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輕輕吐出一句話,他耳根一動,倏忽轉身。
一聲狂笑襲來:
“哈哈,天一師兄,你果然在這裡!”
也是個道士,手執一把劍,三十餘歲,這刻悲憤與狂喜交織在臉上,頗爲猙獰。
天一身形一顫,閉目,良久睜開,柔和道:“天心師弟,你還是尋來了。”
武當四道,“乾”、“坤”、“一”、“心”,天一和天心排行武當派第三和第四位。
天心臉轉冷,咬牙道:“天一,你這個令武當師門蒙羞的妖道,當年衆江湖同道沒能殺了你,今日貧道就爲武當清理門戶!”
天一嘆道:“十多年了,師弟,你苦苦尋我就是爲了武林正義嗎?”
天心似乎被觸到痛處,狂暴道:“不是又能如何?不錯,我就是爲了給小師妹報仇……天道何其不公,我與小師妹苦苦思戀,最後卻被你橫刀奪愛,最後還因你而死,此仇不報,我天心枉爲武當弟子!”
武當四道只有一個師妹天韻,卻在十多年前江湖人對天一的追剿中死去。
天一道:“師弟,即便你尋到了這裡,自認打得過我嗎?”
天一一怔,猛退兩步,忽又醒悟地哈哈大笑道:“天一,休要蒙我,你當年重傷之後武功一年不如一年,我就是遇到峨眉掌門定閒師太才能尋到此處的!”
天一微笑:“不錯……動手吧。”
他半閉雙目,束手而立。
這一來天心又驚又疑,十幾年來,他苦苦追尋這個仇敵,日夜激憤,實在不容有一絲一毫的失手。
半晌,壓不住仇恨怒火,他大吼一聲挺劍衝上。
武當武學以劍爲宗,天一使一把拂塵,這在武當中也算個異數了,即便如此,他往昔也是武當武功最高的弟子。天心初始還有警惕,十數招後,瞭然於心,冷笑道:“你果然大不如前,看你還如何機詐……倒下!”
天一併未倒下,但也受了一劍,血流如注。
他閃開,定身,點血止血,微笑:“師弟,你還是那般衝動。”
天心那二字之言未中,羞惱道:“那也容不得你囂張多久了,看劍!”
天心一劍緊過一劍,在天一身上添了一道道傷口。
天一腳步越來越慢,突叫道:“看我絕招!”
拂塵飛出,天心急急閃避,他是知道天一的拂塵是特製的,擲出可爆裂成無數細針以保命,但那拂塵直直飛出老遠掉在地上仍未爆裂,天心一愣,突大笑道:“天一,果真報應不爽,你大概忘了拂塵早不是先前那條,看你還用什麼擋劍!”
大喝一聲,天心挺劍凌空直取。
可能是傷太重,天一竟立於原地未動,劍尖及近,才淡淡道:“師弟,你就如此殺了我麼?”
天心驀地停劍,狂笑道:“你提醒得對,一劍殺了你,難消我心頭之恨!”
他收劍,大喝一聲換掌推出,天一受掌,吐一口血,退後一步,天心再進擊一掌。
天一吐血越來越多,面色也越來越慘白,眼看支撐不住步伐。
天心停下,仰天道:“師妹,看我爲你報仇了!”
言畢出劍,那劍眼看就可以洞穿天一身體,突然,天心右手腕落入一個人掌中,長劍再難進分毫。
天心吃驚側身,見是一個衣着散漫的沉穩年輕人,道:“你是誰?!”
蕭雲不做聲,手一動,長劍掉落。
天心自忖這年輕人高自己太多,無奈踉蹌退後,怨毒地看了眼半躺地上的天一,轉身就要離去,天一忽然虛弱地道:“慢着……四師弟,你就不想知道,當年師妹爲何不喜歡你嗎?”
天心身一震,道:“爲何?”
天一慢慢地道:“她說……她喜歡有志氣有擔當的男兒漢,這種男子應該建功立業,而不是整天圍着她轉。”
天心回身,淚流滿面:“哈哈,你這妖道,你當時當然有志氣了,整天嚷着要修出一門新的武當絕學,我又去做什麼?莫非也像你一樣做一名淫道?”
天一斷續道:“繼承…師門大統,把武當……發揚光大。”
天心又是一震,身掠而去。
蕭雲扶起天一,快速止血,平靜地道:“你受傷了。”
天一搖搖頭,臉色如紙,再不復平日裡的鎮定如嶽,道:“不礙事。”
蕭雲道:“……我早到了,你明明武功不低於他…爲何如此?”
天一忽然高興起來,道:“蕭雲,七年了,讓我看看你的武功怎樣了?”
