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荷花香滿湖,紅衣綠扇映清波。
冬去春來夏又至,及到百花盛開,萬木雲翠之時,北地突維爾人的鐵騎仍沒有越過長城一寸。那場被吹噓的一觸即發的大戰終究是沒有打起來。
有人說皇帝陛下與突維爾的可汗達成了協議,將會援助他們糧食過冬;也有人說是書院及時找到了離家出走的突維爾塔克阿史那雲,並將她毫髮無損的送回了北地,這才讓怒不可遏的突維爾聖人可汗起了鳴金收兵的想法,畢竟真要打起來,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不管是哪種說法,洛陽城中的百姓終於可以長出一口氣了。這半年來,由於戰爭將至的緣故,東都的糧價飛漲,平日裡幾文錢一斗米的時光一去不返,便連最劣質的糙米都敢叫賣到一貫錢一斗。家中有些囤糧的還好過些,那些每月只等月錢買米下鍋的苦哈哈可就只能兩眼一瞪,長嘆一聲了。現在突維爾蠻子撤軍的消息一傳來,京中大小糧店的價格便都降了下來,那些窮苦百姓便可以勒緊褲腰帶,從褡褳裡倒出些肉好去買米了。
積善坊賣黃酒的老徐這些日子生意慘淡,日子也就過得清苦。糧價一漲別說是那白米,就連那平日裡沒人正眼瞅一下的粟子都成了寶貝,被街坊們爭相買了個空。這樣一來,全指望着釀酒賣酒換口飯吃的老徐便犯了難。便是他再省吃儉用,這釀酒的原料你得置備齊全啊。便是再難,總不能叫他把給家中給那兩隻母雞準備的粟子搶來吧,人不能跟畜生搶食吃啊。
今日老徐在街上行走時,見到了在兵部當差的貴人王三哥,一番奉承討好下這才得知了突維爾人撤兵的消息。老徐心裡那個舒爽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南市買了一石的粟子,兩斗的糙米。這次的糧價飛漲可把老徐嚇壞了,粟子這東西不比白米,怎麼放也壞不了。更何況這玩意遲早也是要拿來釀酒的,老徐絲毫不擔心。
回了家,叩響了那扇木門,老徐嘴上直樂呵:這下日子又有了盼頭了。
開門的是老徐家的小子徐安,小郎君也有了十五六的年紀,知道阿爺辛苦忙接過推車,把糧食推到了後院去。老徐見着徐安這般懂事乖巧,心中順暢了不少。
誰說人這輩子一定要大富大貴的,像他這樣不也挺快活的嗎?
徐安將穀子曬開,一老一少爺倆便坐到院子裡商量着黃酒攤的事情。老徐覺得光是賣酒賺不了幾個錢,便尋思着多置備些小菜帶到攤子上去,搭着賣給酒客。
小徐安卻不贊同,他覺得做涼菜一來費時費工,二來也未必能賣的好,倒不如由他謄寫些書稿賺些銀錢,也好讓老徐輕鬆些。
老徐見小徐安這麼孝順,滿是欣慰。小徐安不是老徐的親生兒子,是老徐十三年前在洛水旁撿到的。當時小徐安大概只有兩歲來大,放在一個籃子裡便由着洛水一路從上游漂來。老徐見着小徐安可憐,想都沒想便把他抱回了家。他當時只想,等這孩子的親生爺孃尋來了,便把這孩子送回去。可是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這孩子的家人。;老徐那時已快到了不惑之年,卻仍沒有成婚,便咬了咬牙把小徐安留了下來,自己養着。
老徐那時的家境並不算好,自己一個人都常常吃不飽飯,再加上這麼一個小子,更是雪上加霜。有的時候,酒水賣的不好,老徐不得不熬上一大鍋粟子粥,凍在院子裡,等翌日清晨再切成塊給小徐安吃。
徐安這個名字還是老徐花了二十個雞蛋的代價請臨坊的私塾孫先生給起的。孫先生是個有見識的人啊,不到三十就考取了舉人,也當過幾年的縣丞。雖然在這四品文官爛大街的洛陽城,這個官階不算什麼,但在老徐的眼中,孫老先生卻已經是了天神一般的人物。
孫老先生對老徐說,這孩子打小便經歷如此磨難,還是要窮養的好,名字不宜起的太富貴,老徐點了點頭,說您看着給起個吧。孫老先生負手踱步,想了良久,蘸着墨汁在上好宣旨上寫下了一個安字。
孫老先生說,安這個字好啊。人這一輩子什麼功名富貴都是假的,能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便是最好的事情哩。老徐十分高興,誇孫老先生名字起的好,起的文氣,念起來也順口。
孫老先生沒有說什麼,收了老徐的雞蛋,點了點頭。
打那以後,老徐便把小徐安當親生兒子般養着,甭管春夏秋冬,有了餘錢就去綢緞鋪給小徐安扯上半匹布做新衣裳。老徐白天出攤賣酒,晚上便哄着小徐安給他講故事。日子這麼一天天的過下去,小徐安也一天天的長大,老徐甭管再苦再累,嘴角總是掛着一抹微笑。
他有兒子了啊,等到他老的時候,兒子也會像自己一樣待他,他不再孑身一人,無依無靠。
等到小徐安五六歲的時候
