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手上暴出的青筋,衛可隱約猜到謝明朗經過這幾天,估計也是到了極限。他嘆了口氣:“等你習慣了,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
……
無數人等待的第三張照片還沒有出來,言採已經回來了。他這次出門是爲貧困兒童籌款,下到最窮困的山區,回來之後人瘦了不少,就連裹着冬衣也看得出來。照片的醜聞至少在表面上沒有影響到他,笑得波瀾不動,無論怎麼被問起,都是充耳不聞。
但總還是有什麼不同了。他的曝光量增多,好像又回到當年最紅的時候,身邊總有不同的女伴,鏡頭下面眼角眉梢都是迷人笑意,照亮了女伴,也照亮自己。不久林瑾口中透出言採會在第二年年初訂婚的消息,對象卻不肯透露,只說是圈外人。
他和謝明朗還是沒有聯繫,就連一些平時能碰到的活動也有意無意避開,好像徹底成了陌路人。
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謝明朗碰見季展名。
這纔是過去幾年來彼此間極力避開有交集的人。
某場攝影展的閉幕酒會上,當兩個人的目光對上,謝明朗笑了一笑,很自然地要走開,卻第一次被季展名追上。在一個人少的角落站定,季展名一時沒有開口,只是看着他,謝明朗這段時間來諸事纏身,如今又碰上這麼個人,有點不耐煩,還是笑了:“怎麼了,忽然想起來要敘舊嗎?”
季展名的笑容倒是有點勉強:“倒也沒有。我們都討厭敘舊,不想在臨走之前還犯嫌。”
謝明朗本身已經轉開目光,聽到他這句話又轉回來。季展名遲疑了一下,說:“我拿到一個工作機會,新年之後要去非洲一段時間,大概半年。但是如果待得愉快,可能會待久一點。”
覺得有點好笑,謝明朗反問:“你拋下知名時尚攝影師的頭銜不要,去非洲拍什麼?鑽石嗎?還是中非的土著?這都不是你的風格。”
“先去南非,然後坦桑尼亞,肯尼亞,烏干達,蘇丹。我不是一直說想去嗎,這是個好機會,可能還會把北非也順便去了。”
“一個人?聽起來都不是特別安全的地方。”他無動於衷地說。
“嗯,一個人……”季展名猶豫了一下,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摸上了左手的戒指,“她不肯去,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吵怕了,正在協議離婚。”
“是嗎?”謝明朗還是冷漠地低頭看着自己的酒杯,“能去非洲是好事,總之祝你一切順利。”
說完把酒杯換到左手,要和季展名握手告別。季展名盯着他,忽然說:“明朗,我聽說……”
“你知道嗎,除了娛樂記者,一般人都會刻意避開和我說起你即將要說起的話題。”
他的周旋已很熟練,只是臉上沒有笑,讓季展名愣了一下,也拿出社交場上的周旋本領,立刻抹開臉,只管若無其事說自己的:“那好,我直接跳到主題。一個月了,這件事情已經向着和你無關的結局前進了,你想怎麼辦?”
“我不需要向你備報。”謝明朗真的笑了,“展名,這樣可真沒意思。不要讓彼此難堪。”
“那就是說,這件事情是真的?”
“也請不要用八卦記者的口氣談起這個話題。真的,我寧可現在和你擁抱道別,祝你一路順風。”謝明朗掛着笑,眼底卻已經山雨欲來。
聞言季展名不免臉色黯然:“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一切順利過去。那就這樣吧。”
最後他們客氣地握手道別。謝明朗之前情緒有些失控,到了這時恢復了,握手的時候說:“對不起。這一個月我已經受夠了。非洲是個好地方,但是你可要活着回來啊。”
當年傻笑着說要左手一隻火烈鳥,右手一隻皇冠鶴,騎在河馬上大肆炫耀的,究竟是誰。
這句強打精神的玩笑話也只引來季展名勉強地一笑:“那是,也許被酋長的女兒看中了,就不回來了。”
和言採的事情繼續耗着,耗着,一開始還有所等待,再過了半個月,記者們慢慢撤離謝明朗的公寓,出門也沒有奇怪的車子跟着,一夜之間,似乎一切又都恢復正軌,如果不是潘霏霏堅持不懈打電話來關心他的近況,就連謝明朗自己都覺得可以淡忘了。
在某種程度上,大衆也的確是沒有耐心而懶惰的一羣。
言採那個電話打來的時候,謝明朗正在剃鬚。
他晚上約了人去看戲,一開始還以爲是朋友催他準時的電話,接起來,卻是熟悉的聲音。
然而這聲音又是多少久違的。以至於謝明朗聽到聲音後就沒出聲,半天才應了一句:“你這個電話打得不是時候。”
“你晚上約了別人?”
