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危險流浪者”漂漂亮亮地完成了預先設定的系列動作,可謂無懈可擊。羅利深切感受到機甲獵人頂天立地的英姿,好像自己從未離開過它。甚至更像是“危險流浪者”依然記得自己,正高高興興地迎接他的迴歸。儘管科學家們不相信機甲擁有記憶,但駕駛員確信神經連接一旦嵌入頭腦,就不可能完全消失。通感之後駕駛員與機甲融爲一體,甚至可以像移動自己的身體一般讓千噸重的機器人行走自如—所有這些怎能說消失就消失呢?

此前曾有傳聞稱,維修倉的工作人員見過靈異現象。他們發現機甲在操作艙電源關閉、裡面空無一人的情況下竟然能自行微移和抽動身體。駕駛員圈內還有這樣的說法,有時候當你夢見愛甲時,它能感應到你的夢,並隨你而動。羅利對此深信不疑。

應該問問赫克是否有同感,他暗自思忖。真子在一旁忍俊不禁,結果導致“危險流浪者”在攻防姿勢轉換的瞬間暫停了一下。

羅利瞥了真子一眼,心裡念道,不要胡思亂想,趕快消除雜念……

……奇怪的是真子從位置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羅利。

眼前的人居然變成了自己。他發現自己則變成了楊希。

“哦,不—”羅利吶喊。

指揮中心的辦公室裡,神經連接顯示圖發生了變形。兩名駕駛員的意識不再完美合一。

“‘危險流浪者’……”蔡天童開始擔心起來。

“流浪者”身體猛抽了一下,隨即一個側閃,彷彿在躲避迎面而來的攻擊。它拉緊右臂,四處揮舞,像是要將怪獸擊退。

“刀鋒頭”來勢洶洶,操作艙瞬間被撕掉一半。片刻後,羅利重新變回自己,沒有繼續“追趕兔子”。他意識到通感出了問題,必須馬上加以控制,但問題愈演愈烈。

哥哥慘遭怪獸毒手。

真子也看見了怪獸,她毫無心理準備。

“怎麼回事?!”她大聲驚呼。

羅利拉緊了右臂,真子隨即做出同樣的動作。他們之間的連接仍然強勁。

“我能行,”羅利安慰道,“我能控制。”

然而,他剛想繼續說點什麼,“刀鋒頭”突然不見了蹤影。轉眼間,他們來到一座滿目瘡痍的廢城,到處是殘垣斷壁。道路上是汽車的殘骸,天空中瀰漫着濃厚的粉塵。真子僵住了。

指揮中心的神經連接顯示圖突然出現視覺噪音(visual noise)。

“兩個駕駛員都失準了!”蔡天童高聲喊道。

“危險流浪者”猛搖了幾下,然後僵住不動了。旁觀的人羣不再拍手叫好,開始陸陸續續撤離現場。報警器驟然響起。

操作艙的專用通訊頻道里蔡天童聽到了羅利的聲音。

“真子,放鬆,深呼吸。”他循循善誘,“讓回憶自然流走,不要陷進去……”

蔡天童盯着顯示屏,心想這倒是個好建議。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真子!真子!”羅利不停地呼喚着,但真子無動於衷,彷彿聽不見他的聲音。

她解開控制平臺上的鞋釦,慢慢地走了下來。神經連接出現波動。羅利聞到粉塵的氣味,警報聲不絕於耳,直升機在頭頂嗒嗒作響。

真子彎下身子,疾步衝下水泥階梯,向街上跑去。她手裡緊緊地抓着一隻紅鞋子,斷開的鞋帶垂在半空,隨風飄舞。另一隻鞋子還穿在腳上,一雙長筒襪裹滿泥巴,破爛不堪。

“媽媽?爸爸?”

粉塵如雪花般漫天飛揚。不遠處傳來轟隆隆的巨響,猶若地震一般。但這顯然不是地震,因爲拉響的是怪獸警報。

“你們在哪裡?”

