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軍官石上太郎、“瘦牛”、兩個便衣特務,強行打開黃包車上的皮箱檢查,裡面卻全是些兒女風塵、綠野俠客之類的解悶舊書。“瘦牛”象泄了氣的皮球,這叫招親招來了豬八戒——自找難看,一聲不吭;兩個特務也沒撈到油水,這叫放着糕點吃黃連——自找苦吃,有苦難言啊!日本軍官更是破口大罵,說他們全是膿包飯桶。只有田振覺得暢快,心裡懸着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突然天空一聲炸雷,接着一陣狂風,嘩啦啦,漫天飛舞着殘絮敗葉,冷嗖嗖,遍地滴打着斷線雨點。石上太郎命令日軍迅速開車,“瘦牛”無精打采地跳上車去,“嘟嘟嘟嘟”一陣聲響,摩托車加大馬力,尾吐白煙,一溜煙跑了。
唉!這可苦了那兩個沒頭的特務,黑漆漆,雨濛濛,這可到哪裡藏身?再聽對面深邃的大峽谷,一片汪洋,瀑布在刀劈斧削般的山嶺下,滾滾而下,這聲音拍石擊水,轟然巨響,叫人心驚膽戰啊!此刻,洪城河屈死的冤魂似乎也一個個起來,馬上要找這兩個特務索命,兩人畏縮着躲在樹後,只聽得一聲“噯喲”,有一個特務倒在地上,一雙大手閃電般地下了那特務腰間的二八盒子。另一個特務見事不妙,拔腿就跑。就這麼一個閃身,竟摔了個狗吃屎。他爬起來,拔槍在手,壯着膽又朝前跑去。
這雨越下越大,加上山洪暴發,白浪滔滔。這個特務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水裡沒命地奔跑,就聽一聲大喊:“不許動!舉起手來?動就打死你!”
那個特務只好把手槍舉在頭頂,苦苦哀求:“八路老爺,我家還有八十歲的老母,沒人養活,高擡貴手,放了我吧!”
另一個特務也在一個泥坑裡喊叫:“放了我們吧!我們也是出於無奈啊!”
田振藉着閃電的亮光巳繳下他們的手槍,大聲說道:“起來!快回去告訴‘瘦牛’這小子,就說田振收了你們的槍,他再敢和人民作對,三天之後,他的狗頭就掛在十字街電線杆上!”
“小子不敢!”
“你們滾吧!”
兩個特務抱着腦袋灰溜溜地連滾帶爬回去交差。
這皮箱裡爲什麼全是古書?這是晉民巧施的調包計。原來那個裝雷管炸藥的皮箱,當天夜裡,王富掌櫃已安全送到“美人貴妃浴池”。晉民故意甩掉他們,讓特務早早發現另一個皮箱裝得是什麼東西,才冒着危險來了個調虎離山。
田振繳了兩人的手槍,朝前走,折下小坡,趟過小溪,到指定地方和晉民見面,他們一氣跑了三十里地,來到巨城的一家飯鋪里美美地吃了一頓餛飩,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動,天亮前晉民趕回去向上級彙報。至於炸藥皮箱,日後自有用項。
這“瘦牛”知道他手下的特務白白丟了兩支槍,氣得不得了。可轉念一想,還算走運。倘若這黃包車伕當場開槍,自己還有小命?天無絕人之路,怪不得算卦先生“小神仙”說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當下即和他的把兄弟“窄牛”商議,以後務要小心從事,遇到可疑的人,乾脆除掉,以免後患。
這“窄牛”爲什麼叫這個諱號,原來此人姓刁名子榮,因爲他心胸狹窄,一肚子壞水,誰要和他過不去,冤家路窄,仇人眼紅,他非殺了你不成。這小子原先是村裡的一個無賴,後來在“戲班”裡學過幾天武生,還會幾套拳術,以後又參加了“保安團”,專門和人民羣衆結仇作對。小小州城,已經有了“混成旅”、“皇川部”、“維持會”、“新民會”、“白槍會”、“日語訓練班”,眼看大好河山已被東洋列強白白佔去,那年頭管它青紅皁白,投靠了主子,明搶暗奪,誰敢惹他?他身任“保安團”團副兼中隊長,耀武揚威,不可一世。這一日,他打聽到馮家莊有個閨女長得不錯,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派了媒婆便來提親,並準備這一年八月成親。
刁子榮發了請柬,把當地那些土豪劣紳、警官特務,一一請了個遍。因爲他坐鎮蔭營,顯得好不威風。他這幾天正爲一件事發愁,眼看成親日期臨近,偏偏他的親叔父來找麻煩。叔父刁成章本是英國牛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名流,曾在省山大“西齋”任教,因不願給日本人幹事,回家休養,樂享天年。聽說侄兒做出傷天害理的壞事,心裡非常難過。這一天,刁子榮正在西房打麻將,成章單獨叫他到上房,聲色俱厲地說:“子榮,聽說你要威逼人家一個女子成婚娶親,可有此事?”
