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同事陸續提了好幾個名字,大多都不熟悉,有一兩個稍微耳熟一些,也沒有放在心上。那個正在列舉的王韜這時恰好瞄到角落裡不吭聲的謝明朗,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走過去看他在做什麼。當看見題頭那張言採和徐雅微的照片後,撲哧一下笑了:“又來這一套。”
謝明朗不解地擡起頭:“什麼?”
“言採和女演員啊。時不時就要演一出,虧得是他,這麼多人心甘情願陪他玩。”
謝明朗徹底糊塗了:“你在說什麼?”
王韜就笑:“既然你在看言採的報道,我也說個陳年舊事好了。”
下午四點果然是閒言碎語的大好時光。本來還無精打采另外兩個人這麼說他頓時打起精神來:“王韜你又要說什麼故事?不要又老得和化石一樣。”
“不會不會。”王韜也來了精神,坐在桌子上,“剛纔不是說到沈惟嗎……”
立刻有人打斷他:“他都去世幾年了,死人的閒話就不要說了。”
“故事裡其他人都還活着呢。”
在座的另一個這時也說:“你不是要說沈惟和言採吧,這個人人都知道……”
聽到言採的名字謝明朗立刻擡起頭來。這個表情被王韜抓個正着,指着謝明朗說:“你看,這個就不知道。”
“明朗入行晚,不知道不奇怪。不要賣關子,快說快說。”
王韜神秘一笑,說:“當年沈惟突發腦溢血的時候,言採人在外地拍片。這件事情沈惟身邊沒有一個人通知他,還是他當時的那個劇組有人看到新聞,他才曉得的。”
“不可能。言採那個時候的經紀人是跟了沈惟多年的秘書,這種事情怎麼會瞞他。”
“你不要不信。因爲這件事情被李苓壓下來了。他們夫妻貌合神離這麼多年,但總算還客氣,誰想到那個關頭會這麼做。”
謝明朗知道沈惟是近十年前就已經去世的導演,但他從來不知道這個人竟然會和言採有這樣的瓜葛,不知不覺也暗暗開始留神聽。王韜說的這件事果然是其他人都沒聽過的,也都有了興趣,催他往下說。
“總之呢,言採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往醫院趕,沈惟最後那幾天一直是李苓在陪,也就攔了個正着。她真是厲害,就是不肯讓言採進病房看沈惟一眼。你們知道拿什麼作藉口?”他一頓,環視一圈,見人人都在專心地聽,就不再賣關子,“她說,‘你進去了,孩子看見了我怎麼解釋?’”
除了謝明朗,其他人哄一聲笑開了。其中一個人一面拍桌子一面說:“真正的演技派還是李苓,這種藉口虧她說得理直氣壯。沈惟的一雙兒女平日裡見到言採的機會恐怕比見她還多些。最後呢,到底見到沒有?”
“當然沒有。第二天清晨沈惟就去世了,據說之前恢復了一陣意識,也不知道李苓和他說了什麼。不過既然李苓當初第一時間瞞住言採,那就是鐵了心的。你們想想,這兩個人那些年在圈子裡都是公開的事情了,李苓都沒有做聲,完全各過各的,誰知道最後玩這一手狠的。天知道她恨了沈惟和言採多久。”
“我說王韜,你說得這麼活靈活現,哪裡聽來的事情?”
王韜呵呵一笑:“我家小姨子,是沈惟那個病房的護士。”
聽完這件事情,就有人感慨:“難怪。沈惟導了半輩子片子,最後竟在這樣一出狗血情節裡演了個角色。他死的時候有五十沒?”
“四十五六吧。這個人是個工作狂,你看他片子的質量就知道了。不要命的。”王韜也是一陣感慨。他從謝明朗手裡拿過雜誌來,指着照片說,“後來換了葛淮做經紀人,時不時找個女演員做幌子。現在葛淮走了,怎麼還玩這一套?”