轟隆聲越來越大,真子愣住了。劇烈的晃動令她站立不穩,蹲了下來。接着,這個發出巨響的東西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它直立起身子,聳然出現在高樓後面—是一隻形如坦克,長着利爪的怪物!所有高樓大廈都矮它一截,這隻20層樓高的怪蟹長着藍綠的外殼和黃色的斑紋,四條尖腿直插入地面,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洞。帶螯夾的前腿一路狂舞,道路上的建築物瞬間土崩瓦解。它的頭比螃蟹伸得更長,黃色的眼睛狹窄如縫,行走時嘴脣一張一翕。

怪獸來了。

它仰天長嘯,一隻爪子橫空掠掃,一棟樓房轟然倒地。剎那隻見塵土升騰,遮天蔽日。真子拔腿狂奔,但不多時就迷失了方向。她只能在街道間胡亂穿梭,入眼處遍地散落着碎石和屍體。

怪獸一腳踏在她前面的地面上,發出轟隆的巨響,彷彿世界末日降臨。真子失聲尖叫。她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逃去,怪獸緊隨其後,沿途房屋轉瞬間被撕成碎片。它已經發現了真子,這個可憐的小女孩絕對跑不過它。她只能想辦法躲起來。

真子以最快的速度在拐角處繞個彎,然後迅速鑽進了小巷。一個穿着黑色套裝,戴着頭盔的人站在那裡,注視着她。真子的父親總是告訴她不要和陌生人搭訕,但她情不自禁地說起話來。

“我爸爸,”她細聲細氣地說道,“他叫我等着他。他說過會很快回來的。”

怪獸的腳步聲逐漸逼近。

“他還說怪獸都是假的。”真子低聲吟泣。然後她舉起雙臂,在滾滾塵煙中緊緊護住自己。

在機甲操作艙裡,真子舉起了雙臂。信號燈閃爍起來,平視顯示屏(heads-up display)上出現一排警示文字:武器系統啓動。

“危險流浪者”前臂的等離子加農炮激活了,這可急壞了蔡天童。他在指揮中心忙得焦頭爛額,想方設法控制局面。臭氧的氣味撲面而來,事故警示燈照耀着整個破碎穹頂,現場一片深紅。樓下旁觀的人羣已向四面八方散去。

加農炮旋轉起來,炮管亮光閃爍,武器開始蓄能。廢熱掀起一股強流。“切爾諾阿爾法”旁的高臺架上,俄羅斯工作組正駐足觀望,突然間,等離子加農炮竟朝他們瞄準過來,所有人一鬨而散。

強流直衝指揮中心而來,窗櫺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房椽上的灰塵紛紛灑落。其中幾臺顯示器轉眼間一片漆黑。

“打開自動防故障裝置!”在一片嘈雜聲中蔡天童心急如焚,大聲疾呼。他急忙按下防故障系統啓動鍵。

毫無變化。

負責另一個控制檯的工程師喊道:“沒有反應!神經封阻系統有問題!”

“所有人馬上撤離,快!”蔡天童奮力拉出控制檯上的電纜,期望這樣能使“危險流浪者”系統失靈。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纔喊話時說的是中文,不過人們顯然零障礙地領悟了他的意思。技術師和操控人員齊齊奔向指揮中心後方,穿過後門涌向破碎穹頂內室。窗外**灣的美景盡收眼底。

蔡天童和赫克•漢森並沒有離開。赫克拼命拉扯厚重的導線管,試圖切斷指揮中心數據庫主終端機的電力傳輸。

破碎穹頂裡的強流漸趨平緩,但等離子加農炮的炮口依然光亮刺眼。

武器蓄能完畢。

蔡天童不敢想象如果這些加農炮開火後,破碎穹頂會變成什麼慘狀。機甲獵人們或許能倖免於難,但其他設施必定難逃厄運。所有維修倉將灰飛煙滅,整備區、生活區、食堂區……在“危險流浪者”的I-19式等離子加農炮面前,這些區域如蛛絲般不堪一擊。如果炮彈瞄準指揮中心,那麼只需一槍,就足以使破碎穹頂全線崩潰。過熱的等離子體一旦觸到電子設備,所有線路都將超過負荷,瞬間熔化。除此之外,維修倉和指揮中心的遺留人員就更慘了,只要被炮擊中,絕對連渣都不剩。

簡而言之,一旦離子加農炮開火,整個“獵人計劃”的戰鬥力必將遭受重創。下一隻怪獸途經這裡時,只會朝他們得意地揮揮手,然後繼續殺往布里斯班或雅加達。

蔡天童和赫克把所有的線纜都從牆裡拔了出來。可是仍然沒起任何作用。

“看你的了,羅兄。”天童喃喃自語,“快點啊。”

小巷外面的街道隨着怪獸重重的腳步震顫不已。四周窗戶爆裂,玻璃碎渣四處拋飛,砸到塵土籠罩的汽車上。真子蜷縮在牆角,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她低下頭望着手裡的紅鞋子。

