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送會
何君很坦率,幾乎是開門見山地看着他說:“陳先生,我想你肯定是認識我的。”
陳啓艱難地點了點頭,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並不認識他。
何君站到他的面前,平平地審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說:“那個工作機會是張悅夢寐以求的,要換了以前,她一定不假思索地答應。現在她卻猶豫了。我知道一定是因爲你。男人應該用男人的方式解決問題,我們倆比試一場,你要是輸了,就不能再纏着張悅。”
陳啓微微一滯,而後問:“那要是我贏了呢?”
何君的笑容十分自信:“我想我絕對不會輸。”
陳啓看着面前這個男人,臉色陰沉,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
何君也沒有催他,他甚至是有些悠閒地找了個位子坐下來,等他考慮。
其實陳啓並不認爲他來找自己能改變什麼,甚至於他都沒有自信,他能不能留下張悅,但是,他想,這一刻,他至少必須承認,面前的這個男人,是緊張張悅的。
因爲愛而緊張她。
哪怕他表現得再自信,骨子裡,他還是怕失去張悅的。
就爲了這個,陳啓覺得,自己應該跟他比一場。
所以,他輕輕點了點頭,問:“要怎麼比?”
何君說:“我想,決鬥在國內一定是不流行的,而且張悅知道後也肯定會不高興。既然陳先生這裡是戶外訓練營,那麼,我們就在裡面找個項目比試一番好了。”
他說得很自信,似乎一切盡在其掌握之中。
也是,以何君的性格,大概也是不能容忍有一點點意外的吧,因此,張悅的猶豫,才令他格外的無法容忍。
他要正大光明地贏了陳啓,然後帶着張悅離開。
讓陳啓心甘情願地放手,讓張悅不再有牽掛地和他在一起,就像三年前一樣,她的眼裡,心裡,世界裡,只有他何君一個人。
陳啓最後選的是攀巖,這個項目,張悅也玩過。
陳啓穿好裝備,站在巖壁下,看了一眼身邊同樣裝備的何君,後者並沒有看他,他自下而上地審視着高高的巖壁,眼裡有着必勝的信心和決心。
陳啓轉回頭,有教練在後面喊“預備—開始”。
“始”字一落音,兩個人同時爬上巖壁,爭先恐後地攀援而上,幾乎很難分出勝負。陳啓也是拼盡了全力往上爬的,那時候,他心裡甚至想着,要是贏了,就真的可以留下她嗎?
然後那個心裡的小人一直在鼓勵他:“贏了他,贏了他,把張悅留下來。”
但是,另一個很清醒的自己卻冷冷地告訴他:“這是她盼了很久的機會,如果不去,她有一天總會後悔的。”
而陳啓,並不想他後悔。
但他也不想讓自己輸得很難看,在最後的關頭,他都快要勝出一個頭了,然而,他略一咬牙,腳下一個踩空,何君應聲而上,而他滑落到了後面。
他輸了。
從巖壁上下來,何君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陳啓一眼,就離開了。
想到這一段,陳啓苦笑着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他想,他讀得懂何君話裡的意思,何君必然是知道他最後有意放水的,他不說什麼,是因爲他什麼都不用說了。
因爲是陳啓自己選擇了放棄,他沒有信心把張悅留下來。
對於何君來說,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這或者,也就是他一定要來找他比試的原因。
陳啓爲愛而放手,而他何君,就要因爲愛而帶走她,因爲三年多前,他已經放過一次,這一回,他不會再放棄。
陳啓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他掏出手機,調出他爲張悅拍的一些照片,有些是他偷拍的,有些是看着環境好氣氛好所以要求她拍下來。
但無一例外,照片裡的她都笑得很開心,陽光一般燦爛,明媚得近乎耀眼。
他想起何君影展上那幅所謂獲了獎的張悅流着淚的“lost”,他自言自語地說:“有什麼了不起啊,我拍的她都是開心的照片。”
看着她的笑容,他也微微笑了一笑,手指透過屏幕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嘴角,彷彿這樣,就可以觸摸到她臉上流瀉而出的快樂。
他對着她的笑臉,輕輕地說:“如果那真是你夢寐以求的,以後的日子,請一定要開開心心的。”
唯她幸福開心,是他選擇放手唯一的祝願。
蔣薇在張悅的歡送會上喝得太多的下場是,第二天發現自己起不了牀。
頭痛欲裂,口乾舌燥。
迷迷糊糊地,她喊了一聲“蔡樂”,沒有人應她,她又喊了一聲,又一聲,她的聲音冷清清地迴盪在寂寞的房子裡,連回音也是寂寞的。
她這纔想起,他已經離開了。
他再不會在她難過的時候跑來安慰她,他也再不會在她喝酒的時候拿過她的酒杯,他更不會在她不舒服的時候,及時雨一樣地出現,爲她做這樣,
爲她做那樣。
他已經另有了要照顧的人。
每每想到這裡,蔣薇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她趴在牀上,心疼到極處眼淚卻流不下來,酒精似乎把她體內的液體全都燒乾了。
她覺得很難受,難受得幾乎要窒息的感覺,她翻過身來,仰躺在牀上,張開嘴,死魚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還是很難受。
那種難受甚至超過了蔡樂離開帶給她的心疼與心碎,她伸手無力地摸了一下額頭,覺得很熱,她不確定這是醉酒後的後遺症,還是自己生病了。
不過生病,應該不可能吧?
