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一道難題更讓人頭痛的是題意模糊不明的難題。
伴隨着一個個消息傳來,慕容恪此番南下的佈局慢慢從迷霧中顯露出來,變得越來越清晰,雖然傳來的消息都算得上是噩耗,石青的頭反而不那麼痛了。
火光被夜風吹得飄忽來去,一隊親衛舉着七八支火把圍着石青、丁析、王龕三人團團環立,圈出一大片空間。石青蹲在小溪旁的沙地上,右手拿着一支木棍在沙土上划着奇形怪狀的圖形,左手不時伸出,丈量着圖形中點與點、邊與邊之間的距離,間或搖搖頭,將不滿意的圖形抹去。
此時的石青就像面對大考的考生,聚精會神地思忖着、演算着。雖然破解的曙光還未有一線嶄露,但在題意明瞭之後,畢竟有了摸索前進的方向。
王龕、丁析眯着眼皺着眉,糊里糊塗地一旁觀看。
右手不停地劃,左手時不時地抹,沙土地很快就成了一片狼藉,石青完全沉醉在解題的樂趣中,對此毫沒在意,只興致盎然地勾勾劃劃。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似乎有了些突破,呼地吐了口氣,他晃晃腦袋,小心地將沙土一一抹平。隨即木棍重新動了起來,與適才的潦草不同,這一次他的動作慎重了許多。
“中山國——”自言自語中,木棍在沙土上畫了一個圓圈。
“渤海郡——”‘中山國’右邊,沙土上再次顯出一個圓圈。
“樂陵郡——”三個圓圈出現了,位置在‘渤海郡’下首。
木棍點在‘中山國’邊緣,隨即緩緩向右划動,到了‘渤海郡’之後,忽然一折,直直向下首移動,捱到‘樂陵郡’時停了下來。至此,三個圓圈被兩條距離相差不多的直線連成了一個直角。
木棍在半空停頓片刻,忽然落下,在‘中山國’和‘樂陵郡’之間斜斜一劃。一個近似等邊直角的三角形出現了。直角三角形的斜邊就是‘中山國’和‘樂陵郡’的連線。
“石帥。這個圖形是什麼意思?”王龕終於憋不住納悶,開口問了出來。
石青下意識地答道:“這就是慕容恪此番設定的戰場,一個完整的戰場。”
“怎麼是一個?不是三個嗎?”丁析疑惑地插了一句。
“哦?”
石青似乎剛從沉思中回過神,眼光一掃,發現兩位心腹將領疑惑中帶着新奇,看起來興致很高的樣子,他有心藉機指點,於是放緩語氣詳細解說道:“如果只把兩軍發生接觸的地方稱爲戰場,這種稱呼涵蓋的意義太窄,很不全面。若放寬了說,一支軍隊一鼓作氣達到的最遠攻擊距離以及能爲這支軍隊提供安全退路和基本輜用的區域,都應該稱之爲戰場。這就是所謂的兵鋒覆蓋範圍。”
王龕手指在‘中山國’上一點,不解地說道:“如果按石帥所說,悅綰部燕軍兵鋒應該可以向南、向西覆蓋很遠,圖中爲何沒有畫出來呢?”
石青嘆了一聲,解釋道:“因爲悅綰來中山國的根本目的是結寨堅守,兵鋒收斂,沒有任何進攻的意圖,怎麼可能有覆蓋範圍呢?”
“悅綰跑到中山國爲了結寨堅守?”丁析、王龕同聲驚呼,再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了,自古以來,有哪支大軍大張旗鼓地跑到敵軍城下,不爲進攻而是去結寨堅守的?
“這就是慕容恪的高明之處…”
石青看起來很鬱悶,指點着襄國說道:“襄國平了,北部三郡降了;五六萬人馬集結在這閒得沒一點事幹,悅綰恰恰送上門來,我等哪還有不去應戰的?慕容恪把握住我等心理,隨便施了個疑兵之計就讓我們上了個大當。他卻偷偷從東路南下,在我方最空虛之處另闢戰場。呵呵,他這一手不僅將我軍機動性最好的騎兵調到戰場邊緣的中山國面對悅綰的營壘,還直接把我方主力排除在戰場之外。”
石青苦笑着在直角三角形斜邊左側連點兩下,接着在趙郡也點了一下。丁析、王龕知道,連點的兩點代表的是襄國和己方主力眼下駐紮之地。有了圖形直觀的描述,丁析、王龕輕易看出,己方八萬主力所在位置竟然是這麼偏遠,無論是到南皮還是樂陵,距離都在五百里以上。這麼遠的距離,等趕過去只怕黃花菜都涼了。
“石帥有什麼好主意?”丁析並不沮喪,他對石青有着強烈的信心。
“沒有好主意。”
石青答的直截了當。在丁析詫異的注視下,他咂了咂嘴巴,悶悶地說道:“初步估計,燕國在中山國、南皮、樂陵三地至少投入十二萬人馬。襄國周邊分散有我軍十萬五千大軍,其中有三萬降兵,無論是論數量還是論單兵能力,我軍都處於劣勢。勞師遠走南皮或者樂陵,怎麼抵得住以逸待勞的燕軍?若是繼續北上攻擊悅綰,只怕也會在悅綰大軍的營壘前碰的頭破血流,死傷慘重。”
“石帥,這麼說…”猶猶豫豫好一陣,王龕還是把心裡的擔憂說了出來。“這一仗是要輸了?”
