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消寞聽說過, 人在活着時犯下的罪過,死後會在地獄裡一一得到懲罰,如果一個人真的罪孽深重, 便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永世不得超生。
當然, 他又沒有下過地獄, 自然不知道這說法是真是假。如果這是真的話, 那他死後在地獄裡一定不會好過,因爲他也幹過不少缺德事。
月亮越發明亮,一陣一陣的涼風從臉上拂過, 讓人不禁有些打顫兒。吳消寞等着太虛子繼續說下去。
太虛子凝視着他,眼前的人已從昔日的少年成長爲一個有擔當有作爲的男人了, 甚至在江湖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不必再讓他爲之擔心。他的身體裡流淌着青春的熱血, 他的肌肉結實而有力,他的目光有神, 他的手可以緊緊地握住武器,並能爲自己守護的人揮出手上的武器。他也沉穩冷靜,有謀略有勇氣,遇事不再像一個毛頭小子一樣大驚小怪,慌里慌張了。
這個孩子就像他年輕的時候一樣。
然而現在他也已經老了。
太虛子眼神複雜地看着吳消寞, 末了悶悶地笑了起來, 然後又開始放聲大笑。
他的眼角笑出了淚花, 好像在看一個滑稽的小丑。
他越笑, 吳消寞就越惶恐。他不知道顏玦有沒有看到太虛子這樣笑過, 反正他是從來沒有見太虛子這樣笑的,也從來沒有想象過太虛子大笑會是什麼樣子。
也許他們相離的時間已經足以讓彼此成爲陌生人了。
吳消寞心裡發毛道:“你笑什麼呢?”
太虛子緩了緩氣, 揮揮袖子道:“不可說,不可說。”他將弦鶴骨笛從袖管裡抽出來,就像當初他把笛子拿出來送給吳消寞的情形一樣。他道:“你的父親,吳啓之,是我的三師弟。”
提起“父親”這個陌生的稱呼,吳消寞心裡揪了一下,便又恢復平靜。他在六歲的時候,父母便都不在了,他現在已經二十有六,這麼多年過去了,父母的事情於他而言,真的沒有什麼可追究的。
太虛子手指在笛孔上按按鬆鬆,似乎在演奏一首曲子,然而他沒有把笛子放到嘴邊吹響,他輕笑道:“這支骨笛,原是你父親的,當初我把它送給你,也算物歸原主。”說着,他將骨笛遞給吳消寞。
吳消寞接過笛子,還是忍不住問了:“我父親,當初是怎麼死的?”
太虛子眼裡蒙上了陰霾,冷冷道:“是被水長絕給害死的。”
“什麼?”吳消寞皺起了眉。
“那一夜,我記得很清楚。”太虛子仰起頭,透過竹葉,望着天上的月亮,“水長絕練成長生咒,魔性大發,如若不將他制服,必會爲害江湖。我與啓之還有佩雲,就是你的母親,三人聯手,都難以控制住他。”
“我母親當時也在?”
太虛子點點頭:“你母親正是水長絕的妹妹,水佩雲。”
吳消寞不禁緊張道:“那後來呢?”
“爲了壓制住水長絕的魔性,你的父母雙雙投身,被水長絕吸乾了真氣,才換來了他的清醒。”太虛子微微嘆了口氣,“大師兄用藥蠱封住了水長絕的魔性,將他逐出師門,命他一輩子不許再踏進九重山半步。”
那夜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水長絕瘋魔了,紅了眼,佩雲痛苦的嘶嚎,啓之堅定的眼神,他們的奮不顧身……
這些清晰的記憶,讓他覺得自己恍如還是那個血氣方剛的青年。
太虛子回過神,繼續道:“他殘害同門,殺死自己的親妹妹,犯下的種種罪孽,都不足以用一生來償還。”但是他又苦笑道,“不過他的這一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到頭呢!”
吳消寞想到那個高挑而單薄的背影,水長絕的容貌早在三十年前被冰封了,然而他的心已經衰老了,或許比太虛子還要蒼老。但凡是一個有心的人,得知自己害死自己的師兄和妹妹後,一定會感到萬箭穿心般的痛苦的。
吳消寞開口道:“其實,他已經受到上天對他最大的懲罰了。”
“哦?”