刁子榮連連點頭,咧着嘴差點笑出聲來。
刁成章抽了一壺水煙,一揮紙捻說道:“辱我門風,成何體統!”
刁子榮一聽,忙說:“叔父大人,人家想攀還攀不上呢。不過,將就些罷了!”
刁成章忍住怒氣又說:“子榮,古云‘行善必昌,作惡必滅’,咱刁家可不能逆天行事呀。別的不說,東洋倭寇,霸我國土,殺我百姓,你怎麼不識時務,偏要做這損德失節的事呢?”
刁子榮陪笑說:“嘿嘿!中日親善,人心所向啊!汪精衛、陳璧君夫婦拜倒在天皇膝下啦,您老還不知道嗎?”
“住口!”刁成章一拍桌子:“混蛋!你這個不孝子孫,簡直辱沒門風。”他站在神主龕前哭着喊道:“祖宗在上,我家出此逆子,罪過!罪過啊!這全是我教誨無方,人們指着我的脊樑骨罵,我是無地自容啊。”刁成章給神主龕叩了幾個頭,又端端正正坐在太師椅上:“子榮,眼下游擊隊多的很,照我說,你還不如拿起槍桿和大夥去打日本,現在把隊伍帶到山上,準保是浪子回頭,懸崖勒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刁子榮一聽,心裡暗暗吃驚,他壓低聲道:“叔父,你這是受了**的宣傳,129師史進宣傳隊不是開赴平定、陽泉進行抗日宣傳活動嗎?你中了他們的毒啦,要不就是叔父也私通了**!”
刁成章忽地站起來,一拍桌子:“**怎麼樣?光明正大,積極抗日,不比你小子,強姦民女、霸人田地,以帶兵剿匪爲名,乘機掠奪。你敢和人民大衆作對?從此咱倆是一刀兩斷!”
刁成章越說越氣,刁子榮是越聽越怕,他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咬了咬牙,一頓腳,走了。
當天夜裡,刁成章正在後園—個人嘆息,忽然闖進一個人來,“啪啪”兩槍把刁成章打倒在地,隨即越牆逃去,全家哭成一團。刁子榮趕來相救,說這一定是八路軍乾的,他刁某誓爲叔父報仇雪恨。
八月的黃道吉日到了,刁子榮吩咐迎親的上轎,一陣吹打,沿着山路而來。他這一列迎親的隊伍,果然壯觀。“唔哩哇啦”,一陣尖銳刺耳的嗩吶聲在山溝裡迴響。前面是荷槍實彈、圓帽皁衣的護兵,後面是身穿黃套服的吹鼓手和打着青龍白虎旗的儀仗,高角牌上寫着“保安團團副兼中隊長”的紅底金字。九乘青布小轎中間,夾着一頂四人擡的彩花大轎,轎內端坐着一位美人兒。只見她頭戴娥黃鳳冠,穿霞帔花罩,油粉的臉上流着兩道淚痕。那一頂頂小轎內,有的頭戴青緞小帽,身穿品藍大衫;有的戴禮帽、穿馬褂。他們是附近有名的紳士、村長、錢鋪掌櫃、商行東家等人,一個個抱水煙、嗑瓜子、眯着眼睛,在轎裡搖頭晃腦。最有興致的是那媒婆子,你看她打扮的花枝招展,五十多歲的人啦,黑黃的滿是皺紋的臉上還敷着一吹就掉的香粉,實在是令人難受。但在如此隆重的婚禮上,怎能少了這個串街走巷、告大禮、憑口舌撮合男女成親的月下老嫗?她騎着的一匹小毛驢,“叮鈴鈴,叮鈴鈴”的小串鈴,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馮家莊到蔭營,雖說只有十幾里路,但走的時候就太晚了,那新娘子死活不肯上轎,還是她那在天津海關當巡官的堂兄硬抱她出了門。迎親人馬吃了酒肉以後,路上走起來就慢的多了。
