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恪走出皇帝的書房時已經是傍晚了,天邊的雲霞美得燦爛,那火紅帶着暖意的落日漸漸下沉,落到了楚恪那雙晶亮的丹鳳眼中,宮外的炊煙渺渺,給這美如畫的天空多了一份真實的感覺,楚恪眨了下眼睛,將那火紅的太陽隱藏進墨色的瞳孔之中。
父王今日明顯是想要將這件事情隱瞞下去,即使自己受到了如此的委屈與冤枉,他也不能作爲一個真正的父親那樣安慰他幾句,從這件事上,楚恪看出了楚王對於楚括的偏心,若刺殺救國公主一事,真是他楚恪做的話,恐怕他在已經不能再這樣如此悠閒地在皇宮之中享受這美好而又燦爛的黃昏落日了。
楚恪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心中的那份悶氣與不滿提升到喉嚨口,再長長地呼出,將心頭的千萬煩惱絲吐進空氣之中,那黃昏微涼的風一吹,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了。楚恪的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再怎麼說,這些年都已經順利地熬過來了,現在這些根本算不得什麼。
楚恪是前皇后產下的唯一的一個兒子,九公主是他現存世上的唯一一個親妹妹,皇后在楚恪很早的時候便去世了,由於是楚王的第一個兒子,身爲嫡長子的他,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着一種至高無上的期望,因此,他在得到嫡長子身份榮耀的同時,還揹負着沉甸甸的外人的期望的包袱。
他的先生從他打小起,就教育他嚴格的規矩與禮儀,當別的皇子還在被窩中睡覺呢,他就已經被先生叫起來念讀四書五經,小時候的他就是一個十分懂事,可以說是一個人人稱讚的乖孩子,楚恪由於沒有孃親的陪伴和照顧,性格有些膽小與孤僻,因此在皇子羣中也經常被人冷落。
他的先生告訴他,他是嫡長子,是將來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人,所以要從現在起,就要在各個方面比人家高上一籌,然而在幼小的楚恪眼中,皇位的價值還不如一個能夠晚起的休息日珍貴,他如此努力並不是想爲了衆人口中的王位,他只是想要獲得父皇的關注與疼愛罷了。
楚恪在學一樣新的東西前,都會問一下先生,“學好了這個,父皇會不會高興?”然而先生們總是點着頭說,“學好了皇帝陛下定是會高興的。”於是,對於先生的話深信不疑的楚恪便拼命地學着,他努力將自己的成績提高至所有皇子的頂端。
然而,當他興高采烈地拿着先生給他評了高分的文章拿給楚王看時,卻被楚王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那件事情,楚恪到現在也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是在昨日發生的一樣,楚王那天對他說,“文章條理不清,就這樣的東西也敢拿來?!小小年紀,就知道自高自傲,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那一日,楚恪拿着那張被楚王批判得體無完膚的文章,呆呆地在花園中飄蕩着,他的眼淚在他毫無知覺中落了下來,臉上只覺得火辣辣得就像是被人用刀子狠狠地劃了一道又一道,他終於明白,哭是多麼痛苦的東西,他再也不想有這樣痛苦的感覺了。
楚恪意識到,痛苦的源泉就在自己的手上,他將那張得了無數好評的文章扔進了湖中,在與他只有一籬之隔的小道上,與比他小一歲的皇子正與他的母
妃分享着自己所做的小詩,那詩句溫柔而又好聽地從那妃子的口中念出來,就像歌謠一樣,唱進了楚恪的心坎裡。
楚恪的眼淚嘩啦啦地下來了,他迷戀地看着那對母子手拉着手走在御花園的小道上,那妃子口中念着她兒子那首算不得精緻的小詩,那樸實無華的詩句,一下子就變得靈動與柔軟起來,聽得楚恪如癡如醉。
那皇子的母妃“咯咯”地笑着,臉上的溫柔是楚恪一直期盼卻又沒有辦法得到的,她對着那個皇子誇讚道,“皇兒的小詩寫得真好,母妃喜歡。”那皇子皺着小臉,不信地說道,“先生說我的詩太樸實了,沒有半點文采。”那女子溫柔地笑着,對着那皇子說道,“不管你先生是怎麼說的,只要母妃喜歡的,那對母妃來說便是好詩。”
那話語中帶着極度的寵溺與慈愛,聽得楚恪的心都在顫抖。那日的楚恪,就像是一個丟了魂的孩子,呆呆地一直跟在這對母子的身後,直到他們離開御花園,他才醒來,他一個人落寞地走出了花園,孤獨而清冷地回到了自己的宮殿之中。
從那日後,楚恪的性子便開始變化了,他不再像從前那般只是個人人擺弄的木偶娃娃,他對於先生所說的話也變得將信將疑起來,他開始在課上開小差,開始逃課,被楚王得知後,又被拎回了御書房,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還被楚王罰站了兩個時辰。