蕭雲持起天心遺落的長劍,一招一式不急不緩地演練起來,完後,天一滿意微笑:“不錯,僅從劍法上說,已超過了我此年齡之時。”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嗎,那好,你站過來。”
蕭雲遲疑了下,靠近過去,道:“你還是傷好後再告訴我。”
天一搖了搖頭,道:“當年武當派有五位大弟子,乾、坤、一、心,再加上一位師妹天韻,而我,就是第三弟子天一……”
原來當年五弟子裡,第三弟子天一武功最高,而且爲人灑脫不羈,最爲老掌門所肯定,但其志不在武當正宗,而是日思夜想要創新一門擁有捷徑的武當新武學,小師妹天韻對他暗暗傾情,但整日圍着她轉的,卻是四師兄天心。天一不願與四師弟造成衝突,所以離山而去,不想也因此走上了不歸的另一條道。
“……我爲了不讓天韻師妹對我過於傾情,以撮合她和四師弟,就留書一封離開了武當山,但小師妹還是跟了出來,我就假裝花心,到處留情,和一些江湖女子廝混,但也因此悟出了這烈陽決,及至後來,做戲變成了真的沉溺……天韻師妹起初對我很是失望,離開了一段日子,但後來我發現她還是暗地裡跟隨着,爲了徹底讓她心冷,我愈加放浪形骸,也因此傷過許多女子的心……”
“……這一來,惹怒了那些江湖女子所屬的門派,所以最後在峨眉定閒掌門的率領下,對我下了緝殺令,數百高手對我圍捕我於平野,都莫可奈何,最後新任劍閣閣主的尹先生突然現身,與我對陣,我不敵他,眼看要死在他的掌下,天韻師妹卻跳出來受了那一掌,那尹先生嘆息一聲離去,師妹也重傷不治……”
“……還記得師妹在我懷裡的最後一句話:‘師兄,不要再做惡事了……’”
“……那些江湖人圍在四周,一時到沒進攻,這時候一直在尋找師妹的四師弟天心突然現身,想必他在遠處看到了師妹爲我擋掌的那一幕,因此就視我做仇敵,天涯追殺……”
大致講完,天一忽笑道:“知道麼,蕭雲,我創造了一個奇蹟,當時師妹因我而死,數百江湖人圍攻,我拂塵下傷了不少,卻一人未曾殺。”
“我相信。”蕭雲道。
天一又道:“蕭雲,七年來,我教授所悟武學於你,就是爲了有朝一日你能承載我的衣鉢,向江湖人證明,男歡女愛並無過錯,天一,不是淫道,也不是妖道。”
蕭雲沉默半晌,淡淡道:“我不會向任何人證明任何東西。”
天一閉目,再睜開,道:“把劍遞過來。”
蕭雲條件反射伸劍過去,哪知變生,天一左手閃電般抓握在劍身上,朝自己胸腹猛刺,眨眼進入小半,蕭雲大驚,想後退回收,卻沒收動,因爲天一的右手緊緊抓在了他彎腰而低下的左肩上。
血瞬間溢出,染紅接合處的道袍,天一平靜無波,道:“現在呢?”
蕭雲咬牙,搖頭。
天一再把劍扯入數寸,道:“現在……”
蕭雲再搖頭,回神使勁把住劍身,道:“你不必如此逼我……你該治傷了。”
“很…好。”
天一稍微吃力地吐出兩字,流血的左手放開劍身,抓放到蕭雲右肩上,身體突然借力前送,登時,長劍透體,沒柄而入。
這刻,是師徒倆數年來距離最近的時刻,蕭雲感受着天一那粗重的喘息,看到他逐漸渙散的眸子,以及再也止不住的嘴角流溢的血,大腦一片空白。
他忽然淚流滿面,他一直以爲,天一這種面冷心冷的人是不會選擇自殺的,剛纔天一的行爲只是爲了逼迫自己,但現在由天一身體內噴涌出來的血,是熱的。
血是熱的,人的心又怎會冷硬如鐵……
蕭雲痛苦地閉上眼睛,喃聲道:“你何必如此?”
天一喘息,繼續道:“現…在……你是否答應……”
蕭雲睜開眼,淚流如注:“縱然你讓我覺得,自己十惡不赦,縱然你讓我覺得,自己再也沒資格使劍,我也只會告訴你……不會,我不會證明你的任何東西,因爲你那些行爲,在我看來,一直都是錯誤的……你追求力量,卻打破了世間的平衡,你認爲歡愛是樂,卻沒想過愛過之後會給那些女子帶來什麼……所以,我不會。”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天一虛弱地微笑起來,無比的開心。
蕭雲一手把住他軟倒的身體,另一隻手向他體內注入護心真氣,天一兩手始終抓在他雙肩上。
蕭雲單膝跪地,突哽咽道:“師傅。”
七年了,天一從不曾要求他的稱呼,但其內心,又何曾不希望他喊出這二字。
天一血涌如泉的嘴角勾起一抹欣慰,應道:“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