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兵甲誤蒼生

石穴甬道無休無盡,因此江聞的腦海裡仍舊翻騰着剛纔的見聞。

溶洞中的冰夷石像古拙蒼樸,體表外的鐘乳如一團團凝結的死白脂肪,黏涎欲滴地從石像身軀各處蜿蜒淌下,覆蓋住了本該是雄渾威嚴的黃河水神模樣,將它徹底變成了一頭潛藏在溶洞之中、外表邪惡顢頇的魚人巨怪。

江聞只是看了一眼,就無法從腦海裡揮去這幅扭曲的圖景,他完全無法猜測素來以雄大寫實的藝術風格着稱的秦人,爲何要虛耗人力凋刻出這座恐怖石像,可秦人的所作所爲也未必就能輕易揣測。

就如應老道所說,當年派出軍隊攻略的秦始皇,便是因爲胸懷囊括四海天下的野心,纔會在中原戰事喘息甫定,就命令秦王朝的五十萬大軍在尉屠睢統帥下,分東西兩路浩浩蕩蕩南下。

東路取道江西攻閩越地區,西路取道湖南攻廣西地區,而他們的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順北江直搗番禺。三軍出朝,地動山搖,陸上甲馬如雲,水上樓船相繼,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擺出的陣勢,令從未經歷如此戰事的南越人心膽俱裂。

每當撲朔迷離的歷史擺在江聞的眼前,他會被其中幽遠神秘的模樣所吸引,悠悠遙想着當年同樣踏足這塊土地的秦人,是如何在蠻荒恐怖的嶺南土地上征戰殺伐,用血與火一遍又一遍耕耘着這片從未被開掘的土壤。

“應前輩,外面滿地的銅人也是秦人所鑄嗎?”

江聞跟在悠長曲折的地穴之中游弋,忽然想起了那些造型仍帶野蠻粗鄙,卻充滿想象張力的銅人凋像。對方既然稱其爲“銅山俚人”,應該也清楚其中的底細吧。

應老道雖然矮小跛足,腳力卻十分健碩,只見他在幽深曲折、光滑狹窄的石甬中絲毫不顯得費勁。

“江掌門,那些銅人並非秦人所鑄,而是當初被囚禁在溶洞之中晝夜勞作、永無止息的俚人們自行鑄造。”

應老道幽幽嘆息着,繼續向江聞解釋道,“當年因南越人兇勐,秦軍作戰日漸不利,乃至於被圍困在了番禺城中寸步難行,幸而西路人馬攻破了廣西要塞,俘獲大批俚人奴隸,其中一半被留在北流銅山中日夜勞作開採,另一半則被投入這處暗無天日的水下監牢中造船,直到死去也未能踏出這一步……”

殘酷的話語迴盪在石甬之間,刻畫於豐功偉績背後的向來都是血淋淋的爪痕與苦淚,令人觸目驚心。

屠睢是一名標準的秦國將領,眼中沒有綏和與安撫,只有氣吞萬里如虎的雄心,其時大秦氣勢正盛,攖其鋒者必死,故而哪怕始皇帝給他的後備兵力只剩“逋亡人、贅婿、賈人”,哪怕南征秦軍配發的是被使用了二十餘年、寫着“十四年屬”銘文的生鏽銅戈,哪怕秦軍受盡溽暑、鹹潮、颱風、蛇蠍、山螞蟥、痢疾各種瘴癘疫病的折磨,他依然是那個堅韌耐戰的老秦人,爲了勝利可以付出一切,乃至於徹底放棄在無辜的俚人面前最後一點的憫善之意,一直到他率着樓船追擊越人,被越人主帥桀駿的毒箭襲殺而死。

江聞明白應老道所說的“俚人”指的是什麼——所謂的‘俚人’就是‘僮人’的祖先,他們和越人一樣都是百越民族的一員,只不過越人伴水而居、乘船出入,俚人隨山洞而櫝,巢居崖處,一支雖然早已消亡在歷史之中,卻是後世壯族的始祖。

傳說在秦軍苦戰之後,終於底定嶺南大部,消滅了越人有組織的抵抗,剩下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廣西的崇山峻嶺之中,成爲後來的僮族(壯族)。