謝明朗看一眼丟在沙發上的西裝,說:“沒關係,我可以推掉。我也覺得不能再拖了。”
餐廳的主人是言採和謝明朗的朋友,替他們安排了樓上的包間,還不是吃飯的時候,整個二樓就他們一桌,帶路的服務生腳步本身就輕,唯一的一點聲音還被厚地毯吸收乾淨,真是靜得只能聽到布料摩擦聲了。
這一個月左右的分別並不是他們之間最長的一次,但再見面,兩個人看了一眼對方,誰也沒有動。一個坐在靠窗的位子吸菸,一個站在門邊,半天,謝明朗淡淡地說:“有點冷,把窗子關了吧。”
說完自己先過去關窗,把一地風雪攔在外面。接着去脫大衣,掛好了,坐下來,端起之前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這才又一次正眼看向言採。言採本來也在看着他,這時只是微微一笑,把煙掐了,又點一支新的。
最開始都是說些有的沒的閒話,都知道言不由衷,但似乎這才能把這一個月莫名累積起的陌生感給打消掉。但這樣的談話讓人疲憊不堪,謝明朗沒辦法,說:“言採,你怎麼瘦成這樣?”
“我下鄉一個禮拜,太久沒吃苦,經不起這個折磨。”言採倒是不在意,慢慢說,“回來之後事又多,不過總算了結了。”
“嗯,你辛苦了。”
言採擡眼一笑:“彼此彼此。”
這個笑容總是熟悉,謝明朗看着,才覺得初進門那厚重的冰封感退去一些。他也跟着笑了一下:“這一個月真是過得和打仗一樣,從來沒有這麼累過。不過想想也很有趣,這種事情,果然只有牽扯到女人才能讓之風平浪靜。”
言採沒有理會這句話之中隱約的火藥味,還是說自己的:“那是林瑾從來沒有出過的昏招,已經澄清了。”
“但是畢竟救了你的急不是嗎?反正你每個經紀人都有通天本事,這件事情自然會被淡忘的。”謝明朗面對言採,忽然覺得這一個月裡積壓的一切情緒都可以爆發出來,但最開始,還是在盡力剋制着。
“出櫃是一回事,找女人訂婚是另外一回事。我可能一輩子不幹前一件事,但後一件,一輩子也不可能做。”
“你不要繞這種文字遊戲。你是不可能找女人訂婚,反正只要在必要的時候放個風聲出來,就足夠了,然後你繼續演你的銀幕情人,一舉兩得,皆大歡喜。”
“這是沒意思的負氣話。”言採皺眉。
謝明朗別開臉:“我知道。”
言採沒做聲,謝明朗之前發作了一通,心中鬱結了數日的疲勞和無奈以及其他種種負面情緒這時緩和一些,他無奈地說:“這種事情,既然有了第一次,就再也不會過去。”
“我知道。所以等彼此都經歷過一次,我來問你,你有什麼打算?”
見到言採之前,謝明朗設想過種種可能會涉及的話題,唯獨這個不敢多想,心頭掠一掠就飛快地過去了。現如今直截了當被問到,謝明朗怔怔良久,才無力地說:“你呢?”