她已經很久沒有生病了。
艱難地爬起來,張悅想給自己倒一杯水喝,結果還沒走出客廳,頭重腳輕的她身體根本不受一點控制,她還沒反應過來,腳下一軟,就倒了下去。
額頭碰到桌角,尖銳的疼痛傳來,她再一次暈了過去。
已經離開蔣薇家的張悅,沒能注意到蔣薇身體上的異常。
她腦子裡只想着昨晚最後蘇一冉對她說的話:“我哥根本沒什麼約會,他只是不願意看着你離開。”
張悅覺得血液裡有什麼東西在拼命地奔涌着,她壓制了一晚上,卻徒勞無功。
於是一早醒來,她就離開了,在路上,一直一直給陳啓打電話。
他沒有接。
她給他發短信,問他在幹什麼,今天有事嗎?我想見你一面。
他也沒有回。
張悅沒有辦法了,她只好打電話給蘇一冉:“陳啓不接我電話,那個,我還有些東西想還給他,你能幫我聯繫一下他嗎?就在酒吧,今天晚上就好了。”
蘇一冉滿口就答應幫她。
蘇一冉纔不在乎什麼夢想不夢想的,她只知道,既然相愛就要在一起,沒有什麼阻力不阻力的。
張悅很快就得到了蘇一冉的回覆,說:“OK。”
張悅回到家裡,東西都已經收拾得差不多,只餘下將這些發送出去就好了。
原本這些事,在昨天之前都應該做完的,但直到今天,她還沒有做。
也許潛意識地,她還是在等,還是願意去等的。
她握着手機,想着:“再等他一個晚上,過了今天晚上,他要是還是沒有表示,那我就離開,一定離開!”
到了和蘇一冉約定的時間,張悅準時地出現在了酒吧。
陳啓還沒有來,她坐到吧檯上。
蘇一冉注意到她今日有特意打扮過,穿一襲短裙,在燈光的渲染下,顯得美麗而高貴。
很明顯,對於今天晚上,她比昨日的送別會還要重視。
想到這裡,蘇一冉回身調了杯雞尾酒給張悅。
張悅有意緩和一下自己的心情,便接了過來,看到酒有些奇特,她打量了兩眼後才喝了一口,問:“這杯是你的新作品?有什麼說法?”
蘇一冉雙手支在吧檯上,望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回答說:“這杯酒叫做‘無法言說的愛’。”
張悅聽了這酒名,壓下心裡的異樣感覺,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說:“這酒,你給錯人了。”
蘇一冉挑眉,很神秘地說:“不一定哦!”
擡頭,蘇一冉就看到陳啓走了進來。遠遠看見坐在吧檯邊上的張悅,他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
如此的張悅,令得他眼裡有很明顯的驚豔的感覺。
蘇一冉微微一笑,決定自己還是離開的好,不要在這裡打擾了這兩個人。
沒有提醒張悅陳啓已經來了,她去另一邊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陳啓停了兩秒鐘,調整了一下自己,才向張悅走去。
表情和動作都很到位的玩世不恭,標準的陳啓僞裝時候的樣子:“美女,你找我?”
張悅回頭,這時看見陳啓,她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是啊。我明天就走了。”
陳啓點點頭,說:“哦,臨行前最後一面。那祝你一路平安嘍!”
張悅心下一滯,目光緊緊地鎖着陳啓,試探地問他:“你,沒有其他話,跟我說嗎?”
陳啓聳了聳肩,沒心沒肺的樣子:“我說了啊,祝你一路平安。”
張悅看着陳啓,神情已經開始低落了下來,但還是懷着微弱的希望:“你真的希望我走嗎?”
陳啓似乎不明白她爲什麼會這麼問,頓了一下才理所當然地道:“這麼好的機會,你不去,多可惜?換了我,我肯定去啦!”