仲秋剛過,地裡的莊稼有的還沒有收割,玉茭葉被風一吹,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在花轎旁的那老媒婆懸着一顆心,她深知,要是碰上八路軍,這白花花的二十塊袁大頭就算白溜了。那擡花轎的四個彪形大漢,嘴裡哼着和嗩吶一個調子的“得勝令”曲牌,在休息的時候還不時給拿槍的護兵們散翠鳥牌香菸。
一聲聲鞭炮,一陣陣鼓號。按理說這喜氣洋洋的隊伍路過附近幾個村莊時,定會吸引人們開門瞧瞧熱鬧,然而卻是村村門戶緊閉,家家熄燈滅火,只有一個掛着“聚香樓”的小酒館,在昏黃的微弱燈光下,有兩個人悄悄咬耳交談:“嘿!半夜迎親,真有意思!我一猜就知道是刁子榮那王八蛋娶媳婦,土地佬放屁——神氣十足!”
“噓——小聲點,今天是刁子榮娶第七姨太,這小子昨天我還見他給學生們講話,一聲高,一聲低的,嘿!大洋刀、高馬靴,神氣極了!”
“算啦!這刁子榮大臘月天帶領日本人剿匪,在盂縣城燒燬學校,破壞文物古蹟不算,還親自開槍打死好多老百姓,在蔡家峪把抗日政府公安局指導員王樹仁、四區區長陳丙理六人打死,唉!這年頭,老天爺可不要饒了他呀!”
“哼!善惡報應,只論遲早,老哥,喝酒!把燈吹滅!”
那刁隊長今晚特別高興,他穿着醬色長袍,團花褲,戴着金戒指,系大紅綵綢,油頭粉面。他站在廳前,看着花轎落了地,立即掏出二十塊現洋賞給媒婆。媒婆道了謝,便搖着嗓子喊道:“新人下轎,鐘鼓樂之;拜天地,入洞房,百事如願,白頭偕老,福壽雙全,三星高照。奏樂!”客廳上下,點着幾盞大汽燈,兩廊下,有一排僞軍站崗。婚禮一開始,新娘子就軟癱在地上啦。這孃家人因爲吃了一千塊現洋的甜頭,就強迫閨女跳入火坑。好容易拜完天地,就立刻開席。最殷勤的要數那四個擡轎的年輕大漢,他們和伙伕們混得很熟,擡桌子、搬椅子、招呼客人,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客廳上掛着大雙禧字,兩旁寫着一副對聯,上聯是“締中日親善大東亞共存共榮”下聯是“織天地經緯小洞房同福同康”落款是憲兵隊隊長山谷野平。
就在這猜拳行令洞房大歡的時刻,門外忽然闖進一個人來。他戴着涼便帽,太陽墨鏡,兩把手槍左右插腰,一身紡綢藍衫。他一進門,衛兵就攔他,他略一點頭,一直向內廳走去,不待衛兵盤問,這位先生蹬蹬蹬蹬走進了內院,然後走進客廳。說也奇怪,那四個大漢一見這個年輕人進來,連忙立正,動也不敢動。這年輕客人一招手,朝着他們的臉上就是幾巴掌。刁子榮一瞧,怎麼回事?他連忙下座想問個究竟,誰知這位客人卻大聲訓斥起四個大漢來:“誰讓你們來的?放着正事不做,竟給人家做起擡轎、端盤、洗碗下三爛的事啦?大爺缺你們的錢花啦?”
刁子榮心裡“咯噔”一下,噓!不對呀,此人一定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呀。他連忙問道:“貴客是——?”
其中一個大漢道:“刁隊長,他是剛上任的憲兵隊機要處王副處長。”“啪!”又一個耳刮。“誰要你多嘴饒舌?要不看刁隊長的面子,今天非打死你不成!”年輕客人揚了揚手中的快槍。
刁子榮滿臉堆下笑來:“先生,不!處長,快上坐!快上坐!”
