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卻說他這拜過父母便去拜見舅母,金、玉姊妹也一同過去。三個將進院門,早見舅太太在屋門口兒等着,見他們來了,笑道:“這可說得是個新貴了,連跟班兒都換了新的了。”

說着,公子進門,便讓舅母坐下受禮。舅太太說:“我不叫你磕這個頭,大概你也未必肯,就磕罷。”公子一面跪下,他一面拉住公子的手說道:“快快兒的升,早些兒換紅頂兒。不但你們老爺、太太越發喜歡了,連我這幹丈母孃可也就更樂了。”

公子被舅母緊拉着一隻手說個不了,只得一手着地答應着行了禮。起來,舅太太便讓他摘帽子,脫褂子,又叫人給倒茶。

公子說:“我不喝茶了,這時候怎麼得喝點兒甚麼涼的纔好呢!”舅太太道:“有,我這裡有給你煮下的綠豆,我自己包了幾個糉子,正要給你送過去呢。”說着,便叫:“老藍,就端來,大爺這裡吃罷。”老藍答應一聲,便端了一碗涼綠豆,一碟糉子,又見那個丫頭,原名素馨,改名綠香的,從屋裡端出一碟兒玫瑰滷子,一碟兒冰花糖來,都放在公子面前。公子一面吃着,舅太太又說:“吃完了,再把臉擦擦,就涼快了。”

公子一時吃完,擦了臉,重新打扮起來。

舅太太道:“我這裡還給你留着個頑意兒呢,不值得給你送去,你帶了去罷。”說着,便叫綠香從屋裡一件件的拿出來。

一件是個提樑匣兒,套着個玻璃罩兒,又套着個錦囊。打開一看,裡頭原來是一座娃娃臉兒一般的整珊瑚頂子,配着個碧綠的翡翠翎管兒。舅太太道:“這兩件東西,你此時雖戴不着,將來總要戴的,取個吉祥兒罷。”金、玉姊妹兩個都不曾趕上見過舅公的,便道:“這準還是舅舅個念信兒呢。”舅太太道:“噯,你那舅舅何曾戴着個紅頂兒喲!當了個難的乾清門轄[轄:侍衛的意思],好容易升了個等兒,說這可就離得梅楞章京快了,誰知他從那麼一升,就升到那頭兒去了。這還是四年上纔有旨意定出官員的頂戴來,那年我們太爺在廣東時候得的。”張姑娘道:“敢是老年官員都沒頂兒嗎?這我可又知道了個古記兒。”何小姐道:“不然爲甚麼帽子要分個紅裡兒藍裡兒呢。”

說着,公子又看那匣兒,是盤百八羅漢的桃核兒數珠兒,雕的十分精巧,那背墜佛頭記念也配得鮮明。公子很覺狠愛,便道:“這盤輕巧,我就換上他罷。”舅太太益發歡喜,就盤腿坐在那裡,叫過他去,又叫他低了頭,親自給他換上。何小姐早把那個匣子打開,卻是一分絕好了的飄帶荷包手巾。舅太太道:“你們倆瞧瞧,這還是我二十年頭裡的活計”如今再叫我照這麼個模樣兒做一分,我可做不上來了。”何小姐道:“活計是不用講了,難爲娘怎麼收來着,竟還好好兒的呢。”因合公子說道:“也換上罷。”說着,不由分說便給他換上。公子這才戴上帽子,謝了舅母,親自拿着那個匣兒去回父母。舅太太又合他說道“回來我同你丈母孃請姑老爺、姑太太,還請你們作陪呢。”

公子一面答應,便過來把方纔得的東西都請父母看過。安老夫妻自是歡喜,便催着他過後邊去。安太太道:“我叫人把那個角門兒給你們開開了,倆媳婦兒都跟過去。一個也該到自己祠堂裡磕個頭,一個也該見見自家的父母。別自顧咱們家裡熱鬧,叫人家養女孩兒的看着寒心。”二人答應着,帶上一羣丫頭女人,又保駕似的跟了去。不一時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兒合一班家人早在那裡伺候。公子告過祭,何小姐才上前磕頭。張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斷不落這個過節兒的,此刻有個不隨着磕頭的嗎?二人一同拜罷起來,撤去祭筵,關好門戶,便到何小姐當日住過半天兒的那個禪堂去坐。