最後一點希望破滅,張悅的表情很心疼,又帶一些絕望,於是孤擲一般,她不想和他再打啞謎了,直接挑明說:“如果你讓我留下來,我會留下來的。”
陳啓好像被她的話嚇到了,連連擺手:“去,一定要去!你要是不走,那真是絕世大傻瓜!我沒有傻瓜朋友的。”
張悅終於忍無可忍,她倏地站起來,淚已盈眶,她看着陳啓,死攥着拳頭,身體甚至有些微微發抖了:“好,陳啓,你讓我走,那我一定會走!”說完,張悅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酒
吧。
燈光下,她的身影看上去無比絕望。
陳啓臉上的笑意在她轉身那一刻就悉數斂盡,他看着她快速走出自己的視線,只覺痛徹心肺。
他忍不住伸出手,用力地抓着自己心臟的地方。
蘇一冉遠遠地看見,搖搖頭走了過來,說:“真不明白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啓沒說話,伸手握住了剛剛放在張悅面前的酒杯。
蘇一冉哲學家似的嘆了一口氣:“愛真是種傷害,殘忍的人選擇傷害別人,善良的人選擇傷害自己。”
陳啓垂眸問:“那麼傻瓜呢?”
不等蘇一冉回答,陳啓說罷,將放在桌上的雞尾酒一飲而盡。
蘇一冉等他喝完,才說了一句:“傻瓜的選擇盡在這杯酒裡了。”
陳啓擡起臉,淡淡地看着她。
蘇一冉說:“這杯酒叫做‘無法言說的愛’。”
傻瓜的愛,因爲不知道表達,所以,無法說給自己愛的人聽。
陳啓心下一痛,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起身離開。
然而,陳啓並沒能成功地走出酒吧,纔到門口,他就發現了外面的張悅。
她抱着包,蹲在街頭一個人痛哭。
她哭得那麼肆意、那麼毫無顧忌,好像要把今後所有的眼淚,都在這一日盡情流盡。
陳啓倚在門邊,靜靜地看着她,他不能過去,都已經到這一步,他過去除了徒添傷感,已沒有了任何意義。
他只是希望她好,希望她有一天,不會因爲他的挽留而後悔,而怨恨。
因爲愛她,所以,他希望能放她遠行。
是的,只是因爲愛她。
路燈下,張悅的影子很單薄,單薄得像是隨時都會消失在他面前。
陳啓還沒有看到張悅哭過,從認識她開始,最初的她,是張牙舞爪的,扒在車門上,透紅着臉蛋兇巴巴地跟他說:“這個車明明是我先叫到的。”
還罵他:“死把豬。”
再一次見面,是在婚紗攝影店裡,她穿着美麗的伴娘服,漂亮得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他都有些看呆了。結果她一轉頭看到他,臉上的笑意隱去,漂亮的眸子像是燃了一團火。
陳啓覺得自己都快要被那團火燒着了。
但他不覺得燙,只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帶着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近於欣喜的勁頭。
然後他們斗酒,兩人再醒來是在她家的牀上,他醒過來,就只看到她驚慌失措羞怒有加的一張臉。
那時候,她憤怒得不知道怎麼辦,將他惡狠狠地推出門外,哦對,他因此腳還被她家的玻璃碴颳了一下。
可是,很奇怪,他並沒有覺得痛。
還有,採訪之後,她好像一下就對他好了起來,請他吃麪包,替他擦去嘴角的麪包屑。她一下子靠得他那麼近,近得陳啓彷彿能聽到她的心跳,聞得到屬於她的,清新的味道。
那麼好聞的味道,他只聞過一次,就此記住,再難忘記。
在爲蔡樂和蔣薇拍攝的婚禮微電影上,她爲了他們扮成精靈仙子,在漫天的泡泡裡,笑得格外甜美。
那時候,陳啓想,爲了能留住那笑容,讓他做什麼,他都是願意的。
他故意做出很搞怪的表情,只爲了能讓她笑得更開心,更持久。
然後,她請他吃夜宵,在大排檔裡,她抓着他的手,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說要替他算一算他未來女朋友的樣子。
他說她算出來的那個人就是她。
她笑着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啊?來,我們兩個再比一次喝酒,要是你贏了我,那我就考慮考慮。”
她酒量那麼好,但她偏偏還是輸了。
陳啓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於是也只好裝醉,但她似乎真的醉了,他便揹着她,把她送回了家。
他本想再上演一出“酒後奇遇記”的,但是,他不想自己那麼無恥。
他只是想她能接受他,有一天,是正大光明的,是正正當當的,在他說愛她之後。
可是,還沒有等他想好,該如何同她表白,何君回來了。
那個男人,她等了他三年多。
三年多,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就那麼等着他,明知道無望,還是等了下去。
她曾經因爲愛他,所以甘願放手,如今,終於輪到他了嗎?
只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輪迴啊!
她愛的時候,他不在,他愛的時候,已不能。
命運好似,並不甘願給他以厚待。
陳啓苦苦地笑了笑,他轉回身,看到張悅終於哭累了,她站起來,慢慢地離開。
他緊緊地盯着她的背影,那時候,他在想,如果她肯再回一回頭,那麼他一定會追出去,追出去請求她留下來。
不顧一切。
但是,她沒有再回頭,她的背影終於消失,消失在熱鬧的霓虹中,終於,只剩下一個淡淡的、陷在光暈裡的模糊影子。
最終,飄然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