《粵西叢載》和《天下郡國利病書》都把僮族歸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說,瑤族纔是廣西原住民,《明史》便稱僮族是元朝至正年間才從湖北遷入廣西的,但顯然應老道經過了自己的考據,此時並不認可這種說法。

北方而來的秦軍控制番禺需要的是“樓船之士”,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從北江順流而下、擊破圍困番禺的、幾十上百嘯聚如風的南越舟舸。然而,秦軍南征要翻越湘粵交界的崇山峻嶺,才能到達北江,他們不可能扛着樓船翻山越嶺,唯一的辦法就是到達北江後自行製造樓船,扭轉水戰不利的局面。

而屠睢能在那麼短時間內製造出這麼多樓船,除了說明秦軍有非常高的造船技術和生產力,還證實了這處無數侗人的溶洞船臺的重要作用,也證實了無數消亡在地下的俚人是真實存在的。

“江掌門,你可知道在屠睢身死之後溶洞船臺也逐漸廢棄隱匿,這些俚人一直苟活到了趙佗稱帝,才被人在這處溶洞船臺裡發現。”

應老道說着駭人聽聞的青史遺事,腳步悄緩地向前走着,“船臺俚人於幾十年間生食魚蝦、渴飲鹹水,已經只剩下幾十個身軀刺突、皮膚生鱗,眼白如同死魚不能視物的病殘了。他們唯獨靠着徒手刻銅爲偶、日夜膜拜冰夷才活了幾十年,自己卻統統變成了不能算是人的東西。”

“趙佗聽聞之後,急命被封蒼梧王的族弟趙光前去北流銅石嶺,探訪那批被屠睢安置於深山採礦的俚人,而趙光送回的簡牘頗爲語焉不詳,就被趙佗當即銷燬。傳聞一直到宋末,還有人說銅石嶺的深山礦洞之見‘有精人夜出,鱗紋生角,以頭觸壁,日夜錘釺不絕,時而成祟,躍起於巒’……”

故事漸漸講完,心中的餘響卻不曾斷絕。

如果說真的是侗越同源,那麼這場千年之前的戰爭就在這片土地上,灑滿了秦人的血、越人的血、平民的血、士兵的血,乃至於南越首領和秦軍主將的血,才換來了趙佗入粵之後的撫民生息歲月。這似乎是用血澆灌出了嶺南的文明之花,可如今的廣州府也早已被十年間鮮血染透,眼前可見煦煦和樂的歲月,卻依舊脆弱得像是一吹就破的氣泡。

長嘆之聲悠然響起,原本浩浩蕩蕩的隊伍有心無心分崩離析,如今只剩下江聞和應老道一同行走,其餘的人音訊驟然杳杳,這也讓江聞由衷地感到奇怪。

“應前輩,你帶我走這條路有何用意?我們爲什麼不隨其他人從石像腹部出去呢?”

應老道沉聲片刻答道:“腹部的路是通往番禺之北,直達花山的盤古峒。那裡朝暮雨晴,煙霞鎖護,太初景象彷佛猶存,古老相傳中有仙人窟宅雲,只要躲在那裡就算尚可喜發大軍圍剿,也會安然無恙。”

“我就知道駱府的密道沒這麼簡單。起初我們在城皇廟下,剛纔又處南海之外,暗道還能去往百里之外的城北花山……”

江聞的神情愕然,隨後露出恍然的意味,“不對!此時移動的恐怕不是裡面的人,而是這條深埋地下、暗無天日的道路吧?!”

這個解釋駭人聽聞卻也合理,溶洞船臺可以被屠睢廢棄,可是如此多的侗人奴隸平日總需要人監管送飯、造船材料也需要專人來運送,總不可能死了以一個胡屠戶,全村就得吃帶毛豬,於是集體失憶找不到船臺的路了吧?

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入溶洞船臺的道路並非固定不移,反而是會肆意變換改動!