然而,他這次沒有傷心,也沒有流淚,他的嘴角掛着笑意,不痛不癢的笑意,對於楚王來說,自己努力了也是錯的,自己不努力也是錯的,那他不努力豈不是賺到了嗎?就打着這樣的心態,楚恪一直渾渾噩噩度過了一整個月。
在月末的時候,楚恪被楚王安排到了一個新來的先生那裡上課,與他一起上課的還有你比他小兩歲的四皇子楚恪,對於這位四皇子,楚恪早有耳聞,在他渾渾噩噩的這個月中,這位楚恪皇子據說是進步明顯,已經成爲了皇子中的表率,還獲得了楚王的嘉獎。
楚恪一開始並不想去上課,然而在聽說有個被父皇嘉獎了的皇子與他一起上課後,便立刻改變了主意,他想看看,究竟是怎樣的表現纔會讓父皇誇讚。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嫉妒之心如此強烈,然而見到楚括後,他的這些嫉妒之心瞬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楚括的優秀,他看得見,他在文學的造詣上簡直就是一個天生的奇才,這是他楚恪無論用多久的努力都無法達到的高度,就在那一刻,他自己已經認清了自己的定位,他從那天開始就不再糾結於先生的誇讚與父皇的讚賞,他開始自己發掘自己的潛能。
楚括依舊像之前那樣逃課,但在逃課的時間中,他遊走於宮中各個司管處,跟着那些工匠一人們一樣一樣地學着,那先生一共就兩個學生,楚恪日日逃課,這自然是要上報給楚王的,楚王找到楚恪,問他逃課的原因,他堅定不移地回答道,“兒臣在文學方面的造詣是遠不如四弟的,因此,兒臣在尋找兒臣自身的天賦。”
而然,這樣的言論並沒有得到楚王的認同,楚王生氣地又將他罰站去了,還直搖着頭大罵道,“你這不孝子,怎麼竟會如此自暴自棄!真
是窩囊!那些巫醫樂師百工之人,皆是下等的技巧,你不務正業也就罷了,居然還去學習那種東西!你可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一聽楚王這樣的話語,楚恪的倔脾氣也就上來了,他回頭對着楚王說道,“父皇!您不理解兒臣!在兒臣眼中,那些四書五經只是一個基礎!而百工之人則是智慧!”楚王一聽,立刻大怒,“寡人的話聽不進去也就罷了,居然還敢頂嘴!真是朽木啊朽木!來人,將恪皇子關禁閉三日!”
楚恪憤憤地被帶到了禁閉室中,他不哭也不鬧,只是心中氣憤不已,他所學習到的詩書禮儀中,有許多方面都存在着一些腐朽的東西,而他的父皇卻將這些腐朽當成寶貝一樣嚴格遵循着,這次的緊閉非但沒有關住楚恪的叛逆之心,反而更激情了他的反抗慾望。
在緊閉完後的那日,楚恪先是乖乖去了先生那裡學了半日,在後半日又如往常那般跑到了宮中的各司之中,體驗各種工藝的艱辛與樂趣。那先生眼看楚恪的習性已經已經稍稍改良了些,便也不再向皇帝上報他逃課的事情,免得打破了楚恪的積極性。
如此一來,楚恪在逃課的時間過得更是如魚得水,當楚括還在念着史書的時候,楚恪已經能夠跟着宮中的鑑古工匠一同判定古物的年代與文化了,當楚括還在學着樂理的時候,楚恪已經跟着樂師熟練地掌握了宮、商、角、齒、羽的交替與變幻。
在季末的考察中,他的先生驚訝地發現,一直逃課的楚恪的成績,竟然與每天認真上課的楚括的成績不相上下,並且在某些理論方面,楚恪所悟到的東西要比楚括更加深刻,先生將這樣的情況報告給了楚王,楚王只是微微瞥了一眼,便招來了楚恪與楚括,大肆嘉獎了楚括一番。
而楚恪則只是得到了楚王不輕不重,不褒不貶的一句話,“這本就是你應該達到的。”楚恪聽後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看着身旁滿臉笑意的楚括,他的心中盡是些落寞與痛苦。因爲是嫡長子,所以人們就能順理成章地將你所努力的東西,歸咎到你的地位上去,這樣的評判真是可笑至極。
從那之後,楚恪便又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無論做得有多好,在父皇的眼中都是平淡的,都是應該的,因此,他決定放棄父皇對自己的看法,他以前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爲了父皇,爲了父皇感到滿意,現在是改變的時候了,他要爲自己,要去做一些能讓自己快樂的事了。
楚恪從那之後,便再也不去先生那裡上課了,即使楚王再怎麼罰他,他也沒有改變主意,最終楚王也覺得懲罰並沒有什麼用,徹底放棄了對楚恪的管制,那句令楚恪心寒的話,他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會感覺到一陣濃濃的苦澀,“這不孝子是管不住了,罷了,罷了,既然是朽木,就將它放棄吧。”
在這事件之後,楚恪就開始更加瘋狂地跟着宮中各司學習着,也因此在皇宮中建立了廣大的人脈,他本人十分勤勞刻苦,在與工匠學習的時候,從來沒有一次用那自己的身份去壓制他人。他這樣親民的舉動很得宮人的心,然而在楚王看來,楚恪整天和一羣低賤身份的人廝混在一起,則是丟臉丟到祖上去了,令皇族蒙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