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 紫澪侯又來了。”
全伯在外面敲了敲我書房的門,蒼老的聲音不緊不慢地提醒我道。
我心一抖,手一顫, 好好的一捺硬生生戳破了筆下的宣紙。
——我託人從宣城涇縣剛帶回來的好紙……
還沒從悲痛惋惜中緩過來, 門就已經被推開了。
“小琰。”又是這個讓人頭大的聲音。
我面無表情地將桌上的宣紙團成一團扔到竹簍, 冷冷道:“侯爺昨天不是來過, 今天又來, 不知有何要事?”
紫澪老侯爺不久前薨落了,眼前這人剛繼承侯位,可是怎麼比他這個洵靈山莊的少莊主還清閒, 天天往這裡跑?紫澪侯被洵靈山莊少莊主迷惑,不務正事, 這要被傳出去, 我顏琰顏面何存?
“自然有要事。”宮珝往旁邊的椅子裡一坐, 微微一笑道,“本侯想你, 想見你。”
“可是我們明明昨天才見過。”我扶額強顏道,“莊裡事務頗多,顏琰無暇顧及其他,恐冷落了侯爺。”
宮珝不以爲意,仍是那副悠哉的神情, 道:“無妨, 我就坐着看看你。”
難道這傢伙沒有聽出我話裡的逐客之意嗎?我垂下眸子, 又心生一計:“侯爺, 你對顏琰如此青睞, 是我的榮幸,洵靈山莊也隨時歡迎你。只不過……”
“只不過?”宮珝正聽得樂呵, 突然就有了個轉折,不滿地皺起眉頭。
我故作爲難惆悵:“只不過莊裡的管家全伯年事已高,每每侯爺到來,他老人家總要盡心盡力地跑來稟報我。侯爺來得如此頻繁,全伯實在有些操勞,我恐他老人家不久後落下頑疾,侯爺對顏琰的好意便成罪過了。”
“哦——”宮珝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不知道是他真的體諒老人家,還是今天哪根筋搭錯了,聽了我這番蹩腳的藉口後,靜靜坐了半晌,便起身要離去,竟沒有如往常一樣死皮賴臉地留在莊裡用晚膳。
見他今日如此自覺,我心情甚好,破天荒地去山門口道別。
宮珝臨上車前特意道:“小琰今天的一番話我已經考慮好了,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讓全伯操勞的。”
我一聽,這不就是以後不來或者少來的口氣嘛!
如此甚好,甚好。
我頓時喜上眉梢,頭一次對此人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侯爺真是深明大義,恕不遠送,祝侯爺一路順風。”
宮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便轉身上了馬車。
雖然最後那一抹笑有點滲人,也不知道宮珝妥協得那麼輕巧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總之一想到往後就要過上無人打擾的日子,心裡就很舒坦,傍晚特意叫廚房多加了兩個菜。
夜裡我躺在牀上,心裡計劃着明天天氣好的話,不如去山莊的那處池塘裡垂釣,如果天氣不如人意,就在書房裡練練字。總之——生活實在是美妙多姿。
翌日,有風,便不去釣魚了,洗漱完之後,去書房習早課——這是我自小培養出來的習慣,二十年如一日,對此我頗爲自豪。
然而推開書房的門後,一整天的好心情“嘭”的一聲——炸個稀碎。
“早。”宮珝從書案上擡起頭,對我友好地一笑,那感覺就像我孃親在世時每晚對回家的父親貼心地打招呼一樣。
我愣了愣,趕緊退出去,看看門,又進去環顧一番。
沒錯,書房是我的,案几是我的,書架是我的,筆是我的,硯臺也是我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唯獨椅子上坐着的人,不是我。
確認完畢後,我頃刻間怒火中燒,走到宮珝面前,一拍桌子,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
全伯聽見書房的動靜,火急火燎地跑起來,對我垂着頭解釋道:“少爺,侯爺昨晚就來了,說要在山莊長住。那時您已經睡了,侯爺叫老奴不要打擾您,所以老奴就沒有通報。”
昨晚心情好,的確睡得早了些。
我瞪着宮珝,咬牙道:“你要長住在洵靈山莊?”
宮珝微笑着頷首:“嗯。”
“問過我的意見了嗎?”
