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就是這樣緩緩滑過,玉然推開門,便見一地的澄澈。白雪簌簌落下,美麗聖潔,天地寂寥無聲,一切都在寂靜中綻放。
盈兒送來雪白的狐皮大衣,替她披上。玉然猶豫了一下,梅色的靴子還是踏進了積雪中。於是整個人便輕柔地陷在了一片淡雅的素景中,玉然的心也如落雪般變得恬然安適。
穿過長廊,便來到承雲的屋舍前。叩門無人答應,玉然輕推開門,發現承雲正伏在案上,睡着了。窗戶緊閉着,玉然感到一絲窒悶,走過去打開。這時承雲醒了,看見玉然髮帶上的雪點,驚喜道:“下雪了?”
“是啊。”窗戶開了,一陣涼風飄進屋中,白色的精靈在天地間閃耀。玉然道:“你一定是昨天批公文批到太晚了,以後要多注意身體。”
“啊。”承雲一怔,看見一旁壘得老高的公文這纔想起來昨日什麼也沒做。玉然的眼神飄了過來,承雲道:“是。我以後會注意的。”邊說着,順手抽出一疊公文,翻看起來。
“咦?”玉然指着搭在椅背上的絹帕道,“怎麼會放在這兒?”
承雲擡眸看去,解釋道:“前次我生病時被藥染污了,昨日洗了一下,就順手晾在這兒了。”
玉然見是他親手洗的,心下幾分歡喜。正想說些什麼,忽然睹見承雲身後的牆上掛着的碧妍的畫像,不由一怔。承雲見她神色有異,看口問道:“怎麼呢?”
“哦。那……”玉然想了想道,“你晚上有空嗎?”
“什麼事?”
“今晚城南有煙花。我想——”
“你去看吧。我今天還有許多公文。”
“這樣啊。”玉然眸光一黯,不經意卻睹見承雲脣邊一抹暗笑。“笑什麼?”
承雲回過神看向她,面色如常,玉然卻睹見承雲眼眸深處掩不住的溫柔和喜悅。她從未看見過他這樣的笑,他剋意的掩藏讓她有幾絲惶惑。
“我走了。你忙公務吧。”
月色淡淡地照了進來,光弱於雪,亮暗於星——卻不經意讓人想起漢白玉欄杆,幽冷而潔白。
月白色的裙衫在雪花中飛舞,承雲急忙打開房門,喚她進來。碧妍站在雪間,含在一片無邊寂寥的景緻裡,她也彷彿如了畫,癡向月吟。
承雲慌忙也走到了雪地中,只覺寒意自腳底慢慢升起。“你怎麼從雪裡來了?外面很冷吧。”
“冷?”碧妍一怔。承雲纔想起碧妍的身體只是幻形。
“孟大人。”
“嗯?”
“陪我在雪中走走吧。”
“那我去拿傘。”
“不用。”碧妍朝他微微一笑,“這樣、挺好。”
二人向西行去,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一座小亭臺前。碧妍雖不怕寒,但也不能久見光,於是二人便相繼步入亭中。碧妍因用靈力固住了形體,那雪花便停在了她的肩上,乍看上去,真如沐雪而出的仙子。承雲正在胡思亂想,碧妍雙脣微啓,卻吟哦道:“日光隨水盡。”
承雲知她感嘆舊日的年華,恰想到日月輪替守護着大地,靈機一動,道:“明月伴潮生。”
碧妍搖了搖頭,眼神悽婉起來,嘆道:“寂寞愁孤影。”
承雲一念閃過,立即應聲道:“只因未、識、卿。”
碧妍聽罷側目望去,只見承雲定定地看着她,沒有半絲虛假。碧妍撇開臉,卻看見亭子下,女子一身淺黃色的袍子,如同將墜未墜的玉蘭花,絕望得美麗。
玉然看完煙花,已經很晚了。四周寂靜得可怕,玉然無法入眠,遂裹了件袍子,往承雲的住處來了。
承雲向來睡得晚,玉然來到屋舍前,竟發現燈亮着,門也開着,只是屋中沒有半分人影。從屋中出來,接着屋裡的燈光,纔看見一條腳印。只道承雲是出來看雪景,遂順着腳印一路來到了亭邊。
茫茫白雪之中,亭臺如淡抹的水墨痕,在她眼前緩緩展開。忽然,無法隱喻的悲傷席捲了她的全身。再去看時,亭臺之上,承雲身側的女子如氣泡般在升騰而起的霞光中驟然離去。
承雲從亭臺上下來,對呆立着的玉然道:“外面冷,回去吧。”
玉然漠然隨他離開,走到房前,承雲猶豫着道:“你早些回家吧。”
玉然嗖地擡起頭,道:“爲什麼?”