只見華嬤嬤從他家裡提了一壺開水,懷裡又抱着個滷壺,那隻手還掐着一摞茶碗茶盤兒進來。公子道:“你就叫你媳婦兒幫幫不好嗎,爲甚麼要累得這麼阿哥的嬤嬤庫忒累[庫忒累:固執的意思]的娘模樣兒呢!”他道:“可不是叫媳婦兒張羅來着嗎,偏偏兒的這麼個當兒芒種兒又醒了,賴在他媽身上只不下來,我嫌他們那孩子爪子的累贅,還沒我自己幹着爽利呢。”說着,便忙着給爺、奶奶倒茶。你道這芒種兒又是誰?前回書交代過的,何小姐過門的時節,那隨緣兒媳婦正是將近三個月的雙身子,所以不曾進得新房,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種前後,可不正該養了?轉眼今年又是芒種,那孩子恰好週歲兒,敢是也懂得賴在他媽身上不下來了。

話休絮煩。一時倒上茶來,張姑娘道:“茶不茶的倒不要緊,你們誰快給我袋煙吃罷。”說着,早見柳條兒裝過煙來。

何小姐道:“喝他們口茶,給爹媽磕頭去罷,這一袋煙又得半天。”說着,站起便去接他的菸袋。張姑娘笑道:“好姐姐,等我再吃兩口。”一面把菸袋遞給柳條兒,一面還回過頭來,就他手裡怞了兩口。三個人才一同過張老那邊去。

到了門首,他老兩口兒早迎出來。原來張老因人少房多,只佔了三間正房,六間廂房。那正房裡當中供佛,一間住人,一間座客。當下公子夫妻進去,見堂屋裡佛爺桌兒上換了簇新的黃布桌圍,桌兒上的錫課騫┒擦得鏡亮,佛前點着日夜不斷的萬年海燈,佛龕兩旁一邊兒還立着一根幹稻草,講究說這是怕屋裡有個不潔淨,遮佛爺的眼目的,佛桌兒前早鋪下了個蒲墊兒,老兩口兒走到那蒲墊兒跟前就站住,等着姑爺行禮。

你道這是個甚麼儀注?原來小戶人家凡遇着大典禮,不大肯坐下受人的頭,總是叫他朝着家堂佛磕。便是家裡有個孩子,從散學裡下了學,也得朝着佛爺作那個揖。這輸然Ы勻唬卻爲《禮經》所不載。更兼安公子中舉的時候是在上屋給岳父母行的禮,此時如何想得到這個規矩?及至聽他岳丈說了句:“姑爺來到就是,別行禮罷。”他才知是該朝佛爺磕的,便在那蒲墊兒上先給泰山磕了三個頭。張老也說了幾句老實吉利話兒,又說:“這也不枉你爺兒倆、他姐兒倆受那場苦哇!這都是佛天菩薩的保佑啊!”

公子起來,又給泰水磕頭。俗語說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親家太太的談吐就與往日不大相同了。只聽他說道:“姑爺多禮,姑爺請起。這可實然的難爲你!也不枉你家一場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風望下的雨’,也不枉咱兩家子這一嫁一娶。往後來我兩口兒還愁甚麼年少柴來月少米!可是人家說的,‘老天隔不了一層紙’,等明兒他姐兒倆再生上個一男半女,那纔是重重見喜。誰也說不的這不是人情天理。”不想他一朝作了官親,福至心靈,這幾句官話兒倒誤打誤撞的說了個合轍押韻。

卻說張老讓他三個坐下,便高聲叫道:“大舅媽,拿開壺來!”那個詹嫂聽得公子來了,死也不敢出那個廂房門,連答應都怵着答應;答應一聲,只叫他那孩子送了水壺來。那個孩子也是發訕,不肯進屋子,只在屋門外叫:“姑爹,你接進開壺去呀!”原來那孩子極怕張姑娘。張姑娘便叫道:“阿巧,進來。”他這才訕不答的蹭進來,一手提擄着水壺,那隻手還把個二拇指頭擱在嘴裡叼着,嘻嘻的訕笑,遞過壺去。張太太又叫他給公子請安,白說了,這他扭股兒糖似的,可再也不肯上前兒咧。何小姐道:“不用請安了。”因指着公子問他:“你只說這是誰罷?”那孩子又搖搖頭。何小姐道:“我呢?”他倒認得,說:“你,你也是姐。”張姑娘道:“那麼問着你那是誰,只搖頭兒不言語,偏叫你說!”他這才嗚吶嗚吶的答道:“他是個老爺。”說着,張老沏了茶,他接過水壺去,就髮腳跑了。

