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楊昊宇緩緩擡起頭來。
隨着他的動作,茶杯裡起伏不定的那片烏樅似驟遭重擊老實地沉到了杯底。
秦傑低下頭去。
楊昊宇面無表情看着他。
庭院間秋風乍起樹梢“嘩嘩”作響,無數片濃淺不勻的黃葉被吹落枝頭,落在二人身前的長桌上和地面,肅殺之意大作。
如果換成別的人,面對着楊昊宇堂主強勢的威壓和秋風黃葉帶來的肅殺意想着二人之間那深刻化不開的怨仇,就算不生畏懼大概也會感到有些緊張,但秦傑沒有,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表情。
楊昊宇看着他的眼睛,毫無任何先兆,忽然問道:“你是秦軒宗的兒子?”
秦傑看着杯中色澤漸深的茶水搖了搖頭。
帶着肅殺氣息的秋風,在庭院間持續繚繞着,拂落更多樹葉,然後將桌上的黃葉拂到地上,把地上的黃葉拂向四周。
“我這輩子殺過很多人,我不在乎。”
秦傑這時候終於擡起頭來,看着他說道:“堂主威武。”
地面上的黃色落葉被秋風拂向四周直至來到牆角才停歇,看上去就像是湖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堤岸,泛起很多層浪。
“仇恨這種事情,有時候不能解也必須解。”
落葉在庭院牆角越堆越高,最上面的落葉簌簌落下又被依舊佔據着地面的秋風再次拂上去,肅殺的秋風沒有給落葉任何逃走的機會。
就如同此時的談話楊昊宇說了三句話,彼此之間看上去沒有任何聯繫,然而卻是極爲強勢地步步進逼,沒有給秦傑任何退避的機會。
秦傑看着在牆角掙扎畏縮的枯黃落葉,問道:“請賜教。”
楊昊宇看着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動不了我。”
秦傑轉頭望向他說道:“但你也不敢動我。”
動不了和不敢動,聽上去似乎二者間沒有任何區別,其實區別很大,前者說的是秦傑沒有能力,後者說的是楊昊宇沒有勇氣。
“正因爲如此,所以哪怕是解不開的仇恨也必須解開,或者你再等二十年,等到我真正變得老弱無力的時候。”
“那時候堂主肯定快死了,而且還享了二十年清福。”秦傑看着他微笑說道:“當然,我只是就事論事,堂主你不要誤會什麼,實際上我以爲堂主既然馬上便要歸老,便不應該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聽到“歸老”二字,楊昊宇微微眯眼,黝黑如鐵的臉龐上浮現出淡漠的情緒,說道:“無論天道盟還是神話集團,都以爲我能夠平安歸老,應該覺得很滿意纔對,其實我並不滿意,我麾下數萬天道盟子弟足以橫掃各大門派,我曾替天道盟和神話集團立下無數功勳,結果就因爲當年的那些小事情,天道盟和天哥就一直冷眼看我,若非如此,我又怎會去草原想搶那捲天書?又怎會有現在的局面?”
秦傑問道:“堂主是在對我解釋?”
楊昊宇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情緒,嘲諷說道:“如果不是運氣後拜在齋主門下,你有什麼資格坐在本堂主的面前?即便如此,你又有什麼資格讓本堂主對你做解釋?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並不好。”
“先前那段話中,堂主把當年瀋州市裡的血雨腥風說成是小事情,這讓我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談話至此時,終於有人點明瞭當年的舊事。
“你的心情,我不用在乎。”楊昊宇看着他冷漠說道:“因爲先前便說過,你動不了我,而我心情不好,你便必須在乎,因爲若你真讓我發起飆來我可以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碾死你,所以我奉勸你在我離開瀋州之前的這段日子裡,最好讓本堂主心情好些。”
秦傑搖頭說道:“我想像不出來你怎麼碾死我。”
“比如此時刻刻,此方秋園之中。”楊昊宇面無表情說道:“清夢齋八先生妄圖行刺堂主,卻狼狽失敗,被本堂主一掌拍成肉泥。”
秦傑喝了口微澀的茶水,微澀笑道:“碾死我……堂主你以及這座府邸,還有被你送回老家的族人親眷,也會被師父碾死吧!”
在天道盟內,能夠真正讓楊昊宇噤若寒蟬,不敢有任何妄動的人,從來都不是於龍天,而只能是清夢齋的那位齋主。
楊昊宇看着他漠然說道:“如先前所說,我不敢動你,你動不得我,所以主客之勢在我手中,我離開瀋州前的這段日子裡,你如果真想做些什麼,做的事情讓我無法忍受,那麼我會試着動動你。”
秦傑認真問道:“這是威脅?”
