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僅僅被楊霖唸叨了一嘴就光榮上任的太傅鄭元壽。
楊侗這個熊孩子雖然身世慘了點——老爹早亡,爺爺被攆到了天邊回不了家,但畢竟是龍子鳳孫——受封越王,官拜東都留守,也就是說從官方的角度或者說在名義上這個熊孩子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所以別看人家年紀小,可是一般的小場面壓根就唬不住他。
可老鄭是誰?人家可是位列“七宗五姓”這一天下最頂級士族團體中的滎陽鄭氏的族長。這千年以來,王朝不知興替了多少茬,皇帝不知輪換了多少位,可你大爺還是你大爺……老鄭家還是老鄭家!這就是世家的底蘊,要是真要較量較量,老鄭身上這歷經家族千年浸潤和薰陶才培養出來的貴族範兒,就算皇帝見了弄不好都要抖上三抖,更何況楊侗這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孺子?
熊孩子不認老鄭這個未經皇帝任命的山寨太傅?老鄭壓根不跟他廢話,操起竹板照着他那隻粉嘟嘟、胖乎乎的小手就是三板子。熊孩子跳着腳的喊人來砍死這個殘害大隋的花骨朵、帝國的未來的死老頭子?當然不會有人來,來的只有抽得更狠的三板子。硬的不行來軟的,熊孩子滿地打滾嚎啕大哭,其慘狀簡直讓聞者傷心聽者落淚?這回手心不好打了,倒黴的就換成了屁股,隨着一陣雨點般落下的竹板子,熊孩子的小屁股明顯胖了一圈。
好漢不吃眼前虧,熊孩子一見這個凶神惡煞的老頭既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乖乖就範,苦着小臉憋着小嘴跟着老鄭讀書。不過這樣一來就能逃過下一頓胖揍?想得美!話說老鄭被被熊孩子的爺爺和太爺爺合起夥來坑了好幾十年,正一肚子火沒處泄,正好拿他祖債孫償,而且熊孩子也確實欠揍。
這年頭凡是家境不錯的人家,孩子打六七歲起就要開始啓蒙識字,像是皇家、士族家的子弟還要更早些,基本上從三五歲起就悲催的開始了漫長的學習生涯。基本的流程大致相同,都是是啓蒙識字三年左右,然後是通讀經義典籍約三至五年,之後就是培養創作能力了,吟詩作賦時文策論什麼的,根據各自的資質不同大約需要五至十年,最後就是憑藉個人興趣的專業學習,那就是學無止境,活到老學到老了。
楊侗今年十歲,就算再蠢也該進入通讀經義的階段,可是這個熊孩子就連最基礎的《凡將篇》、《急就篇》和《元尚篇》都背得磕磕絆絆,老鄭問起“三蒼”(《滂喜》與 《蒼頡》、《訓纂》合稱“三蒼”,是當時比較基礎的兒童啓蒙讀物——作者注)來就會幹瞪眼,更別提 《勸學》、《聖皇篇》、《黃初篇》、《太甲篇》之流了,把老鄭氣得差點發瘋。
滎陽鄭氏以詩禮傳家著稱,鄭興、鄭衆、鄭羲、鄭道昭等碩儒文魁層出不窮,鄭氏家學更是久負盛名,老鄭便是貴爲族長,只要稍有空閒也要到家學親自授課,足見鄭家對教育的重視程度。要是哪個鄭氏子弟到了十歲還不知“三蒼”爲何物,不被老鄭打折了腿也得被他攆去餵豬,只不過眼前這個熊孩子身份比較特殊,老鄭既不能攆他去餵豬更不能把他的腿打折,只能掄起大板子打屁股。
楊霖趕上的就是這一出……
楊侗一見楊霖如遇救星,哭嚎着爬過來大叫着“三姨夫”,然後就抱住他的大腿死活不放手。雖然楊霖這個人很討厭,沒少欺負他不說,對他皇爺爺也很不尊敬,還總愛掐他的胖臉蛋子,動不動就對他施以親親抱抱舉高高的酷刑,可相比起這個有着嚴重的虐待正太傾向的死老頭子來說,簡直善良的像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鄭老,您這是……”
“大將軍,越王殿下已逾幼學之年,卻頑劣不堪以致尚未開蒙。老夫身爲太傅,自當嚴加管教不敢稍有鬆懈,否則便是上負皇恩下愧將軍擡愛,還有何顏面繼續尸位素餐下去?”
“呃,您說的有理。不過這孩子到底不是一般人,您看我這一回來就忙得腳打後腦勺,不還得抽空跑來參見他一下不是?所以您老能不能換種稍稍……溫柔點的辦法?”
楊霖在熊孩子可憐巴巴的注視下終究還是心軟了,忍不住給他求情。可是老鄭卻一點面子也不給他,拿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類的那套體罰有理的子曰詩云就把楊霖頂得直瞪眼,然後就把熊孩子攆去默寫十遍《元尚篇》,寫不完不許吃飯睡覺……
“大將軍且住!”老鄭手握竹板立於戰戰兢兢埋頭默寫的楊侗身側,回頭一看楊霖正氣急敗壞的掉頭就走,趕緊招手又把他叫了回來。而且老鄭在前一刻還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嚴師面孔,這會兒工夫搖身一變,滿臉掛着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還帶着那麼點諂媚……“老夫有一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您說!”