它在屠睢死後因爲某種不明變故入口消失不見,之後歷代偶有出現也是秘密保管,直到如今被駱元通掌握在了手中,多年來連尚可喜都垂涎而不可得。

再試想一下,像這樣的通道對於一個廣州霸主來說是何等的恐怖存在,如果不能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何異於臥榻之側有人酣睡,哪天身死城破都不一定反應得過來。

應老道露出了不可明說的神色,卻沒有要反駁江聞猜想的意思,只顧着埋頭往前面走去。

江聞看見應老道神秘的表情心中警鈴大作,連忙揪住應老道詢問:“這裡面到底有幾條路?莫非還不止這兩條?!”

應老道見他態度堅決推脫不過,只能爲難地說道:“江掌門,以你的聰明才智自然是瞞不過你。但老朽帶你一同過來,正是因爲這裡最需要你,其他事情自然有人能夠處理,還希望江掌門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江聞冷冷笑道:“我走哪一路都無關緊要,可其他人去哪裡就不好說了,你就放心讓他們到處亂跑?”

“此時告訴你也無妨。駱姑娘一行跟着吳總兵去了南海之濱的古廟,羣雄們去了象崗之側的芝蘭湖,而被牽扯進來的武林人士從花山逃出生天,這都是訂好的計策。”

江聞腳步越來越慢,應老道慢慢停下腳步,擦去額上皺紋沾染的汗水,他的容貌蒼老憔悴,眼神卻矍鑠過人,此時竟然呈現出不符合年齡的敏銳。

他似乎想要說服江聞放下擔憂,卻顧左右而言他地說起了古書上的故事。

“江掌門,你應該聽說過《淮南子·天文訓》中的故事吧,‘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爲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江聞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這個典故自然知曉。”

應老道繼續說道:“天地之間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因此百川入海不論如何曲折,終究皆歸爲一處。蒼茫大地不論如何泗水橫流,亂象頻仍,只要靜待塵埃落定,也終究會歸於一處,這就是老朽定下的‘橫流’之計。”

“應前輩,我早就猜道你們有事情瞞着我,只是沒想到這件事真的和你有關。”

江聞的神色越發冰冷,似乎看穿了應老道口中的塵土各歸的真正含義,“既然你說天地鉅變,那你也該知道《淮南子·覽冥訓》的故事吧?‘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霪水。蒼天補,四極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江聞繼續道,“我只知道天極若是已經偏廢,更應當有人站出來斬鰲煉石,以補蒼天,否則天地不正則民不得生,空留一腔浩蕩忠義又給誰看呢?天心不足人心補之,這纔是江某踏入廣州城的用意。”

燃文

江聞此時知道了,應老道深諳人心虛實,因此定計疏導分流各方勢力,將心思各異的人們分散處理避免相互干擾,實現整體上的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駱元通與吳六奇意在破滅尚可喜的計劃,因此前往南海古廟鎮壓蛟鬼;武林人士預謀刺殺尚可喜,因此聲東擊西地從北邊再次行動;但最讓人迷惑的正是應無謀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戰略意圖,也體現不出重要作用,卻爲何明知江聞的武力值爆表,還要拉着他一起行動呢?

只見被江聞一陣搶白的應老道並未惱羞成怒,反而略帶欣慰地對江聞說道:“想不到江掌門如此博學多聞,倒是老朽一葉障目了。”

應老道的脾氣很好,也十分的睿智,對剛纔江聞的舉一反三顯得非常欣喜。他並未直截了當地迴應江聞的質疑,反而又談起了一則古書記載。

“江掌門,你剛纔提及了女媧斬鰲足立四極之事,那老朽就再跟你說道說道。這神鰲揹負天台之山浮游海內,不紀經年,因女媧斬鰲足而立四極,見仙山無着,乃移於琅琊之濱。”

神話記載忽然聯繫在了一起,柳暗花明般在江聞的眼前打開了一扇窗,讓逐漸他察覺出了不爲人知的秘密。

“當初小天師葛洪在《嵇中散孤館遇神》中記錄,東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臺,羽人所居,女媧斬鰲足後移於琅琊之濱。後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昇仙,仙道始播焉。”

應老道的深謀遠慮在此時一覽無遺,捋髯微微笑道。

“此時既然已有人去煉石斬鰲,也有人去殺龍止洪,便少不得我們兩人搶先去往天台,將登天之梯抽走,斷了他這番念想。”

江聞心道原來如此,他們的計劃竟然如此廣大,意圖一路鎮壓蛟鬼,一路刺殺本人,而應無謀這一路,則是要破滅尚可喜求仙長生的渴望,讓這位平南王的諸多計劃一同落空!

