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就有小股的突厥兵在營前徘徊不去,到了上午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突厥人越來越多,甚至試探性的衝擊了兩次討奴軍的大營,結果被右侯衛一通亂箭給射跑了。
中午時分,昨天逃掉的突厥人幾乎都回來了,卻沒有急着進攻,幾個帶頭的在陣前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他們吵得正凶,突然看見隋人大營的營門大開,一個突厥人模樣的傢伙從營裡竄出,撒腿就往他們這邊跑。
“思裡摩?你這是從隋狗那裡逃出來了,還是替他們送信?”
“啓稟慕屯設,確是隋人派小人來傳個話。隋人說,如果各位大人不立即下馬投降,他們就先斬了大葉護,然後再將我們統統殺掉,一個不留!他們只給各位大人半個時辰的考慮時間。”
“隋狗好狂妄……他們有多少人?”
“不下十萬!”
“嘶——那大葉護怎麼說?”
“大葉護說,與其共死不如同生。大葉護還說今日的忍辱負重是爲了明日的一雪前恥。大葉護又說好死不如賴活着……”
“別說了!你可知隋狗的主帥是何許人也?”
“慕屯設,他也姓楊啊!身居何職小人不知,只是聽說他是楊素的孫子!”
“楊——素?!”
……
隋人給出的半個時辰還沒過一半,將近兩萬突厥人就乖乖的跳下戰馬、扔下兵器,老老實實的站成一排任由隋人處置。突厥人除了要求隋人保住他們那個混球大葉護的小命之外,就是想親眼見識一下楊霖。大隋楚國公楊素在塞北草原上可是能令小兒止啼的殺神一樣的人物,他們是無福得見了,能見到他的親孫子對這些突厥人來說,也是日後回到家鄉吹牛的本錢。畢竟對於突厥人來說,打不過姓楊的實在太正常不過了,一點也不丟人。
可惜此時楊霖可沒精神出來讓他們開眼,他在發燒——用隨軍郎中的話說,是在過生死關。
話說楊霖打仗有兩大法寶:進攻靠蠻力,防禦靠重甲。不過這回他賴以保命的那套重甲實在是不太給力,跟李建成送他的那套明光鎧比起來簡直就是塊豆腐渣,一仗下來他身上不但被劃開了大大小小好幾道口子,最要命的是右肩上中的那一箭,鐵甲幾乎沒有起到什麼防禦的作用。幸虧突厥人不但窮手藝還差,這根箭用的是扁葉狀的骨質箭簇,要是換成一根三棱頭的狼牙鐵箭,楊霖就等着把右臂剁下來吧。
當戰後楊霖被擡進傷兵營裹傷的時候,看到的景象讓他差點當場下令把那幾個隨軍郎中統統砍死:他眼睜睜的看着一個所謂的“郎中”將半碗顏色發渾的雪水吸進他那張齜着幾顆黃板牙的臭嘴,再往傷兵的創口上一噴就算清了創,然後用兩隻沾滿血污泥垢的髒手抓起一把黏糊糊、臭烘烘的膏藥往傷口上胡亂一抹,再用一根髒兮兮的破布條子把傷兵裹成個糉子就算齊活了!儘管現在是冬天,細菌的生存繁殖環境比較惡劣,大部分傷情較輕的傷兵們應該沒有什麼危險,可是經“郎中”們這麼一治,要是傷口還不發炎潰爛就是活見鬼了!
楊霖大怒,下令把這些郎中拉下去每人揍十板子,要是下次還不搞好個人衛生就敢來草菅人命,就統統砍死!
他哪敢讓這些連赤腳醫生都趕不上的傢伙動他的傷口?只能由李秀寧和自稱對醫道“略懂”的房玄齡親自下手拔了箭、清了創,再裹上藥包紮好。當天晚上人還好好的,可能是箭簇上的骨頭渣子什麼的沒清理乾淨,一過半夜就發起了高燒。幾個被洗刷得香噴噴的郎中圍着他一頓望聞問切,然後得出結論又是老一套的楊大將軍在過生死關,熬過去萬事大吉,熬不過去就得死翹翹,又急又氣的幾個丫頭乾脆把一頓拳腳把他們打了出去。
五萬多人看押着三萬多不安分的俘虜,咄吉的大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過來,房玄齡和長孫無忌等人一商量,只能暫時退回樓煩關,等楊霖清醒過來再做打算。
……
中路的楊霖跟突厥人狠狠的打了一仗,西路的宋老生也沒閒着。按照計劃,他應該首先佔領管涔山,清剿附近的小股敵軍之後,尋機佔領開陽,然後與中路的楊霖齊頭並進在善陽城下匯合。可老宋那是什麼人?驢脾氣一發作連皇帝的話都當耳旁風,更何況一個反賊頭子?所以老宋在管涔山轉了一圈沒逮着幾個突厥人之後,壓根就沒耐心刮地三尺,直接連夜急襲開陽城。
開陽位於樓煩關以西二百多裡,是馬邑和樓煩之間最大的一個城邑。開陽說是一個大城,那是相對於馬邑這片地廣人稀的貧瘠之地而言,其實還趕不上河東內地的一個鎮子,也就兩千多百姓,用黃土壘起不到一丈高的土圍子就算城牆了,守軍更是半個欠奉。所以突厥人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開陽,並以此爲據點四處劫掠,然後把搶來的糧食財帛和人口囤積在這裡,準備回頭一起運回老家去。
