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馮唐易老



拓跋杵手中提着兩顆腦袋,一步三搖的往北城走。

拓跋杵突然間覺得這個江湖變得很好笑。

一個煉虛上鏡的小妮子、一個忘我下境的混小子,竟然就敢謊稱高手,在他頭上叫囂罵狠?

乖乖,真是長見識啊。

“師父,我們現在去哪兒?”

阿里布扛着數個西瓜,愁眉苦臉的問道:“不會真把這些西瓜給他送回去吧?”

拓跋杵轉身白了自家徒兒一眼道:“你師父我一口吐沫一個坑,既然答應了人家,就自然要送還回去。”

“可是,可是這會兒馬上就要開戰了,他就是留着這西瓜也賣不出去了啊。”

拓跋杵氣道:“賣不賣的出去是他的事,給不給送回去是我的事,你難道分不清這兩件事嗎?搬着幾顆西瓜就這麼多埋怨,若是你不願,我們大可換換!”

老怪物揚起手中頭顱就要向阿里布拋去,少年忙擺手:“算了,算了,我還是搬西瓜吧,那東西看着怪嚇人的,我還是不湊熱鬧了。”

“知道就好!”老怪物冷哼一聲,邊走邊道:“那老東西欠了我半輩子的人情,難不成真想帶進棺材去?不行,這次我來涼州,非得叫那個老傢伙吐點血出來。”

......

......

年輕的師叔祖馮唐最近很憂鬱。

本來說好了賣夠一百柄油紙傘,就跟萩萩去東海賞桃花。可油紙傘賣的好好的,臨了萩萩卻病倒了,這一病就是數月。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他是真真切切體會了這句話的含義。望着萩萩那慘白如蠟紙的面容,馮唐的心猶如被蟻蟲食咬般sao癢疼痛,直是說不出的憋悶!

自打萩萩病了,他便關了鋪子,不再接單,賣出油紙傘的數量也停留在九十九把。萩萩曾不止一次的安慰馮唐,讓他先去東海,好回來給她講碣石、講桃花、講滄海。可馮唐卻斷然拒絕了。

他怎麼能把萩萩一個人扔到涼州不管呢!

他找尋涼州城最好的郎中給萩萩看病,郎中卻說這病就得養。他畫出神符貼在了萩萩的身上,神符卻毫無徵兆的滑落......

唉,奈何她生的是凡人體魄啊。

萩萩喜歡夜裡讀書,馮唐嫌油燈太傷眼,便去郊外捉了火螢,裝到紙袋子裡,放到萩萩牀頭。萩萩喜歡繡花,馮唐便去城中綢緞莊買了最好看的小樣,捧到萩萩手中。

馮唐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萩萩卻不可避免的消瘦了下去。

今天馮唐起了個頂早,照着醫書爲萩萩熬藥湯。醫書上說,萩萩這種病是陰虛所致,要補陽驅陰,馮唐便抓了藥方用文火慢慢煎着。

萩萩啊,你可一定要好起來啊,你不是喜歡看熱鬧嗎?不好起來,這場春秋國戰你可是又看不上了啊。

馮唐心裡慨嘆着,卻聽得院門咚咚響起。

年輕師叔祖又往爐竈裡填了幾根柴禾,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起身去開門。

他居住的這間宅子位於南城的一處偏僻弄巷裡,若不是老主顧很難找尋的到。馮唐走至前院,開了門閂,卻見空無一人。

嗯?

馮唐正自疑惑間,右肩卻被人拍了一掌。

“嘿,老東西,我又來了,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趕緊拿出來招待。”

馮唐不用想就能知道這人是誰,轉過身苦笑道:“拓跋杵,我不是對你說,我現在不接單了嗎,你怎麼又來了?”

拓跋杵抽出那隻剛剛摳完鼻孔的手指,不屑的搖了搖道:“哪個說來你這買傘了,少自作多情了。我不過是來看看老朋友,怎麼,萩萩是我帶來的,你還不許我來看萩萩了?”

馮唐攤了攤手道:“怎麼都是你有理,罷了,罷了。哎,萩萩現在害了一股怪病,不能見風不能下牀,一會你要小聲點啊。”

拓跋杵也不理會馮唐,只擺了擺手道:“少來!”

阿里布垂頭喪氣的跟了進來,只跟馮唐打了個照面,便把兩個布袋丟給了他。

“哎,這是我師父送你的禮物!”