,老徐又提着一籃子雞蛋找到了孫老先生,商量着小徐安上學的事情。老徐靠賣酒爲生,日子自然不可能過得滋潤,但這麼多年下來倒也是攢下了些銀錢。他苦了這麼一輩子,不想小徐安跟他一樣將來受人欺負,便狠下心來決定要送這孩子去念書。
只是求學唸書可是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老徐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錢,便去跟孫老先生商量。孫老先生嘆了口氣,說你這孩子苦啊,便將雞蛋收了下來,只收了老徐兩成的費用。
小徐安就這麼跟着孫老先生唸書,念三字經、誦讀論語,研習四書五經。
老徐望了望眼前的小徐安,嘆道:“你要去謄寫便去謄寫吧,只是別耽擱了明年的童試。”
小徐安乖巧的點了點頭,笑道:“阿爺,你便放心吧。孫老先生不止一次的誇了我,說我定能一舉考中秀才。”
老徐眼裡漾滿了暖意,和聲道:“這便好。”
小徐安見阿爺有些疲憊,便將沖泡好的涼茶捧了過來,和聲道:“阿爺,您先喝口茶。”
老徐笑眯眯的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夏日裡暑氣重,這孩子倒是有心提前泡好了茶葉晾了涼。自己這輩子養了這麼一個乖巧孝順的孩子,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啊。
“阿爺,有件事我想跟您說說。”小徐安神色有些不安,雙手緊緊攥着,都滲出了汗水。
老徐狐疑的打量着自家小子,嚥了口吐沫道:“咋了,出啥子事情了,你慢些說。阿爺我,阿爺我撐得住。”
這小子從小便乖巧不會主動去惹事,這次保準又是受了鄰家那幾個痞賴小子的欺侮,自己若不予他撐腰,他可該找誰去啊。
小徐安紅着張臉道:“阿爺,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對門的小海棠說,說喜歡我。”
老徐恍然大悟,這孩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自己怎麼就不長些心呢?
小徐安垂下頭,喃喃道:“我說這些事情我說了不算,還要問過阿爺。”
老徐心中涌入一股暖流,點了點頭:“這件事情是你的大事,阿爺不干涉。你覺得該咋辦咱就咋辦。阿爺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便是砸鍋賣鐵,也得幫你置辦一套光彩的彩禮去。”
小徐安被這麼一說,更是羞愧不已:“其實,阿爺,我覺得這件事急不得。兒想,兒想着等童試過了再辦。”
老徐拍了拍大腿,沉聲道:“娃啊,你也到了懂事理的年紀了,阿爺不該多幹涉你。你既然想先考了功名再接海棠過門,就要跟人家說清楚。但有一點,阿爺要提醒你,你要對人家負責啊。做男人的,別的地方都可以放開些,唯獨一條,要有擔當。”
小徐安點了點頭,恭敬答道:“兒子記住了,我這就去告訴海棠。”
老徐目送着兒子去了門閂小跑着離了屋子,不知爲何心中長嘆了一聲。
這孩子長大了!
老徐獨自一人拾掇院子,聽得木門響了三聲便扔了埽除朝正門走去。老徐以爲是兒子小徐安回來了,像往常一樣笑罵着探出半邊身子,但老人家擡頭才發現,站在自家門前的是一個陌生男子。
這個男子長大俊俏啊,面色白皙,跟塗了珠粉似的,穿着一套上好的青衫,身子也高挑,五官又周正,便像那戲文裡寫的俊美書生。
只是老徐細細打量,卻又發現男子右腰陪着一柄寶刀。大周尚武之風盛行,世家成年男子更是多要從軍歷練,掙去軍功。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喜歡在腰間繫上一柄佩劍裝裝樣子,因此若這男子佩戴的是一柄長劍,老徐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只是他明明佩戴的是一柄寶刀啊。
刀這個東西屬於朝廷明令禁止的器具,非是士卒甲士不得佩戴,難道這個男子是行伍出身?可若是如此,怎麼可能有這麼一副女子一般的身段啊。
這人不是別人,當然便是耶律欽了。
魔宗行走淺笑一聲,衝老徐拱了拱手道:“敢問大伯,這兒可是徐安徐小郎君的住處?”
老徐微微一愣,啞然道:“正是。這位公子,不知你找犬子所爲何事?”
耶律欽笑道:“我是他的一個故人,算來也是十三年了,是時候告訴他些事情了。”
耶律欽不過三十餘歲,保養的又極好,在老徐看來也就是剛剛及冠的兒郎,故而他說的這番話可把老徐嚇得不淺,難不成這人是他家小子的親生父親?