“真子。”旁邊身穿套服,頭戴帽盔的人說道,“這只是一段回憶,趕快走出來。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拼命地搖頭:“怪獸是真的,怪獸是真的……”

直升機的“嘟嘟”聲越來越大,淹沒了怪獸破壞建築物的聲音。一團碩大的影子飛過真子頭頂,她擡起頭來—一個吊在直升機下方的巨型機器人躍入眼簾,但很快便消失在視野中。

怪獸赫然聳現在小巷入口。它把頭伸向地面,發現真子之後猛地撲了過來。身側房屋臨街的牆壁頓時崩塌碎落。真子身旁的垃圾桶彷彿用錫箔紙製成似的,輕易就皺成一團。它拽回手臂時,鋒利的爪子在堅固的混凝土上劃出幾道深長的裂口。

真子嚇得一動不動。她感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她父親曾告訴她怪獸都是假的,而她卻即將死於怪獸的魔爪之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怪獸被某樣東西猛地拉了出去,一下子沒了蹤影。街道變得空蕩蕩的。

真子眼前滿是怪獸踩出的大坑,耳邊不斷迴響着震耳欲聾的聲音。三輛汽車在空中翻滾,旋即暴跌在地,真子趕緊捂住耳朵。她不由自主地沿着牆邊向小巷口徐徐移近。是什麼東西把怪獸抓走了?她聽說過巨型機器人的故事,但是她也聽別人說這些機器人無法阻止怪獸……父親還說過世界上沒有怪獸。

她腦子裡混亂如麻。

真子的耳朵裡嗡嗡作響。前方街道上一場激戰正在上演。機器人對準怪獸膝部發起攻擊,怪獸迅速向住宅區躲閃,轉眼間一棟棟整齊的房子在它的衝擊下化爲斷磚碎瓦。機器人的防護面具在灰塵和煙霧中閃爍着耀眼的藍光,它的肩上兩支柱狀物威武生姿。其中一隻手轉變成加農炮管,管內開始灼熱發光。

怪獸暴起發起反擊,把機器人撞出老遠。然後它緊跟着高高躍起,乘勝追擊。

真子停了下來,呆在原地。她不敢跑到街上,更不敢觀看龐然大物肉搏的場面。她把那隻斷了鞋帶的紅鞋子緊緊地擁進懷裡。還穿在腳上的另一隻已經污跡斑斑,面目全非。激戰的隆隆聲滾滾而來,在房前屋後迴盪。

忽然,一道閃光照亮了整條街道,猶如閃電一般。確切地說,猶如數百道閃電和數百聲雷鳴同時襲來。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暫時消匿了—或者是真子的耳朵裡出現了片刻的安靜—緊接着,怪獸碩大的身子向一旁歪去,轟然倒地。倒地時的餘震向周圍輻射,真子站立不穩,摔得四仰八叉。

她趕忙爬起來,只見巷子遠處那個身穿套服,頭戴盔帽的人也摔倒了。但是他身上依然一塵不染。怎麼可能呢?真子向巷子口走去,來到了街上。她的耳朵裡充斥着各種噪音,隱約能分辨出汽車的警報聲。

怪獸死了,靜靜地躺在那兒。它的傷口處煙霧升騰,血液把屍體旁的混凝土熔成液體。真子嚇得後退了幾步,這時,機器人出現在眼前,她又向後退了一步。

機器人巨如怪獸,身上同樣傷痕累累。其中一隻手臂已經嚴重損毀,與肩膀連接處火花噴濺。機油和某種發亮的物體形成細流從豁口源源不斷地順着機身往下淌。它的眼睛看着別處。水蒸氣從它後腦勺的氣門裡排出來。

當它轉過頭面向真子時,小姑娘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機器人的頭有一半已不翼而飛,藍光閃耀的護面罩也變得支離破碎。在頭部被撕掉的地方,有一個人獨自站着—是駕駛員。陽光穿過如雲的塵霧籠罩在他周圍。他身材高大,威風凜凜,黝黑的皮膚上有傷口正在流血。他俯瞰着眼前的小女孩。真子心生怨憤:

父親不是說過世界上根本沒有怪獸嗎?