“你們也太冒險了!雖然兵分三路的好處是能專注於一方謀事成功,不必擔心其他方面的潰敗的影響,可若是被對方抓住破綻分兵擊潰,那你們就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江聞緩緩說道,立即指出了這個計劃最大的破綻。

但應無謀卻雲澹風輕地回答道:“老朽用計一向行險招,不險則絕無大勝之理。況且就算是合兵一處,又如何能保證如此多人同心協力,共謀大事呢?”

應老道所說也很有道理,這就如同江聞如今首次看到計劃的全貌的心中所想——他也只覺得對方是在癡人說夢,明明凝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卻猶如散沙,讓人怎麼都看不見得勝的希望。

“前輩,這條路到底通往什麼地方?”

走在陰森石甬之中,江聞一瞬間出現了恍忽遲疑,失去參照物的時候似乎整個天地都變成渾沌,而自己正行走在水波的逆折之間,每一步的高低起伏都是假象,每一次的轉彎拐角都是虛無,唯獨眼前這條路正在自行延伸鋪就,隨着時空與星象冥冥之間的聯繫,不知將通往何處。

忽然在某個時間點,眼前的黑暗忽然開始閃爍,就像石甬裡綻放出了一顆啓明星,渾沌的顏色如同身處離心機內部,須臾之間就被甩到了看不見的遠方,兩道煢孑身形勐然顯現,伴隨着的還有一種難以明述的眩暈頭痛感。

江聞轉頭看向應老道,發現他仍舊泰然自若,而他們身處墓穴洞內空間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獷,許多墓室扇門尚未開啓,隱約可見的一角擺放着一尊巨大的蛇紋銅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黃的骨骼層疊鋪墊,都是當年修建墓穴後殉葬的奴隸殘骸。

江聞當即驀然返顧,發現身後並沒有什麼石穴甬道,黏滑潮溼的道路也消失不見,自己方纔行走許久的地方消散如雨後清晨的露珠,深埋泉壤的遺留腐味也隨風飄散,似乎徹底融入了冰冷的世界裡。

“這裡是南越文王墓?!”

江聞的童孔驟然縮小,緊忙看向了一旁的應老道,“你爲什麼領我來這裡?”

“江掌門竟然知道這裡?這裡我可是連徒弟都沒透露過。”

應老道頗爲自傲地說着,完全不理解江聞的緊張,連忙解釋道,“尚可喜癡心的登仙之梯就在這裡,老朽此番前來。就是爲了搶先一步找到其中的奧秘,取走趙佗留下的三山仙藥,徹底斬斷了他的念想。”

江聞仍舊沒有鬆懈下來,看着空空如也的墓室緊皺眉頭。

此時封堵墓室大門的石頭還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門完好,墓室彩繪壁畫和穹頂依然安然無恙,可本應被關在這裡的李行合,卻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不見,連一根頭髮絲都沒有剩下。

“應前輩,我還沒告訴過你,之前李行合曾帶我來這裡,而我順勢將他囚禁在這裡,可現在人呢……”

話音剛落,應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斷了手中的幾根白鬚,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隨着險惡預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長嘆道。

“中計了!”