張老端過茶來,公子連忙站起來要接,見沒茶盤兒,摸了摸那茶碗又滾燙,只說:“你老人家叫他們倒罷。”及至晾了晾,端起來要喝,無奈那茶碗是個鬥口兒的,蓋着蓋兒,再也喝不到嘴裡。無法,揭開蓋兒,見那茶葉泡的崗尖的,待好宣騰到碗外頭來了。心想,這一喝準鬧一嘴茶葉,因閉着嘴咂了一口,不想這口稠咕嘟的釅條咂在嘴裡,比黃連汁子還苦,攢着眉嚥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負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張老又給他姊妹送了茶,便從佛桌兒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兒,自己到廚房掏了個火來,讓姑奶奶怞煙兒。柳條兒這裡給張姑娘裝煙,戴嬤嬤便張羅給親家太太裝煙。親家太太怞着煙兒,何小姐就問道:“媽,你老人家今兒個吃的這個煙怎麼不像那老葉子菸兒味兒了?”張太太道:“可說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他屋裡,他就鬧着不興我吃我的煙,只叫吃他的。昨兒個他又買了十斤渣頭送我,我吃着倒怪香兒的呢。就只不禁吃,一會子又怪燎嘴的,大是吃慣了也就好了。”

當下賓主酬酢禮成。公子才致謝了岳父母的迎接誇官的盛意,他老兩口兒也謙不中禮的謙了兩句。公子便要告辭過前頭去。何小姐因問張太太說:“媽不是回來還同舅母請公婆吃飯呢麼,爲甚麼不趁早角門兒開着一塊兒走呢?省得回來又繞了遠兒。”張太太便道:“使得。”說着,用倆指頭攆滅了那根香火,又叫道:“大舅媽,我不來家吃飯了,晚飯少打半碗來罷。”說罷,便一同過這邊來。

到了上房,安老爺正合安太太、舅太太在那裡長篇大論談得高興。見公子來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親自帶他出去拜謝他的業師程老夫子。正說着,人回:“程師老爺穿了公服過來了,現在腰房裡候着,說一定要進來登堂給老爺、太太賀喜。”

列公,你道這位程老夫子從那裡說起又穿起公服來?原來他當日本是個出了貢的候選教官,因選補無期,家裡又待不住,便帶了兒子來京,想找個館地。恰值那年安老爺用了榜下知縣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鄉試,正愁沒個人照料他課讀。見程師爺來了,是自己幼年同過窗的一位世兄,便請他在家下榻。那程師爺見修饌不菲,人地相宜,竟強似作個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飯。因此一住四個年頭,賓主處得十分合式。安老爺又是位崇師重道的,平日每逢家裡有個正事,必請師老爺過來,同諸親友一體應酬,從不肯存那“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僱得來”的淺見。因此,師老爺也就“居移氣,養移體”起來,置了一頂鴨蛋青八絲羅胎平鼓窪沂毖緯帽,買了一副自來舊的八品鵪鶉補子,一雙腦滿頭肥的轉底皁靴。這日欣逢學生點了探花,正是空前絕後的第一樁得意事,所以才紗其帽而圓其領的過來,定要登堂道賀。

安老爺因自己還沒得帶兒子過去叩謝先生,先生倒過來了,一時心裡老大的不安,說道:“這個怎麼敢當!”低頭爲難了半日,便合太太說道:“這樣罷,既是先生這等多禮,倒不可不讓進上房來。莫如太太也見見他,我夫妻就當面叫玉格在上屋給他行個禮,倒顯得是一番親近恭敬之意。”太太也以爲很是。

卻說安老爺家向來最是內外嚴肅,外面家人非奉傳喚,等閒不入中堂。在上屋伺候的都是一班僕婦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兒老尤的那個九歲的孩子麻花兒,在上屋裡聽叫兒。當下衆人聽得師老爺要進來,一個個忙着整坐位,預備掀簾子。安太太一班內眷帶了衆丫鬟都到東里間暫避,其餘的老婆兒小媳婦子們都在靠西一帶遠遠的伺候着。此時替那個長姐兒計算,他自然也該跟了太太進裡間去纔是,無如他心裡另有他一樁心事。你道爲何?原來他自從去年公子鄉試,頭場出來,打發戴勤回家請安的那天,他聽戴勤回老爺話,說了句“師老爺說大爺準中”,落後見大爺果然中了不算外,並且一直中到探花了,他心裡便着實的感佩這位師老爺。難得今日這個機會,他便不進屋子,合那班僕婦站在外間,想瞻仰瞻仰這位師老爺是怎的個老神仙樣子。

