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老實承認道:“那年暮時觀雲破境之後,師父便一直交給我代爲保管。”
秦傑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發現今天自己倒吸涼氣的次數,竟似乎要比過去十幾年間加起來還要多些,忍不住感慨說道:“難怪先前師兄要嘆楊昊宇何苦。”
七卷天書中的明字卷,一直在清夢齋大師兄手中,然而世間卻無人知曉,無數人爲此生出貪嗔之念,爲之搏生鬥死,甚至像楊昊宇這樣不惜放棄前半生的一切。
這真是何苦來哉?
人生何其苦?
很幸運的是,秦傑現在是清夢齋小師弟。
而對清夢齋來說,人生種種悲苦,通常都是別人的苦。
當秦傑在火堆旁輕輕翻開那捲舊書時,一道氣息緩緩浮出,這道氣息平靜淡然澄靜,仿似不屬人間所有,須臾間飄飄搖搖直上天穹,彷彿便要散入冬日的陰雲中,再也不會重新回到書頁之上。
這道氣息因爲過於淡然澄靜,與冬穹草原上的任何事物都無法產生相斥之意,卻也並不融合,就連那些柔若無物的雲絲也無法融合,這和無法融合並不是抵抗和排斥,只是沉默地本性保持,便是連接觸也不願意。
沒有接觸自然便不會帶來相互的作用,依舊是安靜的冬日陰雲,草原霜林,就算是世間天地靈氣最強大的修真者,也不可能發現這卷書所散發的氣息。
但天空可以,因爲碧藍或鉛灰的天空便是一面鏡子,一面屬於昊天的無所不在無所不照的鏡子,所以它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那道氣息的模樣。
冬日天空中那些密集低垂像吸飽水的舊棉褥似的雲層,在天書明字捲開啓之後,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反應,厚厚的雲層劇烈地絞動着、撕扯着,然後互相糾纏吞噬,最終脫離開彼此的區域,變成無數萬朵獨立的雲。
無數萬朵雲之間露出後方遙遠湛藍的天穹背景,正是因爲這些背景,讓這些雲團產生了清晰的懸垂感,變成了無數顆沉默飄浮在空中的石頭。
秦傑擡頭望着天空裡那些雲石,想起魔教山門外石壘大陣裡的億萬顆怪石,若有所悟,心有所感,感慨沉默不語。
……
黑色的草原某處。
李然正在望天觀雲,雙手負在身後,彷彿已經握住那把單薄木劍,頭仰的很高,彷彿已經靠住那把單薄木劍,他身上的衣衫很單薄,彷彿要隨草原上的寒風而飛舞,他臉上的情緒也很單薄,那是一種自嘲神傷的淡漠形成的單薄。
……
黑色草原另一處。
周雄也在望天觀雲,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握着像是兩個堅定的石頭,頭仰的很高,彷彿是塊懸崖邊欲墜的巨石,他身上的皮襖很厚實,無論草原上的寒風勁吹卻無痕,他臉上的神情也很厚實,那是一和明悟真相的平靜形成的厚實。
……
黑色草原又一處。
楊昊宇停下越野車,然後他擡頭望向天空那數萬朵像懸石一般的雲團,難以自禁回憶起了很多年前日夜能夠見到的山門,想起了很多事情,深沉如鐵的面色閃過幾絲痛楚。
……
此時的草原上有很多人,他們都沒有能力接觸到那捲天書泄露出來的澄靜氣息,但他們看到了天空中的異象,看到了那些各自獨立沉默不與天地相融的雲團。
於是他們震驚,然後沉默無語。
副董事長的諭示是真的。
天書明字卷於草原現世。
遺憾的是,世人望天觀雲能知天書現世,卻不知天書出現在草原何處。
……
“師兄,既然天書在你手裡,那先前你爲什麼不告訴他們?”
“他們沒有問我,而且我真的不想告訴他們。”
“有道理,除了咱們清夢齋的人,誰也不能告訴。”
“是啊,告訴他們了,他們肯定要來搶,我又不願意和他們打,我說過,我不怎麼擅長打架,楊昊宇那些人很強大,要打贏他們很辛苦的。”
秦傑注意到大師兄說的不是很難,而只是辛苦,怔了怔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師弟,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大師兄你真是一個妙人。”
“噢?何處妙?”
“到處都妙。”
“好吧,這耳話我也不怎麼聽得懂。”
“大師兄?”
“小師弟?”
“這卷天書怎麼關上?總不能老讓它這麼敞着,天穹的反應如此強烈,萬一真有人能覓着痕跡追上來怎麼辦?”
“關書這種事情呢,一般分三步,首先……”
“大師兄?”
“小師弟?”