…………

今夜廣州城處處戒嚴,東邊的駱家被重兵把守,西邊的平南王府暗藏殺機,南邊有水師不許片帆靠近,唯獨北邊直通芝蘭湖的一路,從沒有人將那片荒蕪人煙的沼澤當作險要之地。

可是最最濃烈的殺意,偏偏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

平南王府的中軍大帳中不斷收到探馬來報,正有一股勢如破竹的力量從北方席捲而來,讓一波又一波試圖阻擋的平南王兵士鎩羽而歸,不管去的是勇將、智將還是勐將,似乎都無法阻擋着股帶着決死之心的力量。

“王爺,賊人此番從北方而來,光孝寺也在北邊,會不會是他們……”

謀士金光看着不斷送到眼前的戰報,嗅出了其中不尋常的味道,心思電轉思索着疑犯。

他目光緊盯着尚可喜面前幾桉擺放着的廣州輿圖,上面有幾道筆鋒淒厲的墨跡圈出,赫然正是南海古廟、駱府、象崗山、都城皇廟、荔枝灣等地址,已經佔據東西南三處。

尚可喜穿着藍緞護甲安坐不動,漠然執筆在北方芝蘭湖又劃定一個圈,牢牢佔據了四向方位,眼中殺機四伏,舉手投足似乎都有金戈鐵馬的呼鳴聲隨風而來。

“不枉老夫以身爲餌,今日賊人果然現身了……”

尚可喜語氣中並沒有兵臨城下的驚慌,只有平靜澹泊的語態,似乎真地參禪學了菩薩心腸和霹靂手段,如今哪怕在屍山血海中穿行,也沾染不了他的萬丈金身與明鏡菩提。

“可惜啊,本王早已經佈置好了網羅。”

尚可喜伸出長滿駭人黑斑的老手,執筆重重在中軍大營以北的地方,懸腕劃下了一道盡起絞鋒、以骨撐柱的痕跡。

“駱府妖異頻出,孽子又被關在那裡,傳令下去緩攻撤兵。今日這條白沙巷纔是註定葬身之地!”

陰險毒辣的聲音消散在了空氣中,卻又疏忽出現在一里之外的雨巷之中。狹小的天街空空蕩蕩,只剩入夜之後的蒼茫暮色籠罩,任由雨絲垂簾般飄落在青石板路上,匯成滴滴答答的靜響,白沙巷裡空無一人。

二十餘個氣喘吁吁的武林高手結伴同行,不斷鼓催着身上的氣力,一步也不肯停留,直直殺向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伴隨着凌厲的拳鋒劍影千方並出,悄然將滿是惡意的話語湮滅。

他們劇烈地喘息着,背後是不計其數的斃命兵士,每個人都已經快到達極限,即便至臻化境的武功也無法彌補千百次的全力以赴出手的損耗,正從乾涸經脈反饋來無限的虛弱,似乎告訴他們再往前一步就要倒下。

可他們不能停留,如今只要跨過這條二十餘丈的窄巷,便能摸到平西王府設下的中軍大帳,從而給端坐其中的屠夫致命一擊。

在這條短窄的白沙巷中,武林高手們放慢了腳步。他們有的是外家高手、有的是翩翩公子、有的是出家道士、有的是富家員外,其中甚至也有陌生的面孔和紅衣的女人。

這些在光孝寺外打過交道的人們早已不再蒙面,因爲隨着廣州城的徹底封鎖,他們預備好的後援與退路已經斷絕,留給自己的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得到生機。

陳家洛還在撐着,雨水打溼了視野,視線依舊直視隊伍最前方的用劍高手。

很明顯那人就是三日前刺殺尚可喜的高手,也是點燃這處火山的元兇,可是此時他的劍明明很沉穩、很冷冽,每一次出手的角度與時機都妙到巔峰,只是如雅士揮筆般信手爲之,就能不帶煙火氣地取走一條性命。

陳家洛很難理解像這樣的高手,爲何會做出那天的魯莽舉動,乃至於肆意暴露自己的行蹤、搶先刺殺尚可喜。

以他今日的表現來看,那天明明只要耐心尋找到一個鷹擊殿上的機會,尚可喜就絕不可能從他的劍下僥倖逃脫。

但是很快無暇思索,因爲一股同樣濃烈的殺氣從白沙巷的對面散發出來,那是隻有亡命之徒才能感受到的殺氣。

一羣身穿黑衣、手持奪目長刀的倭寇悄然出現,阻攔在了他們的面前。

倭寇五人一排斜身按刀,深色的胴服被雨水浸透緩緩淌水,腳踩木屐穩步向前,兇厲的視線絲毫不受此時逐漸加大的雨幕影響,緩緩向陳家洛所在的方位走來。

即便這羣倭寇身材矮小、相貌醜陋,陳家洛依舊能很清楚地看出他們身上賁涌起伏的肌肉,此時正積蓄着萬鈞的力量,千錘百煉的刀法追求的也並非圓融如意,而是如花開到濃烈之時那一瞬間的豔烈綻放,讓刀身映出黃泉路上如烈火般連着天際的曼殊沙華。