“偶像唄。反正本身就是瞞不知道的人。再說時不時換個女演員寫寫對大家都有好處。”
說到這裡氣氛又輕鬆回去。適才一番話聽得謝明朗心中五味俱陳,他想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你們剛纔說的……”
不等他問完,王韜不耐煩地笑着揮手:“當然都是真的。每個新來的孩子聽到這個都會嚇一跳。這種事情遠不止言採一個人,只是老記者都不去寫,也沒人特意提起,所以很多年輕一點的記者們,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了。還是要給純真的小孩留一點夢想的。”
最後一句話又引來一陣笑聲。笑罷謝明朗又聽人說:“不過言採也有言採的本事,沈惟之後這些年,好像還沒誰拍到他和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很多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好多人是經紀人出馬買都買不過來呢。搞不好他又重新開始喜歡女人了也說不定,他們這些人的生活,誰又真的搞得清楚。”
聽到這裡謝明朗眉頭一皺,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問。
那天下班之後謝明朗去租了一堆沈惟和言採合作的電影。當年的言採還很年輕,舉手投足間都不免生澀,但是鏡頭下的他又耀眼無比,表演時總有神來之筆。
看了好幾部之後謝明朗困了,竟然就這麼在沙發上睡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他看見年輕的言採向他走來,非常年輕,穿着淺色的襯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頭髮看起來那麼柔軟,襯得整張面孔的線條都柔和起來,雙目清澈而明亮,就像是藏了最珍貴的寶石。
謝明朗看見他的微笑,那是與他知道的“言採”的笑完全不同的笑容。那一刻他心跳如鼓,下意識地轉身去找自己的相機,想把這一刻記錄下來。也就是這一刻,他醒了過來。
電視屏幕上電影的劇情還在繼續,正好是言採的面部特寫,和夢中一模一樣的面孔,卻沒有任何笑容,眉心微微蹙着,正在沉思,但是眼中光華逼人。謝明朗簡直不敢正視這個鏡頭,趕忙轉開臉,又懊喪地把臉埋在雙手之中。
他反覆地想,真是要命,真是要命。
接下來的整個晚上他都在看一會兒片子睡一會兒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中度過,結果弄得有點着涼,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也打不起精神,心神不定,眼前飄的是前一天夜裡看過的片子的鏡頭,零碎地沒有任何情節上的聯繫。
臨下班之前人事主任忽然過來,叫他去辦公室談話。謝明朗看了一眼主任的臉色,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進門之後剛一坐下,果然就聽到主任說:“小謝,這個月的副刊,怎麼你一張照片也沒有?”
謝明朗本來還有點走神,聽到是這個,反而不那麼擔心了。他露出個態度良好的笑容:“我不知道去哪裡拍這些照片。”
“你也不是入行一兩個月的新人了,這種事情要多問多跑,坐在辦公室裡是搶不到新聞的。還有,下個月開始就要給每個攝影記者分配額定指標了,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謝明朗心一沉,面上還是沒什麼變化:“主任,我真的不是這個材料。而且報社其他的任務也有,我可以多做一點報道照片這方面的工作……”
“你和我講這個也沒有用。我只是按規矩通知你一聲。要不然你讓你的責編和總編去談,看看怎麼說。”
這麼說就是沒有迴轉的餘地了。謝明朗聽了之後有些麻木地點頭:“我知道了,麻煩主任你了。”
“哦,還有一件事情。聽說你最近在忙一個展出的設計?”