只聽老爺先吩咐人預備開正門,又道:“就請師老爺罷。”

家人答應出去,老爺早帶了公子迎到二門臺階下候着。此時長姐兒心裡打着:“這位師老爺連我們大爺都教得起,縱然不能照戲上扮的劉備老爺的那位諸葛軍師那麼個氣派兒,橫豎也有書上說的嶽老爺的那位教師周先生那麼個光景兒,掉在地上,也不至於像《春香兒鬧學》上的陳最良。”只不錯眼珠兒從玻璃裡向二門望着。

正盼望間,但見外面家人從二門旁邊跑進來,回了一聲說:“師老爺進來了。”緊接着吱嘍嘍屏門大開,就請進那位師老爺來。他一瞧,先有幾分不滿意。原來那位師老爺生得來雖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雙眼睛也就幾乎“視而不見”;雖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也就帶些“屈而不伸。”半截真攙假的小辮兒搭在肩頭,好一似風裡垂楊飄細細;一片銀鍍金的濃鬍子繞來滿口,不亞如溪邊茅草亂蓬蓬。

穿一件本色裎鄉繭單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紗單褂子,他自己趕着這件東西卻叫作“羽毛外套”。那件外套上便釘着那副自來舊的補子,又因省了兩文手工錢,不曾交給裁縫,只叫他那個館僮給釘的,以致釘得一片齊着二道褂鈕兒,一片齊着三道褂鈕兒,便是朱夫子見了,也得給他註明說:“此錯簡,當在第三道褂鈕兒之上。”他看了看,似乎合“褻裘長,短右袂”的本義,也還說得通,就那麼“言其上下察也”的套在身上。頭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項金角大王般的緯帽,那帽襻兒從帶上便“放之則彌六合”的來了。腳下那雙皁靴底兒上的泥,只管膩抹了個漆黑,幫兒上倒是白臉兒扯光的一層塵土,雖然考較不出他是那年買的,大約從上腳那天直到今日,自來也不曾撣撣刷刷,“去其舊染之污而自新”。長姐兒仔細一看,回頭合隨緣兒媳婦說道:“這是怎麼話說呢?一個人就-磣,也得-磣出個樣兒來呀!難爲咱們大爺,怎麼合他一個屋裡混混來着!”

這個當兒,裡間兒的內眷也在那裡遠遠兒的從玻璃裡望外看。舅太太一見。先就說道:“敢則這是姑老爺天天兒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這還用滿到是處找着瞧海里奔[海里奔:指希奇之物]去嗎!”張太太只問:“咱兒了?”金、玉姊妹合丫頭們已經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擺手兒說:“你悄悄兒的,看人家聽見。”說着,大家又望外看。只見他從二門屏風臺階兒上一步步用腳試着擦拉下來,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已貫注到上屋跟前,卻不曾留心旁邊兒還有個主人在那裡迎接呢。安老爺只得迎了兩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這裡正要帶小兒到館竭誠叩謝,倒勞吾兄枉道先施,請屋裡坐。”他聽了,才連點頭兒帶哈腰兒,嘴裡嘁嘁測測,一陣有聲無詞,不甚可辨,大約說的是“豈敢豈敢”,卻又沒個裡兒表兒。

你道這是甚麼原故?原來漢禮到了人家裡,無論親友長幼,或從近處來,或從遠方來,或是久違,或是常見,以至無論慶賀弔慰,在院子見了主人,從不開口說話,慢講請安拉手兒了。當下他只嘁測了那一陣,便奔了上房來。兩房伺候的兩個女人忙把簾子高捲起來,伺候師老爺進屋子。

這個當兒,裡間兒的女眷都過-扇跟前來,隔着那層-扇絹望外瞧。只見他一進門,不說長不道短,便舉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來,卻把兩隻手湊在一處,就着地兒拱送,嘴裡還說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這可是個希希罕兒,都在那裡納悶兒。安老爺懂得這個,說了句:“豈敢。”連忙趕過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麼鬧了一陣,口裡卻說的是:“還叩,還叩,還叩。”講究這叫作:“賓請拜,主人辭;賓再請拜,主人再辭;三讓三辭,然後相揖而退。”是個大禮。

安老爺合他彼此作過揖,便說道:“驥兒承老夫子的春風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頂感終身,即愚夫婦也銘佩無既。”只聽他打着一口的常州鄉談道:“底樣臥,底樣臥!”