“你這麼久還沒回去,鎮南侯該擔心了。”
“擔心?”一股積聚已久的怒意從玉然心內升起,玉然撇開眼,冷冷地反駁道:“你是怕她誤會吧。”
承雲沒料到她有此言,急道:“你胡說什麼?”
“難道不是麼?”玉然抖了抖衣袖,一大片雪花便甩在了承雲的一袍上,熔化成冰冷的水漬。
“不。我——”
“沒想到你也是口是心非的人。看起來道貌岸然,實質上和中山狼也沒有什麼分別!”
玉然顯是憤怒已極。一面忍住眼淚,又一面說道:“先前還說把我當作摯友,看到周小姐就把我棄在一邊。”
承雲驚道:“你知道她?”承雲本就是不希望碧妍見到玉然,聽她此言,不由更是侷促不安。
正在二人相持之時,只見從玉然屋內走出一人,聽他冷冷道:“孟大人,請您先回去吧。”
承雲見是蘇吟,知他已經聽見了二人的對話,於是更加不安,慌忙辭過後就匆匆走了。玉然情知不好,正想偷偷溜走,卻聽蘇吟道:“秦小姐,你進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玉然見他的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鄭重,心下不免七上八下,但也只得進屋。蘇吟道:“按說我也做了你三年老師,你且說說,我都教了你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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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然見他神情嚴肅,心中又是一沉。蘇吟見她不語,便誦道:“有德,人敬之;無德,人惡之。你是大家閨秀,怎可學世俗小人出口罵人?”
玉然心中委屈,道:“是他先趕我走的。”
“難道你還不應該走?當斷不斷,必受其累。人要有尊嚴,整天賴在這裡像什麼話!”
這一句如同晴天霹靂打在玉然心口上。不禁喃喃道,難道我真的錯了?轉眼又想到那個如天仙般的女子,便道:“孟大人被鬼魅迷惑,我才——”
“住口!”蘇吟喝止住她的話,更加怒不可遏,“我看你纔是鬼迷心竅。我馬上叫盈兒收拾東西,我們立刻離開。”說罷拂袖而去。
雪不知何時停了,殘在枝上的便如白玉做的花葉。也不知過了多久,盈兒推門進來,扶住還在呆立的玉然。
“小姐。”盈兒勸道,“先生只是怕您不能自拔才這麼做的,請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玉然嘆了口氣,道:“他是對的,是我不該。你先收拾東西吧,我在裡間坐一會兒。”
盈兒扶她到了裡間,卻躊躇道:“小姐。”
“怎麼?”
“我有一個疑問,不知當說不當說。”
“什麼事?說吧。”
“上次已經到了京都城外,小姐突然失蹤,怎麼又會突然出現在洺城?”
玉然聞言一震,想了想,道:“現在時間不多,你快收拾吧,等會兒在馬車上我再慢慢對你說。”
“是。”
“對了。你把門關上,我想睡一會兒,沒別的事不要進來。”
“是。”說罷離去。
玉然怔怔坐在牀上,繡帳迷住她的眼,因而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粉色細膩的網。聽見關門的聲音,玉然從袖中拿出玉牌,看了會兒,忽然有了決斷,於是又收回袖中。
站起身來,從半開的窗裡,光亮投了進來。塵世一片潔白,那白色映襯着她的面,面上因而顯出了幾分血色。玉然緩緩走到妝臺前,梳髮、綰髻、插簪、抹粉、,描眉——一切罷後,重臥繡牀,褪下小鞋,獨眠枕上。
眼角淌下一滴淚水,雙目合上。隨後袖中的玉牌閃了閃,玉然頭一歪,便再無聲息。
“大人。蘇先生來了。”
承雲掃了一眼門外,道:“就說我不在。”
順宜出去了,不一會兒,又進來道:“蘇先生一定要見大人。”
承雲想了想,收起手中的公文,道:“讓他進來吧。”
蘇吟一襲青衣,飄然而至。
“先生請坐。”
“不用了。我是來辭行的。”
承雲心下一鬆,道:“什麼時候走?我爲先生餞行。”
“馬車已經備好了,我們馬上回京都。”
“好。我送先生出去。”
承雲見蘇吟沒提早上之事,也就釋然了。二人一齊走出府門,玉然和幾個小廝站在馬車前,見承雲過來,都向他行禮。承雲四處看了看,疑道:“秦小姐呢?”
蘇吟早看出他的不安,道:“秦小姐身體不適,先上馬車了,要不我去叫她?”
“不,不用。”承雲連忙道,“請先生還勸她多寬寬心。”
“知道了。”蘇吟明白承雲不想見玉然,便道,“你回去吧。”說罷衆人上了馬車,蘇吟跨上馬,再馬上向承雲頷了頷首,便催馬而去。馬車隨後駛動了。承雲望着馬車車廂,心中一面想着願玉然得到一個好姻緣,以後還能以朋友的方式見面,一面又覺傷了她的心。正是心中紛繁無思所,道旁空望馬後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