謝明朗一怔。他的幾個大學同學聚在一起辦一個藝術展,他也在幫忙做一些布展方面的設計和安排。謝明朗雖然不知道是誰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但聽主任這麼說,應該是多少知道一些風聲的。他就趕快說:“啊,就是給大學同學幫幫忙而已。主任您放心,我都是在閒暇時候來做這些事情的,絕對沒有影響到工作。”
“嗯,那就好。我沒事了,你可以出去忙了。好好加油吧。”
到了月底,總編果然提出了攝影記者在每個月要達到相關工作量的相關要求,並把這些直接與工資獎金乃至出勤率掛鉤。謝明朗無法,私下和孟雨商量,孟雨也是苦笑:“我這個時候要是去幫你說話,那就是害你。要不然過一個月,看看完不成這個標準是什麼後果。不行我們就一起跳槽吧。”
她說得輕鬆,謝明朗卻沒法如此輕鬆對待,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總是騎着他的摩托出去亂轉,美其名曰找新聞。但目的地往往是郊外的公園或者田野,初冬了,他也不在乎,幾個小時的冷風吹下來,相機裡總能多出幾張照片,卻都是風景或者普通人,和那個花花綠綠的圈子一點關係也沒有。
眼看着又一個月就要過去,謝明朗還是隻交給責編採訪照。責編催了幾次,看他態度良好又堅決不改,嘆了口氣,由着他去。
那天謝明朗又一次採風回來。水還沒來得及喝一口,就被責編拉住:“明朗,正好你回來了。今晚有個活動,我想要你跟着孟雨一起去。”
“是什麼?”他迎風吹了好幾個小時,面頰冰冷,說話都不太利落。
“一個大型的慈善晚會,很多藝人出席。要求記者正裝出席,我們想了想,穿正裝還滿像一回事情的,你算一個,所以就是你了。”說到這裡責編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這是個好機會,不要錯過。多拍一些片子回來,這個月就過關了。”
謝明朗知道這是責編在幫他,但感激歸感激,心裡還是有些牴觸。因爲他面上還僵着,這點小情緒沒藏好,被看出來了。責編就說:“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何況這個機會難得,別人搶還搶不到呢。你先開社裡的車回去換衣服,再去接孟雨,晚上八點,不要遲到了。”
晚會的舉辦地恰好是當初謝明朗跟着孟雨第一次採訪言採的那間酒店。事隔半年,當謝明朗再一次踏進酒店的大廳,一時間竟然微微地出神了。
孟雨只見他出神,而不曉得在想什麼,就拍了拍他:“宴會廳在那邊,你可以先去吃點東西,再開始工作。”
“哦,我來之前吃過了,孟姐,我們進去吧。”
大廳裡果真是星光燦爛,除了演藝界人士,還有不少商界要人,知名的慈善家,和之前拍賣會上中標的各位金主。衣香鬢影之中觥籌交錯,場面豪華盛大,自是令人目不暇接。
謝明朗飛快地掃了一眼大廳,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唯獨沒有言採的。這反而讓他定下心來,走到大廳的一角,和其他的攝影記者一起開始爲接下來的工作作準備。他一邊調焦一邊和身旁的同行們打招呼閒聊,還順便問了一下他自己沒來得及看的晚宴流程。幾分鐘之後他已經準備就緒,先拍了一張大廳的全景,忽然聽到有人低聲說:“言採和徐雅微來了。”
謝明朗移開目光,看向大廳的入口處,只見一對璧人相攜而來。原來都在大廳一角的記者們這時紛紛搶過去拍照片,言採和徐雅微連禮服看起來都很搭調,一黑一紅,上鏡得很。
主辦方像是不知道這出已經炒開的緋聞,還專門把兩個人安排在同一桌,位子也相鄰。如此一來,兩個人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更是不知道謀殺了多少膠捲。
這樣蜂擁而上搶拍照片的場面一直到晚會正式開始纔算稍稍告一段落。宴會從慈善拍賣會的主辦方的致辭開始,接下來是這次捐款最多的人士,再就是捐出物品支持拍賣會的明星們,然後其他人就在下面一邊吃一邊聽。整個宴會氣氛很輕鬆,致詞都不長,間或有妙語如珠者,聽得整個大廳笑聲掌聲不斷。言採也上臺了,他捐出去的一本他得金像獎那部電影的劇本這次拍了最高價,主持人還專門從買主手中暫時借過來,當衆翻看一陣,笑說:“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筆記,好用功。”
言採在臺前笑笑。《蜘蛛女之吻》順利結束,他換了個髮型,也沒那麼瘦得厲害,精神和氣色都很好。聽到主持人這麼說,他就說:“天分不夠,就只有努力一點,好在天道酬勤,謝天謝地。總之,還是要謝謝肯買下這一本都是鬼畫符一樣字的好心人。”
謝明朗一直窩在角落裡,沒有湊上前去拍照。但是偏巧一個擴音響就掛在他頭頂,音響質量太好,言採的聲音好像就在耳邊一樣。
他看見言採在笑聲中回到座位上,笑着對身邊的徐雅微說了句話,惹得她也微微笑了。這個場面真是和諧,謝明朗這時終於舉起相機,拉近鏡頭,拍下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張照片。
晚宴結束後大隊人馬移師另一個廳開酒會。謝明朗收拾好器材,默不作聲跟着去。孟雨過來找他,謝明朗就笑:“孟姐你現在飯飽,等一下肯定酒足,這個晚上出來得值了。”
孟雨心情是難得的好,笑容滿面地拍了他一下:“好了,我們也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