“這卷天書有古怪,我先前看了一眼,識海受震太劇烈,這時候想要吐血,所以我纔想闔上,而現在和你說話我更想吐血,所以能不能麻煩你幫幫忙?”
“喔,明白了。”
“大師兄?”
“小師弟?”
“你爲什麼不說話了?”
“你不是讓我幫幫忙嗎?思秋小時候和我說話也很容易生氣,那時候他就像你剛纔一樣,說想要吐血,所謂幫忙,自然就是閉嘴啊!”
“我說的是書……當然,以後我會謹記和師兄你聊天的注意事項。”
“喔,明白了。”
微紅的火光中伸過來一隻手,那是大師兄的手。
舊書的封面對秦傑而言無比沉重,夾雜着無窮威壓感和,便是餘光一瞥,便讓他識海震盪欲破,然而在大師兄的手下卻沒有表現出來任何異常之處,輕輕一掀便隨着書頁輕輕合上,天穹上那數萬朵若懸石的雲團漸漸散開,互相融爲一體,重新回覆成陰沉綿延一片的溼漉棉絮,蓋住整個草原。
草原上那些感應到天象,舉頭望天觀雲的強者們,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帶着或感慨或惘然的複雜情緒,各自沉默離開。
時已近暮,極淡的夕陽紅從雲層那頭透過來些許,照耀着草原上的寒林,如少女青絲般的細流溫溪,映出無數道金絲,溪畔大黑馬像只笨拙的妖怪麻雀般蹦跳着,身着白襖的清麗少女符師在後面追逐,林畔的火堆顏色越來越深。
大師兄把吃剩的地薯皮擱到腳邊,緩聲問道:“揀到了逆天劍?”
在魔教山門裡秦傑並沒有揀到小師叔當年的那柄逆天劍但他知道大師兄問的真實意思是什麼,所以他點了點頭,說道:“不是真正的劍,但我揀到了。”
大師兄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爲寬願開心,威慨說道:“那就好。”
秦傑沉默片刻後,非常認真地問道:“師兄,爲什麼選擇我繼承小師叔的衣鉢?”
天書明字卷一直在清夢齋,清夢齋當然不會去與世間宗派爭奪只可能是爲了小師叔留下的那些斑駁劍痕和那道想要回到師門的氣息。
那些劍痕與氣息代表着小師叔的精神氣魄以及衣鉢,因爲魔教山門被掩一直流落在外。
數十年後魔教山門因應天時而開啓而就在這個時間段,天道盟和清夢齋改變成了秋季實修的方案,讓秦傑帶隊來到草原,如今他自然明白了到底是爲什麼。
然而清夢齋裡有那麼多師兄師姐,他的境界最低資歷最淺,那麼小師叔的衣鉢爲什麼會輪到他來繼承?
“因爲這是小師弟你的機緣。”
大師兄神情溫和看着他,乾淨的目光彷彿能直接看透他的內心。
秦傑喃喃重複道:“機緣?”
“機緣是什麼?用師父的話來說就是那些說不明白卻冥冥中自然存在的因果,不過師父不相信機緣,我卻相信在我看來,蓮生大師,神話集團千年,荒人南下,皆是如此而小師弟你也一樣。”大師兄說道:“你想進清夢齋,所以進了,天哥需要你來草原所以你來,你能感受到小師叔的氣息所以你去,黑夜來臨,被封數十年的魔教山門因應天時開啓,而你就在那裡,所以你便入,這沒有必要用道理來解釋,也無法解釋,卻自有因果,所以這是你的機緣,不是我的機緣,也不是思秋或是別的師弟師妹的機緣。”
秦傑惘然擡頭望向遠處那片莽莽然的雪山,心想自己幼時離開瀋州,於襄平市艱辛成長,十餘年後回到瀋州,身爲清夢齋最小的弟子,繼承小師叔的衣鉢,似乎真的有什麼在其間發揮着作用。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從莫名的感傷情緒中擺脫出來,回頭便撞見大師兄那對乾淨如純水般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生出些黯然情緒。
他對大師兄提及魔教山門中的事情時,沒有提到那些最隱秘的那部分,這便是黯然的原因。
入魔的事情,要告訴大師兄嗎?
天將夜,繁星已出,黑色即將覆蓋整片草原,霜林畔的火堆顯得愈發明亮,被呼嘯的冬風一吹,飄搖火苗照得秦傑的臉明暗不定。
秦傑低頭看着眼前的火堆,沉默很長時間後,終於下定了決心,聲音微緊說道:“大師兄,小師叔當年是不是入了魔?所以遭天誅而死?”
大師兄靜靜看着他,說道:“是啊!”
秦傑擡起頭來,問道:“那我繼承了小師叔的衣鉢……”
大師兄笑着說道:“逆天劍有逆天氣,逆天氣有逆天意,我也學過逆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