們說清楚的。”顧若離笑着將銀子擺在炕桌上,“現在你們收下吧,崔柱也要成親,到處都是要用錢。我現在也不缺這些,就不要和我客氣了。”
“這使不得。”崔大娘想要推辭,顧若離就笑着道,“收了吧,就當我謝崔大娘當時的收留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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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娘就弓了腿要給顧若離下跪,顧若離忙扶着她:“別,您年紀大了,我受不起這個禮,您這是要折煞我啊。”又道,“往後這一年我都在慶陽,若是遇到困難就去找我,我們常來常往,說不定我也有要求你們的地方呢,你們這樣到時候我哪好意思開口。”
“好,好!”崔大娘點着頭,“往後你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不但我們就是我們崔家村所有人,都不會推辭。”
顧若離點着頭,失笑。
“霍大夫,是霍大夫回來了嗎。”正說着話,就聽到屋外紛紛亂亂的腳步聲,緊接着門口就涌出來許多的人,“是霍大夫回來了嗎。”
崔大娘將銀子收好,擦着眼淚點頭道喊道:“是霍大夫回來了!”
外頭傳來一陣歡呼聲。
“我給你端椅子。”崔大笑着將家裡的椅子搬出去,“大家都往後退,霍大夫有話和大家說,小心點,別擠着傷着她了。”
衆人就往後退。
顧若離走了出去,衆人看到她都是一愣,滿面的驚豔之色,不敢相信這是當初的霍大夫。
“我姓顧。”顧若離走出去,笑着道,“慶陽顧氏,大家聽過嗎。”
隔着一座山半日的腳程,大家肯定都聽過,更何況,顧氏同安堂以前經常舉行義診。
“您是顧氏的小姐。”有人喊着道,“難怪您會醫術。”
顧若離笑着點頭。
“不止這些。”崔大娘笑着道,“顧大夫被聖上封了縣主,往後啊,我們合水就是顧大夫的封地,她今天來,就是想和大家商量,往後咱們地裡種什麼好,她還說,以後我們想種什麼就種什麼,不用摺合成錢,只管交上去就成。”
“真……真的。”衆人都驚喜不已,“真的種什麼都行,官府都收嗎。”
顧若離點頭:“都收。”她說着一頓,又道,“我也是才接手,沒有多少的經驗,所以就想和大家聊聊,這苞米也好,地瓜也好,收上去怎麼辦,讓你們給我點思路和建議。”
真的可以收,真的什麼都可以種。
一個村子數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眼睛都亮了起來,這是對未來的希望,對生的渴望。
“縣主!”有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縣主,您就是我們合水的活菩薩,有您這句話,我們就是死也甘願啊!”
呼啦啦的,衆人都跪了下來:“縣主,您就是我們的活菩薩。”
顧若離莞爾,上前扶着一人起來:“大家都起來吧,我們好好聊聊,互惠互利,讓日子過好纔是當下最重要的事。”
衆人應是。
“這苞米也能賣,價格比米要便宜,可在饑荒的時候比米還要頂餓。”有人喊着道,“還能做饅頭,味道也好的很。”
衆人點着頭,道:“用途的多的很,就是大家不大看重而已。”又道,“且不說苞米,就是杆兒還能做草料,餵養喂牛,比米稻用處大。”
衆人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
“這樣。”顧若離總結,“讓你們的里長,將大家的意見都統一一下,包括今年到底想種什麼,種子有沒有。後山也能開荒地,是不是還可以種點果樹貼補,種什麼樹……還有挖井,挖幾口,在那裡挖都想好了,讓人來告訴我,行不行。”
“里長就是柱子。”有人指着崔柱道,“現在他說的話比我們誰都管用。”
崔柱滿臉通紅,自從去年顧若離留在他們家,幫着大家看過病以後,他在村裡莫名的地位就高了起來,所以開年後選里長,他就被推舉上了。
“那我請崔柱幫忙了,大家有什麼想法,都來告訴他,需要什麼,缺什麼也都來說說。我們人多力量大,齊心合力從明年開始,讓我們的日子過的好起來。”
衆人齊聲道:“是!”
百姓的願望很簡單,只是吃飽穿暖,生病時有錢看病吃藥,其他的,他們都不敢去奢求。
“那……那我來統計。”崔柱紅着臉道,“我去哪裡找您?”
顧若離想了想,道:“去慶陽找我吧,我這兩天就要回去。就住在銅鑼衚衕裡,你進巷子後一問就知道。”銅鑼衚衕是顧清源的宅子,當時他曾動過念頭,和方朝陽一起搬出去,才購置的。
後來顧家出事,她沒心思管別的事,包括同安堂她都沒有去看一眼。
如今回去了,她唯一能住的地方,就是那裡了。
“好!”崔柱點頭應是,那邊二妮回來,提了一籃子的菜,手裡還抓着一隻雞,對顧若離道,“我去做飯,一會兒就能吃飯了,您嚐嚐我的手藝。”
顧若離笑着應了,旁邊就有位婦人道:“二妮,你這菜太少了,我家裡還有臘肉,等我一下,我提過來給你。”
“我菜園子還有幾隻瓜都熟了,我去摘來。”
衆人就紛紛要回去取東來給顧若離吃。
“我吃不了什麼。”顧若離攔着衆人,“大家都別走,我正好了來,就給大家再扶個脈檢查一下身體。還有去年開藥的,也都來複診。”
她說着,就見崔柱已經搬了桌子過來,和去年一樣擺在院子裡,大家都道着謝一個一個上前來給顧若離號脈。
歡顏和雪盞就坐站在顧若離後面滿臉的笑意。
“縣主真厲害。”歡顏的一臉的驕傲,只覺得這一趟出來長了見識,若不然她一輩子也見不到這樣的場面。
雪盞微微頷首,上前和顧若離道:“奴婢去車上取筆墨來,幫您記錄。”
“好。”顧若離點頭,順着視線就朝馬車看去,就看到不知何時,趙勳帶着周錚正站在院牆邊朝這邊看着,她目光一動。
趙勳站了很久,從顧若離出來說第一句話時,他就已經在這裡了。
深不可測的眼底,似是瞭然,又似是欽佩。
瞭然的是,他明白了也體會了她所謂的平等,所帶來的凝聚力,這和權壓之下的凝聚力不同,這樣更能讓人心甘情願,滿心投入和奉獻。
欽佩的是,不管是作爲一個大夫還是一位普通的人,她的善良和堅持,從未改變。
這就是顧若離的與衆不同。
趙勳沉默着,負着手慢慢走過去。
------題外話------
大家端午節快樂~!
PS:我犯了個很傻的錯誤,女主家的醫館是顧氏同安堂,然後我發現我一會兒寫成合安堂,一會兒寫成同安堂…我被我自己的智商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