“輸就輸了唄,只要人馬還在,就算丟了南皮和樂陵,早晚還能搶回來。”丁析大沒心沒肝地說了句,做出一副大咧咧地樣子。
丁析獵戶出身,精明心細,很少有這副做派,石青驚奇地瞟了一眼,但見對方臉上堆笑眼神卻極爲抑鬱。他旋即一悟,知道丁析如此是爲了寬慰自己。
“丁破符這是怎麼啦?啥時候開始對本帥沒有信心的?”石青佯怒着橫了丁析一眼。
丁析一聽便知有下文,頓時眉開眼笑道:“冤枉啊,末將向來知道,只要有石帥在,咱們就算想輸一場都難得很呢。呵呵…石帥,你別逗末將了,快告訴末將如何打贏這一仗吧。”
“我軍一開局便落了下風,想從慕容恪手中扳回戰局只怕不可能。”
石青收起玩笑語氣,話音一變,狠狠說道:“既然打不贏你慕容恪,老子就徹底把仗打爛。老子倒要看看,誰能撐得更久。”
王龕、丁析精神一振,不約而同地問道:“石帥。怎麼個打爛法?”
“他慕容恪想得倒美,布好了局等咱們往進跳。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哼!拼了不要樂陵、南皮,本帥也要另開戰場,他打他的,咱們打咱們的,最後看誰先吃不住痛!”
石青雙眼眯成了一條縫,其間寒光閃閃,全是殺機。“倉促之間,燕國動用十幾萬人馬南下,這根本不可能。本帥估計,爲了保持攻擊的突然性,中山國、南皮、樂陵三地燕軍應該是從幽州南部一帶緊急抽調的;也就是說,眼下幽州南部一線,燕軍的防守非常空虛。這就是我軍的機會,你慕容恪打我的樂陵、打我的南皮,我就打你的幽州,打你的薊城。咱們和他比一比,看誰破的城多,看誰勝果更大。”
“妙啊——”
“太好啦!哈哈哈——”
丁析、王龕脫口叫好,王龕更是樂的哈哈大笑。
和慕容恪交手以來連連受挫,石青再不敢有一絲大意懈怠,兩位愛將喜笑顏開,他卻盯着地上的圖形審慎分析着。
“我方雖然落了下風,運氣卻非常好;一個是子弘大哥及時燒燬黃河浮橋,燕軍無法繼續南下擴大戰果;一個是冀州……”
說到這裡,石青將木棍在直角三角形斜線正中重重一點,嘴角浮起一絲笑容。“……這裡是慕容恪預設的戰場核心。由此往南皮、樂陵、中山國皆是兩百六七十里的距離。慕容恪疑兵之計也許有大半目的,就是想把冀州兵馬誘往中山國。好笑的是,本帥對中山國侯太守很有信心,沒把悅綰真當回事,也就沒有調動冀州步卒。呵呵…兩萬五千步卒擱在冀州,同時威脅三個方向,不用出戰,就能讓對方提心掉膽。慕容恪想擴大戰果,可真是難啊難……”
丁析、王龕兩眼發光,緊緊盯着代表‘冀州’的圓圈,好像發現了寶貝似的。
“有了兩個限制,戰果難以擴大。這樣的話,我軍若在幽州開闢新戰場,慕容恪不會不理會,很可能會做出反應。只是,他會作何反應呢……”說着說着,石青再次蹙起了眉頭。他不敢隨意忖度慕容恪的反應,更不敢按照自己的忖度進行計劃。他只能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並對每一種可能提前做出應對計劃。戰爭就是如此,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和百分之一同等,無論是一點意外,還是十點意外,付出的代價都是失敗。
確定了各打各的原則後,石青沒有急於率部開拔,北上攻擊幽州。而是留在原地,一邊梳理思路,一邊接收各地傳來的戰況。
發覺燕軍的異常後,中山國權翼、魯口逢約、冀州雷諾都加緊開展軍情探查。三月二十三的上午,各地具體探報紛紛到了石青手中。
中山國權翼稟報:悅綰麾下實際人馬大約四萬左右,在盧奴城東北十里外駐紮下來,深溝高壘,擺出堅守模樣。
有必要緊張得如臨大敵般?放心,石某不會進攻的……石青撇撇嘴,拿起冀州雷諾的通稟文書。
雷諾稟報:除樂陵城未被攻破外,燕軍已控制了樂陵郡絕大部分地方以及平原郡東部,並驅趕當地民衆收割小麥以爲軍資。另據聞,有一支燕軍在歷城對面的黃河北岸修築建壘、伐木製筏,似有長期駐留、強渡黃河的意圖。
你收我一擔麥,我搶你十擔糧。慕容恪,你等着……得知燕軍搶收樂陵夏糧,石青心尖都是痛的;忍不住忿忿咒罵。不過,他的話並不誇張。樂陵、平原雖算兩郡,可惜人丁是很不足,種植面積也不大,可能還不如幽州兩個大縣。石青有信心連本帶利一起討回來。
最後一份是魯口逢約傳過來的,逢約告訴石青,燕國增兵了,從西北開過來一萬人馬,歸入慕容評麾下,南皮外燕軍因此達到五萬人;從北邊開過來兩萬燕軍,路過南皮卻沒有停留,徑直南下樂陵去了。
燕國這是全國動員還是全幽州動員?算上留守清樑、河間一線的守軍,差不多動用了十七八萬人馬了。我小看了慕容恪此番南下的決心……
逢約的通傳文書篡在手中,石青彷彿感覺有千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