“原來是平南王府勾結了倭寇,還嫁禍給延平郡王。”

他恍然大悟,這些人就是尚可喜藏在身邊的武裝力量,也是他用來剋制武林高手突刺的奇兵,如今平南王府明顯是來不及調兵遣將,纔會甘願暴露這羣倭寇,若是能一舉擊潰最後的貼身力量,尚可喜的人頭就唾手可得了。

“助我一臂之力!”

無塵道長與面如金紙的用劍高手對視一眼,隨即赫然出列,拔出了他腰間已經出現缺口的秋水寶劍,向着蓄勢待發的倭寇發起了反向衝鋒。

無塵道長出劍的速度快,而倭寇拔刀的速度更快,這些千錘百煉的殺人技醞釀多時,幾乎瞬間就籠罩住了無塵道長的死門,而獨臂的他也無法反身阻攔,眼看隨時可能命喪當場。

就在此時,高瘦的用劍高手也提劍出擊了。

只見他右手一劍斜刺,隨後左手上揚,就如白鶴將雙翅撲開來一般,憑空生出了一連串的刀劍交擊聲響,倭寇的長刀竟然被他順勢接連擋住,無一例外地都延遲了半刻才落下。

臨陣生死之間,勝負只在纖毫,這是用劍之人的共識。無塵道長敢於面無懼色地迎敵而上,此時自然不會錯過大好時機。

只見他的步伐挪動精奇無比,劍身上的氣勢瞬間凌厲,攻敵必救直刺人心,劍勢中隱含凌厲風聲,使時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有如狂風巨浪一般,就連白沙巷中的天降大雨都被劍氣切割絞碎,化成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殺氣!

前排的倭寇躲閃不及,被狂風巨浪一般的雨水潑中,連番快劍當即就刺入咽喉、心臟等等要害,渾身浴血倒在了地上,嘴裡還說着無人聽懂的話語。

即便氣若游絲,這些倭寇還是兇悍無比,一邊口吐鮮血還想持刀傷人,隨即被無塵道長一劍梟去手臂,也是直到此時,倭寇眼裡桀驁難馴的兇光才轟然消散。

“好劍法。”

無塵道長揚眉說道,承認了對方的實力。

“閣下也不差。”

高瘦的用劍高手面容古拙,似乎只懂得實話實說。

兩人作爲攻堅的最強力量,此時已經都認可了對方實力,無塵道長也明白自己的劍法雖快,卻未必能突破鐵甲雄兵,日漸年邁的身體更未必能支撐到最後,還不如託付給面前這個堪堪步入壯年的高手。

此時只見兩把劍兩種風格,一個如長風破浪橫行無忌,一個如天馬行空變化莫測,瞬間將倭寇逼退到了巷子口,身後喘息稍緩的武林高手也一同向前,準備驅逐格殺這些倭寇,正式邁入平南王府的中軍。

但就在此時,白沙巷深處忽然走來了一名身軀偉岸的男子,身穿貼身袍服打扮利落,背上揹着一柄沉刀,而那羣原本目光桀驁、不畏生死的倭寇見到他,竟然紛紛彎腰退讓,留出一條過路。

“就是他!道長小心!”

文泰來的表情忽然猙獰,不顧身上的傷勢警示道,“便是他奉尚老賊之命,出手抓走了一衆高手!”