論這位師老爺平日不是不會撇着京腔說幾句官話,不然怎麼連鄧九公那麼個粗豪不過的老頭兒,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合他說得來呢。此時他大約是一來兢持過當,二來快活非常,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只是他這兩句話,除了安老爺,滿屋裡竟沒有第二個人懂。

原來他說的這“底樣臥,底樣臥”六個字,“底”字就作“何”字講,“底樣”,“何樣”也,猶雲“何等”也;那個“臥”字,是個“話”字,如同官話說“甚麼話,甚麼話”的個謙詞。連說兩句,謙而又謙之詞也。他說了這兩句,便撇着京腔說道:“顧(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鴨(學)爲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學)爲裘’。顧(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頂(庭)訓,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傘(斬)快(愧),傘(慚)快(愧)!嫂夫納銀(二字切音合讀,蓋“人”字也)。面前雅(也)寢(請)互互(賀賀)!”

老爺便吩咐公子:“請你母親出來。”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合他相見。便忍了笑,扶了兒子出來,從靠南一帶繞到下首,才待說話,只聽他那裡問着老爺道:“顧(這)個秀(就)四(是)嫂夫吶銀(人)?”

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見了人,是個見過的,必先叫一聲;沒見過的,必先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爺見問,忙答道:“正是山荊求見。”他這一肅整威儀,鄉談又來了,說道:“顧(這)四(是)要頂(庭)櫻ú危└瘢ǖ模。”庭參者,行大禮也。說着,只見他背過臉兒去,倒把脊樑朝着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爺還揖不迭,連說:“代還禮,代還禮。”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旗裝漢禮,既兩不對帳,待摸着頭把兒還他個旗禮,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裡望着影壁作揖,索興不還他禮。等他轉過臉來,才說道:“師老爺多禮!我們玉格這麼個糊塗孩子,多虧師老爺費心,成全了他,一總再給師老爺道謝罷。”他只低了頭,紅了臉,一時無話。

安老爺便讓道:“大哥請坐,待愚夫婦教小兒當堂叩謝。”

他又道:“底樣臥,底樣臥!”公子早過來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兩揖。等公子起來,他才笑呵呵的說道:“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襪(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吶恩(二字切音合讀,“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頭叫胙(作)‘親(青)測(出)於藍’哉,阿拉?”(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詞,轉問之意也。)老爺又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還當竭誠奉請。”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誰想他自己心裡猶以爲未足,還要叫太太帶兩個媳婦來拜見老夫子。太太卻有些不願意了,只得說道:“我纔打發他們倆到佛堂裡撤供焚錢糧去了,得會子過來呢,怎麼好倒勞師老爺盡着等他們呢?先請坐下,改日再叫媳婦兒拜見罷。”安老爺見如此說,這才罷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進了裡間兒。舅太太迎着笑說:“姑太太,你真是個好人,直算救了倆媳婦兒一場大難!”

按下這裡。卻說安老爺見一切禮成,才讓師老爺歸坐,請升了冠。一時倒上茶來,老爺見給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這樁東西師老爺一定是“某未達,不敢嘗,”忙說:“師老爺向來不喝茶,你們快換碗薑湯來罷。”僕婦們連忙換上薑湯來。那等熱天,他會把碗滾開的薑湯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還把那塊姜撈起來,擱在嘴裡嚼了嚼,才“浴鋇囊豢諭僭詰鋇亍E員咭桓銎哦連忙來揀,看了看,不好下手,便從袖口兒裡掏了張手紙,疊了四折兒,把那塊姜捏出去。安老爺這才合他彼此暢談。只這一談,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敢則是一層黃牙板子,按着牙縫兒還漬着許多深藍淺綠的東西,倒彷彿含着一嘴的鍍金點翠。長姐兒合樑材家的皺着眉道:“樑嬸兒,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這可不是件事!”說着,只噁心得他回過頭去向旮旯兒裡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這個當兒,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菸袋荷包去。當下兩三個僕婦答應一聲,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一時,麻花兒取進來,衆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先噁心了一陣。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就講那上頭的油呢,假如給了剃頭的,便是使熟了的絕好一條槓刀布,卻又合他那根安着猴兒頭菸袋鍋兒、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象牙菸袋嘴兒、顫巍巍的毛竹煙管兩下里拿着。這件東西,說書的要不費些考據註疏工夫解出來,聽書的可就更聽不明白了。