耶律欽見老徐默然不語,以爲自己找錯了地方,接道:“當時這小傢伙是裝在一個籃子裡的,從洛水上游飄了下來......”
“您,您是他的什麼人?”老徐咳了幾聲,鼓起勇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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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兒防老,老徐這一輩子,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這個兒子身上。老徐好不容易把這個小子拉扯大,卻發現自己不得不親手把他送走,這種折磨無異於啖其肉,飲其血啊。
老徐始終認爲小徐安還是那個屬於他的小徐安。當小徐安含笑第一次對他喊爹爹的時候,老徐是多麼欣慰。老徐清晰記着無數這樣個第一次,小徐安壞笑着去揪他的鬍子,小徐安哭嚷着要孃親,小徐安跌跌撞撞邁出了第一步,小徐安給自己泡的第一杯茶......
不管別人怎麼看,老徐始終把他當自己的兒子看待,有哪個阿爺能把自己的兒子拱手送人?
老徐爲難的擡頭瞅了一眼耶律欽,見對方不似有退讓的餘地,只嘆了聲:“耶律公子,小老兒只有一個問題,你叫徐小子去做的事情有沒有危險啊。”
耶律欽雖然號稱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也有自己的原則,至少面對這個曾經有恩於小主人的老人,他會以禮相待。
“這天底下的事情,哪裡有什麼絕對安全的。他既然是魔殿宗主之子,就要承擔起魔殿的責任。當年魔殿出了內亂,宗主**人所害,無奈之下才會把小宗主送往中原。這些年來我行遍天下,實際上便是爲了尋找小宗主。我只能說,我會盡一切辦法保護他,直到他有能力保護自己。”
耶律欽的回答很簡單,很乾脆,乾脆到老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魔殿,這個概念在老徐的腦中無異於國子監書院一般的存在,虛無縹緲,遙不可及。自家小子竟然是魔殿的小宗主?可是,他可是聽人說這魔殿是邪門啊,江湖中的那些俠士修徒不是都對魔殿恨之入骨嗎?
自家小子若真的跟了這公子走,將來豈不成了千夫所指的魔頭?
小徐安眼看着就可以娶妻生子,考取功名,過上平平靜靜的日子,自己就真的忍心?
耶律欽顯然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道:“你難道就甘心他在這裡窩囊的活一輩子?你想讓他長大幹些什麼?入朝爲官?你可知這大周朝堂都是五姓七家的子弟,一個寒門之子你拿什麼去與他們爭?即便真的考取了進士,也不過是個八品縣丞罷了。還是跟你一樣釀酒賣酒?是,這樣子的活的很簡單,但除此之外呢,他這輩子會像你一樣,窮苦撂倒,受盡旁人的白眼。這便是你想要的?”
老徐身子一震,險些跌倒在地。是啊,自己就真的想讓小徐安這麼過一輩子嗎?自己拼了命的賺錢,讓他讀書識字考取功名,爲的就是他將來能夠走出這樣的生活。可是真的能夠嗎?沒有出身,沒有背景,他便是有絕世的文采,也不會受到朝廷的重用的。
“耶律公子,你容我再想想。”
耶律欽冷哼一聲道:“都這麼婆婆媽媽,怪不得你們南人總打不過我們北人。我老實話告訴你,我這次來東都,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接走小宗主。這件事情不由你,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那你,那你準備怎麼跟他說?”老徐的聲音裡已經有了顫音,顯然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
耶律欽冷冷道:“自然如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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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安從海棠家出來時滿面紅光。老實講,他和海棠從小玩到大也算青梅竹馬。只不過海棠家的家境比自家好了不少,他總沒有勇氣說出那句話。
今天少年跟阿爺吐露了心聲得了老人家不小的鼓勵,總算鼓起勇氣攤了牌。海棠比自己小一歲,如今已經十四歲,等到明年考完童試便十五了,此時成婚再合適不過。當少年將自己的想法說予海棠時,小丫頭竟是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
不少學堂裡的同窗都厭倦了枯燥的生活,希冀着從軍覓功名。可少年卻毫無這樣的想法。雖說現在大週四海安靖,但邊疆有些地方仍不太平。若是分到了拱衛京畿的內州還好,若是去了邊地少不了與蠻子拼刀把子。徐安倒不是貪生怕死,畢竟他讀聖賢書長大,對於毀家紓難的名臣良將敬佩的緊。只是阿爺就自己這麼一個兒子,若是自己就這麼在戰場上被突維爾蠻子削了腦袋,他老人家可該怎麼活啊。
人啊這輩子不就圖個安穩嗎。他就想考一個功名,在縣衙混一個吏員的位置,拿着朝廷的俸祿,孝敬阿爺,疼愛海棠,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少年走近自家那間土胚院子,見木門大開,只覺一陣不得勁。
他略作思忖,還是邁步走了進去,只見院中立着兩人。
一人是自家阿爺,另一人卻是眼生的緊,該不是積善坊的街坊。只是,自己不記得阿爺在洛陽城有什麼親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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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