嗯?這老怪物什麼時候又收了一個徒弟?馮唐滿面疑惑,卻是闊步跟了進去。

裡屋中,萩萩正躺在炕上

看着一本古書。

拓跋杵剛一進屋,便嘿嘿笑道:“嘿嘿,小傢伙,看看誰來了。”

“拓跋爺爺!”小丫頭一看到拓跋杵,那張慘白如紙的面龐便溢出兩朵紅暈,盈盈笑道:“爺爺,你怎麼來了?”

拓跋杵坐到炕邊,勾了勾小姑娘的鼻子,蹙眉道:“我有那麼老嗎?”

小丫頭撅了撅嘴道:“就是爺爺,就是爺爺!”

拓跋杵哭笑不得的望着這個鬼精靈,埋怨道:“到底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可你這還沒嫁呢......”

小丫頭聽到這話可是不依,一陣粉拳便向拓跋杵砸來。只是她身子實在過於虛弱,這一動便咳嗽了起來。這可把馮唐嚇壞了。

年輕師叔祖趕忙上前,將萩萩扶躺下。

“我都說了,萩萩身子弱,你啊,還這般嬉鬧。”馮唐給小丫頭倒了一碗熱水,送到萩萩嘴邊道:“來,喝點水。”

拓跋杵撇了撇嘴道:“好人都讓你這老東西做了,我就活該受你擠兌。”

馮唐搖了搖頭道:“我活了這一百年,也從沒見過你這麼爲老不尊的。”

拓跋杵委屈道:“你還說我爲老不尊,那你不是倚老賣老啊。明明都一百多歲的年紀了,可麪皮還是二十歲小子一般水嫩,也難怪萩萩疼你。”

馮唐咳嗽了一聲道:“你有什麼事情,我們出去說。”

“萩萩,我跟你師叔祖去說點事,你先閉上眼睛好好歇歇!嘿嘿。”拓跋杵搓了搓手,倒退着出了裡屋。

......

......

馮唐望着案几上那兩顆人頭,長嘆一聲:“我又欠你人情了。再這麼欠下去,我就是多活一百年,也還不起了。”

拓跋杵撇了撇嘴道:“你以爲我是爲了你?我是爲了萩萩!她得了這麼一場怪病,必須得要魔殿之人的人頭做藥引,才能藥到病除。若不是爲了萩萩,老夫打雷下雨的天氣不在酒肆裡喝酒,抽風了跑到城門口去濺泥腿子?”

馮唐搖了搖頭:“我都對你說了多少遍,高手說話要講究儀態,出門要打點行裝,你哪怕占上一樣,也不會現在還沒有如意的姑娘。”

“呸!”拓跋杵啐出一口濃痰道:“我年輕時,追求的姑娘多了,只不過那時我的心思全放到武學修爲上,沒顧得那些你儂我儂的豔麗事。”

“呦呦,這麼說,你現在是人老轉xing了?”年輕師叔祖擠了擠眼睛,笑道:“若是如此,我定要發一江湖海榜出去,在整個江湖內給你西胡怪人相親。”

“咳!”拓跋杵摳了摳耳朵,燦燦道:“那倒不必了,我要生的你這老頑童的麪皮,準保嚐遍天下野花,但這不是人老珠黃了嗎,就不去禍害那些姑娘了。江湖輩有才人出,各領發sao數百年啊。”

馮唐聳了聳肩道:“你老小子也忒的會佔便宜,既然你知道萩萩需要藥引,難道就不知道功法越高的魔殿之人,人頭拿來入藥效果越好?恁的才帶來這兩個貨色?”

拓跋見馮唐得了便宜還賣乖,立時炸了毛:“嘿嘿,這兩人可是八部之一的摩呼羅迦的正副護法。怎麼,老東西,你連他們的人頭都看不上眼?那好啊,你寫個約戰帖,和那魔宗行走好好打上一場,也好讓我們看看誰纔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馮唐苦笑道:“你倒是好,把燙手的山芋都丟給我,自己只管撿軟柿子捏。放心吧,即便我不去找他,那魔頭也定會來涼州城的。”

拓跋杵挑了挑眉毛道:“爲個啥?你老小子什麼時候也跟欽天監裡的那些神棍一樣,喜歡故弄玄虛了?”

馮唐搖了搖頭道:“都是天機啊!”

拓跋杵兀自摳着鼻孔道:“屁的天機,你老東西遁世這麼些年,到底悟出了個啥?要我說,若是不能證道飛昇,還不如趁着年輕出一回風頭。瞧瞧你那個名字,馮唐馮唐,真要老到走不動路了,難道叫萩萩揹你去東海?”