全伯腹前交叉着手,慢悠悠開口道:“侯爺說他的意思就是您的意思。”
我腹誹道:“他是少爺還是我是少爺……”
全伯見我強忍怒氣,又貼心地加了一句:“紫澪侯對山莊的有許多扶持之處,老爺說多住幾天也是可以的。”
宮珝也適時地插了一句:“小琰,顏莊主希望我能和你多培養感情。”
感情?什麼感情?何來的感情?
宮珝原本是我爹的三兒子,生下後不久過繼給了紫澪老侯爺。我爹當然希望他多住幾天,和我這個有實無名的兄弟多交交心,順便鞏固鞏固紫澪侯府對山莊的支持。當然,後者的目的性更大些。
“老奴去給少爺和侯爺準備早膳。”全伯解釋完,便低着頭離開了。
我回過身,一言不發地看了眼宮珝,便繞過他去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來看。
他可是堂堂紫澪侯,書桌給他用,軟椅給他坐,我——隨他調遣。
剛翻開書,便忽然想起來,於是問他:“你怎麼突然要住進山莊了?”
宮珝撐着下巴,注視着我道:“我還以爲你不想問了呢。”
這眼神着實叫人發毛,我下意識地環起了胳膊:“不說算了。”
“你昨天說,我頻繁地來莊裡找你,會讓全伯來回奔波勞累,我一想,是這麼個道理,全伯爲山莊操勞了半輩子,是該休息休息了。”宮珝淡色的眼珠不着痕跡地轉了轉,勾脣道,“所以我昨天早早回去收拾了些行李,連夜趕過來,還有些不重要的家當今天再派人送過來。如此我既日日夜夜都能見到你,也不用麻煩全伯跑來跑去,還讓侯府與顏家的關係大大增進,可謂一舉多得。”
他說完臉上露出了狐狸般洋洋得意的笑容。這笑容很熟悉,因爲昨天我也是這般洋洋得意。
想不到自詡機智的我自己竟給自己下了個套!
狡猾,宮珝實在狡猾。
“小琰,你昨天用的宣紙是不合心意嗎?我特意帶了宮裡進貢的宣紙給你。”宮珝說着拿出一個長長的錦盒裡,獻寶似的打開在我面前,露出平平整整,白白淨淨的一疊宣紙。
我瞟了一眼,果然不錯,雖有些心動,但是面上還是得矜持的:“多謝侯爺美意,不過無功不受祿,顏琰不能收。”
宮珝不管我,自顧自又重新蓋好盒子,放到了我的書架上。
我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過了三日,倒還風平浪靜,每天無非就是一起吃飯,一起喝茶,一起在書房看書處理事務,相處和睦。
直到這天晚上,我出去應酬回來,喝得醉醺醺,也不想別人服侍了,只想趕緊躺到牀上睡覺。
摸黑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走到牀邊,兩三下褪去衣服,正要往牀上一撲,卻被一雙冰涼的手扶住。
“誰?”我雖醉了,倒還有些神智,莫不是誤入了其他人的房間?
“是我。”
宮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抱歉,我走錯了。”我吃力地撐起身,準備回自己的房間。然而卻被強制地拉回了牀上。
宮珝冰涼的指尖擦過我的面頰,在我耳邊輕聲道:“你醉了。”
“只是有點醉……”我握住他不安分的手,卻舒服地喃喃道。
“我等了你好久。”
“是嗎……”
溫熱的氣息湊近,我竟快要窒息。
也許以後,不能喝太多酒了,昏過去之前我想。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在全伯的敲門聲中醒來,動了動身子,腰痠背痛。
“何事?”我皺眉道。
“少爺,需要給您備熱水嗎?”
我摸了摸黏黏的身子,昨夜酒喝得太多,睡覺時出了不少汗。於是應道:“好。”
全伯慢悠悠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我正要繼續趴下去,腰上的手臂卻突然將我捲入身後炙熱的懷抱中。
宮珝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側臉,發出饜足的嘆息。
我用胳膊肘微微頂了下他的胸膛,無奈道:“你準備在這兒住多久?”
“在哪兒?”宮珝睜開眼,摸了摸我的心口,好笑道,“這兒?還是哪兒?”
我紅了臉,這狐狸倒會調情。
“如果是這兒,”他啃了啃我的耳朵,柔聲道,“那便住一輩子好了。”
我伸手揪了揪他的長髮。
呵,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