“我是在教育你,任何背景靠山,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在真正的生死麪前,只有自己的力量才值得信任。”
秦傑看着他笑了起來,說道:“當年我小師叔一劍挑了魔教,堂主發現自己的背景靠山盡數變成泡影,所以纔會叛出師門投靠神話集團?但我的情況可不同,齋主不是蓮世界,清夢齋也不是魔教,堂主可以放心。”
這句話直接把楊昊宇心底最深處的那些黑幕盡數揭開,可以是說是最赤·裸裸的打臉,於是楊昊宇堂主的臉變得腥紅一片。
不是每次臉紅都是喝醉。
今夜喝的是茶。
楊昊宇堂主的臉紅,是憤怒。
秦傑敢如此嘲諷,自然是料定,對方縱使貴爲鎮軍堂主,再如何暴戾嗜殺,依然不敢對出身清夢齋的自己如何。
果然,楊昊宇靜靜看着他,就像看着桌上的一片枯黃落葉,臉上的腥紅之色漸漸隱去,情緒也漸趨平靜,說道:“送客。”
秦傑輕輕抖去落在黑色齋服上的一片落葉,也不與坐在長桌對面的楊昊宇行禮告辭,長身而起,就這樣離開了這片秋園。
園間秋風漸靜,被拂到牆角的那堆黃葉漸漸散開。
二位楊昊宇公子走回園內,看着沉默不語的父親,欲言又止。
“沒有事。”楊昊宇面無表情說道:“一個當着殺父仇人,連自己身世都不敢承認的人,或許很聰明冷靜理智,但這些品質沒有任何意義。對桌而立,卻不敢動手替家族復仇,真是莫大的羞辱,他自己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纔會覺得羞辱不堪,纔會用言語羞辱我。想以此來尋求心理上的安慰?只會動嘴,不會動手,一個缺乏成爲強者最根本的勇氣的傢伙,哪裡配做我的敵人。”
楊昊宇堂主宴請秦傑,絕對是這一天瀋州市裡最重要的事情,當秦傑走進堂主府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大人物開始焦慮緊張,堂主府外藏着不知道多少眼線,把這場晚宴的情況源源不斷傳回於龍天那裡或是別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堂主府晚宴的具體情況,但既然秦傑活着走了出來,那麼這場晚宴必然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因爲那說明楊昊宇堂主沒有出手,至於秦傑殺了楊昊宇再身無血漬長身而出,在所有人眼裡這種可能性都不存在。
書房裡,於龍天若有所思,不遠處的一座房間內,皇后娘娘和曾靜互視一眼,神情略和。
許世堂主聽到情報後,點了點頭。
萬雁塔頂層,牧晨站在石窗邊,看着堂主府的方向,欣慰說道:“我一直擔心秦傑的性情,如今看來跟隨齋主學習了這麼長時間,果然比當初要識大體的多,也不枉賀颺師兄將衣鉢與陣眼都交給了他。”
牧晨離開塔畔,走回桌旁,把那些書籍推到一旁,從懷裡掏出幾顆黑白棋子,隨意扔了上去。
他的傷一直沒有好,只是心情愉悅之時,想要做些什麼,這次卜算完全隨意而行,並不想上窺天機,只想看看能不能幸運地得到什麼感
一顆潔白的棋子,忽然間滴溜溜轉了起來,而且越轉越快,直到最後轉出了桌面,落到了堅硬的地板上。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那粒白棋裂成兩半。
裂縫光滑無痕,彷彿是被一把利劍斬開。
牧晨怔怔看着那棵白棋,神情漸趨凝重。
他眉頭驟蹙,震驚說道:“好可怕的一把劍……難道柳白來了瀋州?”
秋風入城樓,瀋州不知愁。
豐收的好年景,不止讓鄉間農夫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也讓城中民衆臉上多了很多笑容。
銀杏樹葉自枝頭落下,鋪滿長街,不顯肅殺只覺清麗。
如其餘季節裡一般,隨着秋糧抵達瀋州市的,還有很多來自其他地方甚至異國的遊客,其中便有一名穿着淡白素衫的男子。
男子素衫上有些微塵埃,背上負着把長劍,神情寧靜顯得溫和,只有很少人才能看懂他眉眼最深處隱藏着的驕傲與冷漠。
他行走在行人如織的瀋州街道上,明明眼前都是攢動的人頭,眼裡卻只有瀋州市歷經千年風霜的古蹟城樓,而沒有人的存在。
這裡是熱鬧繁華的瀋州,這名一身淡白素衫的男子,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此間的熱鬧繁華,更準確地形容,他雖然身體在繁華紅塵裡,精神卻不在這個人世間,只在這座城的味道里。
這些年來,他或在紅塵中或在塵世外,那都是身體所在,而那顆心卻一直在世外飄零,所以他的眼中沒有繁華,甚至沒有人。
幾個頑童舉着塗着冰霜的果串,打鬧着從那名男子的身前跑過,其中一個哭喊着的小女孩,險些把臉上的涕水擦到他的身上,他微微蹙眉看了那個小女孩的背影一眼,緩緩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