年輕師叔祖給自己倒了一碗白水,輕呷了一口。

“萩萩和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說過會帶她去東海,就一定會去。至於聖殿,和我完全是兩碼子事。”

拓跋杵再不想和馮唐繞彎子,悻悻的揮了揮手道:“實話跟你說吧,這次我就

是來討你一句話,你老小子這次到底出不出手?”

......

......

馮唐思量再三,還是把最後的那一把油紙傘賣給了拓跋杵。

當然,他是很不情願的。若不是拓跋杵生拉硬拽,威脅帶走萩萩,他是決然不會這麼早賣掉油紙傘的。

何況那是最後一把啊!

人啊,一旦習慣了一些事情,突然停下來,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馮唐活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長到他都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跟他相熟的人都叫他老東西,老小子,他估摸着自己怎麼也得有一百來歲了罷。

時間一旦慢下來、靜下來,人就會覺得乏味,就得找事情來打發它。

馮唐人生的前二十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修行上,在二十歲那年一舉參悟天道,入得浩漠境。那時江湖上最有名的的劍師李廣利不過也纔是淨天的水準,馮唐立時成了江湖魁首,位列當時武評榜的首席。

那段時間,馮唐喜歡負笈遊學。年輕郎君揹着書箱,負着長劍遊遍大江南北,吃最好吃的堂食,賞最好看的美景,碰到看的不順眼的人就打上一架,罵兩句娘,那是真的舒爽啊。

可是遊學的時間久了,馮唐就發現,認識他的人都躲着他,不認識的人漸漸認識了他。及至最後,他這個天下第一的名頭成了最大的枷鎖,把他禁錮的不敢哪怕大大方方的喘上一口氣。

馮唐覺得,自己已經登臨當世武學巔峰,證道飛昇又太過無趣,便從此退隱江湖。

這之後的二十年,馮唐迷上了棋道。都說一方棋盤就是一方江湖,馮唐便把所有的情感寄託到了這方棋盤上,咫尺間見真章。杜老聖人便曾說過‘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在馮唐看來,這至少是不達觀的。

一代新人替舊人,這是不可避免的,爲何要傷感呢?不如看他們起高樓,看他們宴賓客,看他們樓塌了......那時的馮唐,整日研究棋譜,與鶴髮老者對弈、與總角孩提搏殺,與古書對決、與殘譜叫罵,忙的不亦樂乎。

可是棋下的多了,馮唐就發現不管自己看過多少棋譜、贏過多少國手,他還是活在一個規定好的框框裡,任由命運擺佈。馮唐厭倦了這種生活,從此荒廢了棋藝。

再之後的二十年,馮唐整日與茶葉渡過。他通宵達旦讀茶經,整日把自己丟在茶園裡採茶炒茶品茶,活脫脫就是一枚茶農。他在餘杭買了一棟別業,號輞川,自己則稱輞川居士。

茶這個東西,不同的人看到的又是不一樣的。一杯茶,佛門看到的是禪,道家看到的是氣,儒家看到的是禮,商賈看到的卻是利。

馮唐不由得自問,他看到的是什麼呢?他一遍一遍的沖水,茶葉的味道也越來越淡,由微澀至苦,由苦及甜,而那股甜味又漸漸消逝在味蕾深處。

終於有一日,馮唐倦了。

偶然的機會,馮唐遇到了拓跋杵,那時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跟自己剛初出江湖時是一個模樣--繼而如仇,除惡揚善,恨不得一柄長劍將醜惡的江湖捅個通透。自己與他聊了很久,最終比試了一場。那一場兩人兵刃皆斷,無所謂輸贏。

再後來的二十年,他的全部記憶都留給了傘。綠傘、赤傘、黃傘、長傘、短傘......制傘的過程就像他獨自一人,重新將生命來過,一次次的捶打、上膠,酸甜苦辣只自知。

最近的二十年。自己遇到了萩萩,那個如花般純淨的女孩。拓跋杵把她帶來時她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嬰兒,自己看着她第一次說話,看着她學會走路,由着她揪自己的鬍子,由着她向自己撒嬌使xing。

他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需要被愛的。

只是這份愛,是萩萩給他的。他答應萩萩,賣完最後一百把傘,就帶着她去東海。可是萩萩病了。如今拓跋杵爲自己送來了藥引,種下了善惡因果,自己將油紙傘賣給了他,是再公平不過了,又有什麼好憐惜的呢。

自己解脫了,萩萩喝完了這碗藥湯也一定會好起來。這一戰後,江湖不知又要平靜多少年。自己可以安心與萩萩一路走到東海,及至開春,一齊賞桃花。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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