請問菸袋鍋兒怎麼叫作“猴兒頭”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兒,無論行住坐臥,他總把個腦袋紮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兒拱起來。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菸袋鍋兒何干?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不大懂得從菸袋荷包裡望外裝,都是從那個口袋裡捏出一撮子來,塞在菸袋鍋兒裡。及至點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兒順着手兒把那菸袋鍋兒往地下一墩,那鍋兒裡的菸灰墩的乾淨也是這一墩,墩不乾淨也是這一墩。假如墩不乾淨,回來再裝,那半鍋兒菸灰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講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也休想他把那菸袋鍋兒挖一挖。爲甚麼他一天到晚煙只管吃得最勤,卻也吃得最省?請教一個菸袋鍋兒有多大力量?照這等墩來墩去,有個不把腦袋墩得傴僂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此他那個菸袋鍋兒之所以名“猴兒頭”也。

那個象牙菸袋嘴兒又怎麼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

這就得曉得馴象所寵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象這種畜生,他那張嘴除了水、谷、草三樣之外,不進別的髒東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潔。只要着點惡氣味,他就裂了;沾點臭汁水兒,他就黃了。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不時價的把他叼在嘴裡呢!何況遇着赴席,喝着酒還要吃袋煙,嘴裡再偶然有些倒不過窖來的東西,漬在牙牀子、嘴脣子的兩夾間兒,不論魚肉菜蔬、乾鮮侞蜜,都要借重這個象牙菸袋嘴兒去掏他。及至掏出來,放在眼底看看,依然還要放在嘴裡咂咂嚥下去。那個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兩個先天,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裂成個十字八道?此又他那個象牙菸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

然則那菸袋桿兒又怎的會“顫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頭兒粗一頭兒細。師老爺那根菸袋,足夠營造尺五尺金長一個粗頭細尾的竹竿兒,那頭兒再贅上一個漬滿了菸灰的猴兒頭,有個不發顫的麼?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

當下衆人看了這兩件東西,一個個齜牙裂嘴,掩鼻攢眉,誰也不肯給他裝那袋煙。便叫麻花兒裝好了,拿進香火去,請他自己點。師老爺吃上這袋煙,越發談得高興了,道是今年的會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當行出色;他的同鄉怎的中了兩個,一個正是他同案,一個又是他的表兄。只顧這陣談,可把袋煙耽擱滅了,滅了他竟自不知,還在那裡閉着嘴只管從嗓子裡使着勁兒緊怞。這個當兒,呼嚕呼嚕,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

老爺見師老爺的煙滅了,將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個麻花兒一時不在跟前。一回頭,正看見長姐兒站在那邊,安老爺是一生忠厚待人,從不曉得甚麼叫作鬧脾氣,嫌人髒,笑人怯,便叫長姐兒道:“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兒了!登時急得他臉皮兒火熱,手尖兒冰涼,料想沒地縫兒可鑽。只得拿過香盤子來,還想閃展騰挪,鬧個“捂着耳朵放炮仗”,單撒手兒去點。怎當得師老爺手裡的菸袋也顫,他手裡的盤香也顫,兩下里顫兒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塊兒。

老爺看了,說道:“我不會吃煙,也罷了,怎的你給人點菸都不在行呢?你把那隻手拿住菸袋就好點了哇。”老爺如此一指點。他這才更“缸裡擲骰子——沒跑兒了”,萬分無奈,只得鼻子裡閉着氣,嘴裡吹着氣,只用兩個指頭捏着那菸袋桿兒去點。偏生那油絲子煙又潮,這個當兒,師老爺還騰出嘴來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點着了。他此時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鬆了那根菸袋,把身子一扭,一掀簾子。出了門兒,扔下香盤子,一溜煙望後就跑。舅太太只從玻璃裡指着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着個脖子如飛而去。