客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看在刁隊長面上,饒過你們!”他轉臉向着刁子榮:“不認識了吧!令尊大人是前清武舉,曾和家父有八拜之交,敝人是你內兄馮巡官的常客。今晚仁兄大喜,我特地騎車趕來祝賀,這一點禮物,仁兄不要見怪呀?”說着從提包裡掏出一個大紅包袱擺在當桌。
刁子榮好像預感到什麼,他一邊瞪着眼前的禮物,一邊看着那四個大漢。他斜着眼暗示了一下身後的衛兵,這衛兵會意,立即摸槍,以防萬一。
只見這位貴客坐在席中央,滿滿地斟了一杯好酒:“在座的諸位,我都認識。你不是上站‘逢元號’的蘭掌櫃?你不是管轄這八百零三戶的何警官?你不是山西煤礦股份有限公司陽泉採炭所姚副所長?你不是河北來到平定西郊、浮山的白槍會呂會長?方今大亂之年,諸位可要識大體、看清方向、千萬不能隨波逐流啊”。這幾句話,說得坐席的人面面相觀,連大氣也不敢出。刁子榮一看這陣勢,知道不妙。“呼”地撥出手槍:“你是什麼人,敢在這裡胡鬧?”
這位貴客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笑嘻嘻地說道:“刁隊長,不要着急嘛!這小小禮物請你笑納!”
刁子榮一顆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他收回槍,臉上笑開了花,心想,我這個人怎是包穀秸子喂牲口——天生的粗料?人家這禮物可不少,也許是現洋、金條,還是古瓷、煙土?但見這裡三層外三層的紅包袱裡裹着一層薄紙!這薄紙裹着的東西,圓不圓,方不方,齊不齊,整不整,大夥都伸長脖子,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但見一掀薄紙,啊!竟是一顆鮮血淋淋的人頭!
啊!嚇死人啦!大廳裡死一般的靜,那蘭掌櫃早已嚇得雙腿發抖,“哆哆哆哆哆哆”,尿褲啦!就聽這位貴客說聲:“請收下天津海關、擅自通匪被我砍死的、刁大隊長的大兄哥馮巡官的人頭!”他一拍桌子,身後的四個大漢早已把刁子榮按倒在地,那個貼身衛兵正要舉槍,這貴客大喊一聲:“着”!說着“擦”的一聲,從手中射出一道寒光,不偏不正,不左不右,正好落在雙禧字的中間,原來是一把雪亮耀眼的尖刀!也就在同時,衛兵的手腕也被大漢象鉗子般的大手給緊緊卡住了。這“白槍會”呂會長也不是尋常之輩,他一個閃身,閃到屏風後面,撥出槍來,“噹噹”就是兩槍!打歪了,把柱子上掛着的玻璃鏡打了個稀里嘩啦,幾乎同時,其中一個大漢順手扔了一個錫酒壺,“當”的一聲,正好打中呂會長的頭頂。“哎喲”!再看那“白槍會”的頭目,一瞪眼珠子,這叫茅坑邊上摔跤——離屎(死)不遠啦。
門外的兵丁壓根不知道廳裡出了什麼事,那樂隊仍然尖聲怪氣地拼命吹打,“唔哩哇啦”!“唔哩哇啦”!還挺得勁呢。
來客慢慢地站起來,喝光了剛纔那杯溫酒,就像關雲長溫酒斬華雄一樣,向爬在桌子底下渾身發抖的諸位客人道:“在下是憲兵隊隊長山谷野平派來的機要人員,因爲刁子榮私自通匪,要某把他押回城和憲兵隊對證。”說完,他走出廳院,大喊一聲:“停止吹奏!”這一喊,嗩吶嘴兒也不響了,鼓也不敲了,鑔也啞聲了,竹簫笛管、鈴梆鑼板,全都給泄氣啦。
“弟兄們,要特別防範八路軍,特別要防範田振!這八路軍游擊隊神出鬼沒,聲東擊西,你們刁隊長就是暗地和他們來往,纔有此下場。倘若擅自亂動,就地正法,立即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