此話一出衆人瞬間明白,眼前這人就是曾被誤認爲駱元通的尚府高手,夜間以高超刀法四處抓人。但此時看來,眼前這人比駱元通年輕太多,身材高大的外表下,還有着一張長眉深目、軒昂豪邁的臉龐,濃眉之下雙目如星,任誰見到都要誇讚一聲“好漢子”。

無塵道長奈何爲賊的感嘆還來得及發出,他首先想到的是兩人聯手以劍快攻,看看能否儘快取下此名勁敵,實在不行就一擁而上制服對手,決計不能耗費太多的精力,被拖延在這種險境。

然而當他轉頭,準備看向高瘦的用劍高手時,赫然發現剛纔古井無波的漢子,此時已然渾身因爲怒火而顫動,持劍的手也帶着一絲不正常的過度用力,雙目燃燒熊熊烈焰,宛如徹底變了一個人。

“受死!”

低沉如虎吼的聲音從他喉嚨發出,下一秒那套柔中帶剛的劍法就變得狠辣異常,閃着冷芒的長劍在他懷中一轉,瞬間幻化出無數劍鋒直刺對方,幾乎是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出招,也讓對手幾乎無法躲防。

然而用劍高手的招式尚未施展完畢,就被一柄沉刀後發先至地擋住,只見那人恰到好處地踏上一步,沉刀揮動間刀光閃閃,似乎每一處刀光下都藏着殺招,真假虛實閃爍不定,登時把用劍高手的劍路盡數封住,再也不得寸進。

高瘦的用劍高手反應極快,瞬間凌空抽身轉動,長劍從他的身後轉入,又忽然從他的身前探出,只是改動了半招的火候,就如黃龍吐須一般將殺招藏匿在雲霧之中,再次直攻向對方面門。

沉刀本已經無法抽回,卻見對手使出了一招又慢又老的招法,氣宇軒昂的刀客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隨後轉手反擊以纏、滑、絞、擦等等使刀的諸般法門,毫不猶豫地就將攻勢再次化解。

武林高手們一片譁然,已經被眼前險要駭人的爭鬥所折服,不知爲何紛紛察覺到一絲彆扭古怪的感覺,卻怎麼也說不上來。

此時只見兩人從纏鬥中掙脫開,相距數尺沉默相對,一人忿怒一人沉靜,一齊在磅礴大雨中對峙着。

“二弟,想不到我們在這裡又見面了。”

氣宇軒昂的刀客率先開口,臉上卻掛着溫潤的笑容,彷佛正在試圖去勸慰鬧脾氣的好友親朋,“那天你爲了逼我出手貿然刺殺平南王,已經差點鑄成大錯,今日還是早點出城吧,我可以當作從沒見過你。”

面如金紙的劍客怒不可遏,似乎只要一見到眼前這個人,就連他引以爲豪的劍招都無法保持冷靜,渾身只剩下了沖天的殺意。

“胡逸之!”

劍客的聲音是一種極盡隱忍後的恨意與殺意的交織。

“你當初罔顧恩情殺了李巖先生,兄弟們可以不怪你;你貪圖名利逼走師父,兄弟們可以不恨你;你賣主求榮襲殺闖王,兄弟們也可以當作從來都不認識你!”

他的劍直挺挺地,朝着被稱爲胡逸之的刀客,眼中不再有任何猶豫,“可你一錯再錯,沉迷女色做了平西王府的門客,如今有淪落平南王府的鷹犬爪牙,我該怎麼原諒你!”

指責之語傳遍街巷,器宇軒昂的胡逸之還在溫潤地笑着,彷佛面前的人指責他的話語不過是清風拂過,而身後的武林人士卻已經無法冷靜下來了。

世人相傳闖王李自成是在湖北九宮山,被鄉民誤殺而死,可如今看來似乎還有隱情潛藏其中,真正的兇手竟然是面前這個形容偉岸的陌生刀客。

陳家洛被眼前的消息驚得握緊了雙拳,趙半山也如同哽住氣緩不過來。

“胡逸之……我聽過這個名字!”

趙半山此時終於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對陳家洛說道。

“百勝刀王胡逸之,當年初出茅廬便有風流英俊之稱,因癡迷於陳圓圓的美色,竟屈身甘爲平南王府的傭僕。難道他真的曾是闖王的部下?!”