突厥人遊牧爲生,幕天席地慣了,哪懂得守城?而且自打南下以來,他們壓根就打過什麼大仗、硬仗,隋軍不是據城固守就是聞風逃竄,所以生性散漫的突厥人早就沒了警惕,開陽僅有的兩個城門日夜不禁,連城牆上的守軍都沒有幾個。
所以宋老生毫不費力氣的拿下了開陽城,城裡的突厥人幾乎沒有反抗,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被攆到了城外。
宋老生麾下的左驍衛確實生猛,但是突厥人要是如此不堪一擊,又怎麼能縱橫西至河中、東至遼河的塞北草原所向無敵?就像步利的兵一看見楊霖這隻弱雞就紅了眼、爭先恐後的佔便宜,其實並不代表着突厥人有多勇敢善戰一樣,開陽城的突厥人不戰而逃,也並不意味着突厥人就是膽小鬼——其實這本來就是突厥人的天性和習慣使然。
作爲農耕民族的漢人對土地的重視程度超過一切,“人在陣地在”並不是近代中國纔有的口號,自古以來人在城在、城破則與之偕亡就是中原王朝對待土地和城池的態度以及對官員和軍隊的基本要求,“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這一堪稱絕對正確的戰術原則在漢人中間從來都沒有市場。而作爲遊牧民族的突厥人就不一樣了,逐水草而走、居無定所是他們的天性,就算是爲了爭奪水草豐美的牧場他們也會不惜一戰,但是極少以死相拼,更不會像漢人那樣修建城池把這塊土地死死的看守起來。塞外惡劣的自然條件、低下的文明水平和稀少的人口規模使得土地對於他們來說並非稀缺的戰略資源,財富和人口才是他們最看重的東西。
所以突厥人極度的嗜戰、敢戰、善戰,因爲唯有戰爭才能改善他們貧苦潦倒的生活,才能從富得流油的漢人手中搶到財富和物資。可是戰爭又是一把雙刃劍,打贏了自然皆大歡喜,要是打輸了那麻煩可就大了,一旦作爲戰爭主力的青壯人口損失慘重,小到一個家庭、一個部落,大到一個種族都可能因此衰落、遠遷甚至消亡。自古以來的戎狄、匈奴、柔然,以及後來的突厥、契丹、女真、党項等北方遊牧民族的命運莫不如此。
所以突厥人極其擅長打順風仗,以強擊弱往往如水銀瀉地般的無往不利。但是他們散漫的天性、粗糙的裝備和訓練水平以及低下的戰略眼光、戰術能力又使得他們面對訓練有素、配合默契又裝備精良的漢人職業軍隊時,往往不堪一擊。但是時間久了,突厥人就算再蠢,也逐漸摸索出一套對付漢人軍隊的比較有效的戰術。
這套戰術其實也很簡單。如果能夠佔得先機、打了漢人一個措手不及,那就利用騎兵的速度和衝擊能力不斷的擴大優勢,直到將漢人擊潰、擊敗。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那突厥人會毫不猶疑的稍沾即走,甚至不惜四潰而逃——其實這纔是突厥人最爲得心應手的拿手好戲。有時候雙方打得正熱鬧,局面相持不下甚至突厥人還佔據着上風,他們也經常一點徵兆沒有的掉頭就跑。突厥人逃跑了,作爲敵人怎麼說也得追一追吧?可是怎麼追?突厥人跑得亂糟糟的到處都是,根本沒有什麼明確的方向和主次之分,所以想追的話就只能分兵。可是追着追着就會發現前邊的突厥人越跑越多,還時常冷不丁的回頭咬你一口,你要是開始集結兵力了,突厥人便又是一鬨而散,反覆如此。反正突厥人是馬背上的民族,能在馬上吃能在馬上睡,作爲敵人只能被他們胖的拖瘦、瘦的拖垮,這時候精力依然充沛的突厥人再回頭把敵人從容吃掉。
所以大隋雖然數次大敗突厥,卻從來沒有全殲敵軍的記錄,皆源於此——即便是不世出的名將楊爽和楊素,面對突厥人的游擊戰術也只能乾瞪眼。
所以開陽城的突厥人並非是被宋老生嚇跑了,而是又想跟他們玩這一套“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游擊戰術。畢竟城池丟了突厥人可以不在乎,可是那些搶來的好東西來不及帶走就太可惜了。突厥人打算把四里八鄉的那些還在打劫的族人都找回來,然後一起給那些黑吃黑的隋人點顏色瞧瞧。
可是他們哪知道宋老生是個屬倔驢的,連開陽城都不要了,就死盯着他們不放。當突厥人四潰而逃的時候,他也把自己的手下散佈開來,只是遠遠的跟蹤並不靠近。而突厥人一旦有了集結的跡象,他立刻收兵急襲。反覆幾次,突厥人被宋老生殺傷了好幾千,連一次反擊的機會都沒找着,反而被攆出去了好幾百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