潘提考斯特急匆匆地衝入指揮中心,只見蔡天童和赫克•漢森正在奮力地拉扯電纜。

“把線拔掉!”他大聲喊着,雖然知道這句話完全多此一舉,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他二話不說加入了急救行列。控制檯遠端的一束光導纖維(fiber-optic)終於出現鬆動,頓時一股煙霧冒出來,同時響起一陣刺耳的聲音。在緊靠破碎穹頂內室的窗戶內側,赫克•漢森拼盡全力將手臂般粗壯的導線管拉了出來,天童則忙着斷開導線管和終端接口之間的連接器。這時,“危險流浪者”突然旋轉炮筒筆直地瞄向勞森特指揮中心。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天童手中的連接器終於斷開了。

機甲獵人停了下來。運行指示燈逐漸熄滅,等離子加農炮噴出一股廢熱後縮了回去,炮膛耀眼的白光漸漸暗淡直至消失。

潘提考斯特仔細查看了一下受損的地方,破碎穹頂從未像現在這般安靜。環視指揮中心,他發現查克•漢森並沒有離開。這個年輕人正定定地看着外面的“危險流浪者”,他的下巴繃得緊緊的,嘴巴歪向一側,滿臉的怒容中還帶着幾分輕蔑的神情。

操作艙裡,“流浪者”的燈全部熄滅後,羅利感覺神經連接已經徹底斷掉。他踢開操作平臺上的鎖釦,腦海裡仍然充斥着剛剛看到的畫面。

早在加入“獵人計劃”前,羅利就聽說過潘提考斯特的大名,東京那場激戰他也有所耳聞。據說當時元帥的副駕駛塔姆欣•塞維爾(Tamsin Sevier)不堪重負,精神徹底崩潰。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潘提考斯特獨自一人力挽狂瀾,擊倒怪獸,挽救了當時的東京。整個歷史經過羅利都聽說過。但從別人口中聽說是一回事,在通感中親眼目睹並切身體驗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這之前羅利並不瞭解真子。原來是潘提考斯特救了她,在“惡魔女巫”肆虐東京的那天挽救了她的生命,還在襲擊事件後把她從孤兒院裡接出來,開啓了她的女駕駛員培養之路。羅利覺得自己在阿拉斯加見過她,就在他……是的,就在他離開之前。

難怪潘提考斯特不想讓她上戰場,也難怪這樣一來,反而使她備受煎熬。她心心念唸的就是替父母報仇,並追隨這個成爲她唯一親人的導師。潘提考斯特把她塑造成了一名駕駛員,而現在,出了這次通感事故後,他再也不會輕易答應她駕駛機甲了。

真子跪倒在地,癱軟的雙臂在身體兩側來回懸擺。羅利蹲伏在她身旁,輕輕地護着她側躺下來。她還未完全走出通感世界,羅利深知一旦她徹底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爲,一定會崩潰的。

“嘿,”他安慰道,“沒事兒,都過去了。”

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羅利明白情況大爲不妙,他知道真子其實也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些什麼呢?

環太平洋聯合軍防部隊(PPDC)

人事檔案

姓名:森真子

所屬編隊:駕駛員編隊(ID號:R-MMAK_204.19-V)

入伍日期:2020年3月4日

當前服役狀態:現役;**破碎穹頂基地

個人簡介:

生於2003年4月23日。父親名叫森正雄(Masao Mori),鑄劍師;母親名叫森須磨子(Sumako Mori)。獨生女。從小生長在種子島(Tanegashima)的一個小村莊。第一次到東京,是陪父親前往治療癌症。不料慘遇怪獸“惡魔女巫”襲擊此地,父母均在襲擊中遇難。她近距離目擊了“惡魔女巫”和“探戈狼”之間的激戰。

自此森真子成了孤兒,但“探戈狼”的駕駛員斯達克•潘提考斯特對她關愛備至。潘提考斯特領養了這名小女孩並支持她完成學業。真子加入“獵人計劃”這一選擇讓他矛盾不已。一方面,他對真子的機械工程技能讚賞有加;另一方面,她的心理創傷又讓他憂心忡忡,這種心理陰影會動搖她與其他駕駛員建立的神經連接。

真子一心向往成爲駕駛員,併爲此傾注了滿腔熱情。她想替父母報仇,也希望藉此向周圍人證明自己的實力,這些人總認爲潘提考斯特偏寵她。這些動機讓她承受着沉重的心理負擔,而讓她沮喪無奈的是,改善自我形象的唯一途經就是成爲“危險流浪者”的駕駛員。

PPDC心理團隊建議稱,雖然潘提考斯特對真子的情感脆弱性分析不無道理,但她的技術能力更適合操作艙,而非維修倉。然而,與往常一樣,心理諮詢師在機甲任務中的建議僅供參考。

【後續內容有待更新】

備註:

真子是Mark三代機修復工程的技術領頭人,成功恢復“危險流浪者”的戰鬥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