吳消寞斂眸道:“我們每個人都害怕死亡,可是換個角度想一想,死亡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生命的長短就像是一個刑期、一個桎梏,有的生命太短暫,所以感受不到這個刑期的痛苦,而有的生命太長,就像是沒有盡頭的等待。”吳消寞擡起頭,繼續道,“長生不老其實就是上天給一個枷鎖插滿了鮮花,誘惑世人,當有人自願套上它,上面的鮮花逐漸枯萎,枷鎖的本來面目便顯露出來。”
太虛子的垂下了眼,像是睡着了。
吳消寞輕輕道:“師父,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你剩下的時間又有多少呢?爲什麼不放下之前的怨恨?”
太虛子猛然睜開眼,沉聲道:“水長絕可是親手殺害了你的父母!”
吳消寞淡淡道:“可他不是有心的。難道水長絕自己就不痛苦嗎?”
“你不懂。”太虛子站起身,抖落腿上積落的竹葉,轉身道,“原諒水長絕,放下一切怨恨,你現在之所以能把這些話說得輕巧,是因爲你沒有親眼看到當時的情景,你沒有親身經歷過那些事!你根本不能體會我的心情!”
太虛子離開了,留下一句話:“我勸你還是離水長絕那個妖物遠一點,他不管怎麼樣都是你的仇人。”
吳消寞也站起身,弦鶴骨笛從腿上掉到積滿枯葉的地上,他拾起笛子,擦乾淨上面的泥穢,看着笛尾那塊缺口沉思起來。
第二天,院子裡的那口大缸下又生起了火,太虛子這次爲了救王小瑜下了血本,把積攢了多時的草藥、百花都拿出來泡了。
經過昨天晚上的事情,太虛子就當吳消寞是空氣一樣,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說一個字。
吳消寞也自覺地迴避着他。顏玦見兩人都冷着臉,悄咪咪地問吳消寞道:“師兄,你和師父又鬧彆扭了?”
吳消寞苦笑一聲,點頭不語。
“哦……”顏玦神色瞭然,又往火裡添了一塊柴。
又是一天過去了,傍晚顏玦熟練地將王小瑜從缸裡撈出來,太虛子爲其把脈。
“師父,怎麼樣?”顏玦問道。
太虛子閉目一會兒,睜開眼道:“明天再看看吧。”
如果第一天沒效果,第二天也沒效果,那第三天還會有什麼效果呢?
——也許第三天會有奇蹟吧。
第三天,奇蹟沒有等到,卻等來了顏琰。
“五哥,你怎麼來了?”顏玖見到牽着馬的顏琰,疑惑道。
顏琰的目光先被院子裡的大缸吸引住,好奇道:“這是?”
“這是太虛子前輩想出來能救小瑜的法子。”顏玖解釋道。
顏琰這纔想起來,道:“那王姑娘情況怎麼樣了?”
顏玖落寞地搖搖頭。
吳消寞這時從柴房裡搬了一捆柴出來,見到顏琰,驚喜道:“顏琰兄,你怎麼來了?可是又想小玖了?”
顏琰乾咳兩聲,道:“我主要來看看王姑娘。”他摸了摸鼻子,“順便瞧瞧阿玖。”
“對了,”顏玖道,“五哥你收到我寫給你的信了嗎?”
“信?什麼信?”顏琰一頭霧水,然後又馬上反應過來,“是你也想五哥了,所以寫的信嗎?”
吳消寞無語。
顏玖撇了撇嘴,道:“不是,是寫給你讓山莊救濟沭陽的信。”
顏琰有些疑惑:“沭陽怎麼了?”
“你來的時候沒有經過沭陽嗎?”吳消寞皺眉道。
顏琰莫名其妙道:“自然經過沭陽,這是最近的路了。不過我來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沭陽有什麼不對勁啊?”
吳消寞的表情更加莫名其妙,道:“難道你沒看到街上成羣的難民?沭陽在鬧饑荒你不知道嗎?”
顏琰一頭霧水:“沭陽的街上熱熱鬧鬧的,哪有什麼難民?更別談什麼饑荒了。”
吳消寞和顏玖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