“聽說大將軍今日遍訪羣使,不知可有收穫?”
“那幫人一個個粘上毛比猴都精,哪能跟我說實話,我也就是去摸摸底,談不上啥收穫。再說了,我也就去了我那兩位老丈人和屈突、竇這幾家,剩下的還沒來得及去呢,我得抓緊……”
“不許分神!”老鄭的竹板子猛的抽在熊孩子的背上,然後纔不緊不慢的說道,“將軍不忙,老夫以爲剩下的將軍不理也罷。”
“呃……鄭老這是何意?”
“這便是老夫想問的——將軍以爲當今天下何人可稱英雄?”
“呃……瞧您這話問的,如今大隋分崩離析,各路豪強趁勢而起各據一方,能有此成就的哪一位算不上英雄?”
啪——
“默錯一字,重新寫過——將軍此話不然。時值亂世,固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但天下雖大卻哪來的那麼多英雄?阮步兵有云‘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今日是也!”
“鄭老說的也是。比如說小子我吧,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跟着瞎胡鬧,結果瞎打誤撞間竟也混成了一方諸侯,這跟您口中的小人得志就是一般無二。”
“將軍何必妄自菲薄?”
“那瓦崗翟讓,十萬內軍天下無敵,無論如何也算得上英雄了吧?”
“呵呵,翟讓匹夫爾!色厲膽薄,親小人而遠賢士,行大事則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瓦崗雖強,此人卻如三歲孩童攜重寶招搖於市,必逃不脫死於非命的下場,非英雄也。”
“那李密呢?我這位老丈人可是久負賢名,素爲人所敬仰,可稱英雄乎?”
“再偷聽便將《急就篇》也默上十遍——蒲山郡公,隋之世臣也,無大怨於隋而素持不臣之心,此爲不忠;高堂尚在而遠遊不歸,拋妻棄子盡散家財而不養,此爲不孝;無故而蓄亂志以幹令尊,事敗不顧故主隻身而逃,此爲不節;亡命而依翟讓,卻不思感恩反生鵲巢鳩居之念,此爲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節不義之徒,且謀無有中,量無有容的清談之輩卻被愚魯之人奉爲賢士,實乃滑天下之大稽,非英雄也。”
“那我另一位老丈人呢?這位可是時刻高舉着‘慫’字大旗,打左臉送右臉,麪皮之厚堪比城牆,頗有漢高祖之風,這要還算不上英雄可就說不過去了!”
“唐公嘛,身世不凡又心懷大志,偏偏還能屈能伸頗識大體,倒也有幾分英雄的成色。然則其弊有三:一則出身有疑,非我華夏正朔,必爲世家大族所不容;二則臣道有虧,陛下雖屢次見疑於唐公卻未負其身,唐公若貿然以下犯上必爲世議所不齒;三則人才凋零,老夫觀唐公門下雄才大略者稀,庸碌苟且者衆,不足成事。有此三者,唐公雖有英雄之名,卻無英雄之實。”
“人才凋零……好吧,那屈突通呢?”
“屈突通名爲隋臣實同叛逆,然則鼠首兩端不思進取,此乃守戶之犬耳,何足爲英雄!”
“那竇建德呢?”
“又分神,討打!再將《凡將篇》默十遍——竇元貞慕虛名而輕實利,必爲虛名所害,非英雄也。”
“那蕭銑、杜伏威、沈法興、林士弘……”
“此爲碌碌之輩,如冢中枯骨,何足掛齒?”
“那……我能想起來的就剩咱們陛下了,難道您認爲咱們這位陛下還有起死回生之能?”
“呵呵,不管將軍有意還是無意,偏偏就漏掉了一人。”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說的是這個熊孩紙……鄭老您是打算自個兒賣賣瓜……難道說的是我?你可敗扯了!”
“爲何就不能是將軍?”
“我是啥貨色自己還不知道?”
“老夫曾聽房相言道,將軍曾自酬其志有云‘不求聞達於諸侯,只求苟活於亂世’,然則轉眼之間便坐擁八郡之地、實爲東都之主,振臂一呼天下側目,背城一戰羣雄俯首……將軍可知王賊來襲之時身周之異動?”
“聽說過,正常反應嘛!這又能說明什麼?”
“此事足以說明將軍已有睥睨天下之勢!”
“老鄭你可拉倒吧,我不過是一直運氣不錯,經常踩狗屎……”
“所謂時勢造英雄,上蒼何時青睞無緣之人?夫英雄者,胸中可無大志,腹中亦無須良謀,但若無上蒼眷顧,無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從之則不能成事。故老夫以爲,天下英雄唯將軍耳!”
“臭老頭兒!你就算把我的屁股打爛、罰我默寫一百遍這個篇那個篇,我也要說——三姨夫,你要是想造反,我……本王就跟你拼啦!”
“對,大外甥,姨夫這回走了眼纔給你找了這麼個不正經的太傅,咱不跟他扯犢子了,姨夫帶你騎大馬去!”
“你……”
老鄭看着拖着熊孩子落荒而逃的楊霖目瞪口呆,他本打算長篇大論的鋪墊一番,把這位爺拍舒服了再順勢把之前楊霖答應他的那件事提出來。結果老鄭自以爲採辦來了龍肝鳳髓這樣的天下至味,再賣了半條老命一番煎炒烹炸,結果還沒等菜上桌楊霖這位大食客卻先逃之夭夭了,這算個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