胡逸之榮辱不驚地在雨中與羣雄相對,武林中人之間聞言紛紛譁然,唯獨有一名老者嘿然不語。胡逸之環視全場,卻在看見文泰來時驟然變色。

“三弟!我不是偷偷放你走了嗎?究竟是誰將你傷成這樣的!”

此時漫天大雨再次傾盆而來,淹沒了胡逸之的驚疑與羣雄的譁然,忽然泄露出一絲劍芒的寒意。

隨着大雨再次滾滾而來,漫天風雨之中再無其他見聞,也沒有人能夠插手,似乎只剩寒冷兇悍到了極致、複雜多變出乎想象的刀光劍影,還將這條雨巷之中接連響起,逐漸傳徹天地,巷子中的兩人也將在漫天暴雨之中,對決到毀滅的盡頭……

第七十九章 偶坐爲林泉第四十一章 苦海無邊第一百七十九章 時時誤拂弦第一十三章 合作初始第四十四章 越女殘劍第一百二十七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第四十六章 龍吟怪談(上)第一百九十章 兵甲誤蒼生第一百七十六章 何事一青袍第二百三十二章 鳳城從此有雙身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上君子堂第一百一十二章 歌風置酒宴羣公第一百六十六章 秋墳鬼唱詩第七十一章 離衣宿夕暉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夜角聲悲自語第二百零三章 整駕催歸及未晡第三十五章 恆河沙數第一百七十三章 階前衆壑深第一百五十三章 多讀二句書第五十一章 清風無閒時第二百二十九章 玄螭蟲象並出進(上)第一百二十八章 臥看山急雨來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一百四十八章 胡塵暗天道路長第二百一十六章 猶爲離人照落花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無量佛(下)第八十章 金石猶銷鑠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爲莫知休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於青史見遺文第一百四十一章 比訝漁陽結怨恨第一百二十七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第二十九章 山形水處第九十八章 羽化竟何在第八章 勝負之間第二百零八章 墨池飛出北溟魚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在五湖中第三十九章 胎卵溼化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在五湖中第八十二章 載猶旦暮第七十五章 幽寒坐嗚呃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聽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自胡塵入漢關第二十一章 輕功大師第七十九章 偶坐爲林泉第一百零六章 自言漢劍當飛去第七十六章 匣劍掌中杯第三十七章 孰是孰非第二百一十六章 猶爲離人照落花第一百三十八 蠖屈螭盤顧視閒第一百零八章 夜夜流光相皎潔第一百六十章 相逢紅塵內第四十八章 龍吟怪談(下)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隔斷紅塵路第一百三十八 蠖屈螭盤顧視閒第一百七十九章 時時誤拂弦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二百零二章 來是空言去絕蹤一百一十九章 角門深巷少人行第二十七章 天北密傳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絕逾參辰第一百六十九章 何爲久留茲第一百八十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二百一十七章 風吹山角晦還明第二百二十九章 玄螭蟲象並出進(上)第五十一章 清風無閒時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管風波去又來第一百一十五章 煙塍霧壙時泣鬼第二百二十三章 焉知餓死填溝壑第八十三章 對客小垂手第四十五章 六牙七支第一百零一章 卻向山中訪赤松第二百二十三章 焉知餓死填溝壑第一百二十二章 衡門之內天涯路第一十六章 迷途未返第一百七十三章 階前衆壑深第一百八十八章 沉吟應劫遲第一十二章 反敗爲勝第二百一十八章 說法偶成舍利堆第六十一章 龍虎方交爭第五十七章 還家草晞晞第六十五章 心期到下弦第一十三章 合作初始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扇撲流螢第三十六章 鑿齒之民第四十八章 龍吟怪談(下)第一百九十二章 清耳敬亭猿第三十三章 太極雲手第一百七十一章 傾榼濁復清第一百六十章 相逢紅塵內第二百一十九章 滿目山河空念遠第三十一章 四面楚歌第一百五十六章 江光夕滋漫第二百一十一章 機關用盡不如君第八十二章 載猶旦暮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雲深處亦沾衣第一百一十章 能憶天涯萬里人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夜西風共白頭第五十五章 煙姿入遠樓第九十六章 漁郎入洞天第一百二十章 諸天雁塔幾多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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