言採對這樣以退爲進的託詞並不領情。笑容收起來,煙也不抽了,說:“這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在問你。”
他何曾見過這樣咄咄逼人寸步不讓的言採,只覺得招架不來,最初的迷茫之後,竟也慢慢地收起慌亂,一言不發地沉思起來。這時言採也不催促,轉向窗口,等謝明朗的答覆。
雪漸漸大了,吹在窗戶上,簌簌有聲。寂靜不知道維持了多久,謝明朗才說:“這一個月,我非常難熬。也許你習慣了,但是我沒辦法,工作和生活全部都被打亂了,我這一個月幾乎什麼都沒有做。每一次出門都像逃荒……”
“這的確需要應付。不過這還是不是重點,謝明朗,你還沒有說到真正要說的。”
“你不要催我。”謝明朗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別處,“我出櫃沒什麼,頂多父親不認我這個兒子,他老了,要打斷我的腿之類的話估計只能說說,但是你……”
言採聽到這裡打斷他:“我爲什麼要出櫃。我這一輩子,都是靠演異性戀賺錢的。”
謝明朗心口一涼,瞪大眼睛盯着言採,徹底說不出話來。言採也盯着他:“‘我統統不知道’,這句話也是你說的。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言採又說:“你看,你根本沒準備好。出櫃和向人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哪個對你更容易一些。現在只要我們手牽手走下樓,隨便哪個記者看到拍一張照片,就行了。天底下沒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事情,問題是,之後你準備怎麼辦。你連想都不敢想之後的事情。”
“這兩者……”他被說得毫無反駁的餘地,冷汗一下子冒出來,手心卻涼了。
“這兩者不是一回事。”
“你不能……”被逼得狠了,有些話想也不想跳出來,一開始還在嘴邊猶豫了一下,後來真的說出來,竟異常順暢,“你不能一聲不吭消失一個月,忽然出現,打個電話就坐在這裡要我作決定。這不公平。口口聲聲說這是兩個人的事的人是你,但是過去的一個月,你在哪裡?你本事通天出面擺平這一切的時候,只是你一個人,你也只想到你一個人。”
言採還來不及表態,另一句話冒出來,也許在他說完之後會後悔,但至少在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話:“言採,你不能因爲當年你自己瞬間作了決定,如今對同樣站在類似立場上的我也一樣要求,不管這個決定是什麼。”
言採本來還在笑,聽到這句話笑容頓時打住,就像被生生從面上颳去一層。兩個人都住了嘴,或是停下手邊所有的動作,兩兩對望,似乎要在這一句話之後在對方神情中找出一點什麼,或許是震驚,或許是後悔,亦或許往事散去後的不以爲意。然而不過短短一剎那,兩個人又都發現,根本沒辦法再次直視對方了。
謝明朗聽到言採平靜地說:“那好,你慢慢想,想好之後打電話告訴我。”
他起身,拿起外套,乾脆地出門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從語氣的激烈程度上來說,幾乎不可以算作“爭執”,但是結局,誰也不知道。
謝明朗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回去之後衝了個澡,然後給潘霏霏掛電話。他心想如果能告訴潘霏霏,第二天他就回一次家。但是亂七八糟扯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辦法說出口。
他覺得無比恐懼。
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天,有一天和同事聚餐的時候,他聽見他們提起季展名,說是他太太懷孕,他不得已推了那個去東非的工作。謝明朗當時沒做聲,聚餐結束之後從衛可那裡問到季展名的電話,打過去,先是恭喜他,然後問,那個工作機會,能不能讓給我。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他給言採打了個電話。之前預計的先寒暄一下再步入正題的打算在聽見言采聲音的那一刻徹底報廢。他直接說:“我沒有辦法……”
言採就說:“我知道了。”
說完這句他輕輕笑了一下:“謝明朗,我沒想到做逃兵的人會是你。”
謝明朗半晌無語,最後勉強說:“你沒有經歷過那些,那種孤立無援,你不知道。”
他沒有告訴言採要去非洲的事情。當他們客氣地道別的時候,謝明朗忍不住,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們鬧到不可開交從此視彼此爲路人,而是分開之後,再見面,還能坐在一起若無其事笑着喝杯茶,說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以後會是怎樣了。”
言採的語氣這時疲憊起來,依然是溫和的,好像又回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滴水不漏地客氣着:“你自己選的路,就不要抱怨,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在我們認識的時候,就已經定型了。”
……
後來的某一天,言採做了一個夢。
他看見謝明朗走進那片草叢深處,只留給他一個穿白襯衫的背影,和那個早已熟悉的舉相機的姿勢。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陽下深深淺淺地綠着,微風拂過,泛着金光的草浪一層層低下去,野花的香味卻在同時濃郁起來。而謝明朗被這些茂密的植物包圍着,自在又安然。
言採忽然想到,曾幾何時,凝望的那個人,換作了他自己。
倘若夢與夢之間可以跨越,而他又可以走進此時已經在飛機上的謝明朗的夢裡,應當是別一番情景:那是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兩邊都是麥田,野罌粟點綴其間,一條路筆直伸向前方,好像印象派畫家筆下的世界。陽光明媚,只謝明朗和言採兩個人。他們有一頂式樣古舊的只合出現在西部片裡的帽子,這倒也罷了,偏偏上面還簪了一朵紅花,陽光下鮮豔得近乎張牙舞爪,能灼傷人的眼睛。他們誰也不肯戴那頂帽子,又要把想方設法把帽子扣在對方頭上,牽着手的一路上,就見那頂帽子交替出現在他們頭上,很快把頭髮都弄得亂糟糟了,好像被大風吹過的麥田。
最終謝明朗忍無可忍,一把把帽子拽下來,握在手裡,這時兩個人一起大笑,沒心沒肺一樣。
這真是無限接近平淡現實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