這裡師老爺吃完那袋煙,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爺主人情重,見師老爺那根帽襻兒實在脫落得不像了,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過,便說:“大哥莫忙,把帽襻兒扣好了。”他從諫如流,連忙伸了一把漬滿了泥的長指甲,也想把那扣兒擄上去。只是汗漚透了的東西,又輕易不活動,他那來回扣兒怎得還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點勁兒,吧,兩截兒了。安老爺着實不安。他倒坦然無事的一隻手扶了帽子,一隻手揪着那根折帽襻兒,嘴裡還說道:“寢,寢,寢。”(寢,請也。)

才告辭而去。這麼個當兒,偏偏兒的安老爺養活的那個小哈吧狗兒從後院兒裡跑過來,見了師老爺,是前攛後跳,撲着他咬。

當下安老爺依然叫人開了屏風,親自送到腰房纔回。又叫公子跟到書房,給師傅謝步。裡頭的女人們便趕緊拿鋸末子守地。丫頭們又拿了個手爐,燒了塊炭。抓了一把①吧香[吧香:大香。①吧,大的意思。燒着。樑材家的早把那個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後院兒裡花棵兒底下。正忙着,安老爺進來問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掃地焚香起來?”安太太只得含糊道:“親家合大姐姐回來借咱們的地方兒作主人,難道也不給人家打掃打掃地面麼?”

安老爺倒也信以爲實。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來了,說道:“姑老爺,要說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個腦袋合他那身打扮兒的噁心來,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爺道:“阿!怎的這等娃娃氣!陶面削瓜,尹軀植鰭,姬手反掌,孔頂若圩,究竟何傷盛得?”舅太太道:“是喲!難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補子也該那麼跳着格磴兒釘的嗎?”安老爺道:“我倒請教,怎的叫作個‘士志於道’?你們那裡曉得他那個人,誠篤長厚的可敬!”一面說着,一面摘帽子脫褂子,安太太便叫長姐兒來收衣裳。

那知長姐兒此時的忙,如何顧得到此。你道他在那裡作甚麼?原來他從方纔點了那袋煙跑到後頭去,屋子也不曾進,就蹲在那臺階兒上,扎煞着兩隻手,叫小丫頭子舀了盆涼水來,先給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澆。澆了半日,才換了熱水來,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陣香肥皂、香豆麪子,又使了些個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難醫,自己洗一回又叫人聞一回,總疑心手上還有那股子氣息,他自己卻又不肯聞。直洗到太太打發人叫他,才忙忙的擦乾了手上來。繃着個臉兒,只道這件事屋裡不曾留神,不想才一進門兒,舅太太便慪他道:“長姐兒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該!那都是他素日干淨拐孤出來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纔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攛掇你們老爺叫你把那袋煙怞着了再遞給他!”這一慪,把個長姐兒羞的幾乎不曾掉下眼淚來。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他給老爺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爺道:“你大家此等見解,尤其可笑。夫所謂‘西子蒙不潔’者,非以其蓬頭垢面也,是責備他既受越王重託,便該終身報越;既受吳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吳?到頭來既爲惡已甚,爲善不終,卻又辜負了兩家,轉暗地裡隨了他苧蘿初會的那個大夫范蠡,閒泛五湖去了。這等的‘穢德彰聞’,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說:‘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合起來講,這章書的大旨,講得是凡人外質雖美,內視自慚,終不免於惡,多端作惡,一念自修,便可與爲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飾,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過之’起來!”舅太太聽了這話,真耐不得了,站起來問着安老爺道:“姑老爺,你這麼着,你這會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進來,你就當着我們大家夥兒,拿起他那根菸袋來,親自給他裝袋煙,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爺聽了,沒得說,只搖着頭笑向公子道:“是故惡夫佞者。”

列公聽這段書,切莫道怪那燕北閒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這班朋友。其實“君子未有不如此”,並且還不止於此。

他一樣有眼根,卻從來不解五包六章何爲好看,何爲不好看,(一樣有耳根,卻從來不解五聲六律),孰爲好聽,孰爲不好聽。鼻之於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魚湯,他叫作透鮮,其餘香臭羶臊,皆所未經的活潑之地。口之於味也,除了包一團酸餡子,他自鳴得意,其餘甜鹹苦辣,皆未所鑿的混沌之天。至於心,卻是動輒守着至誠,須臾不離聖道。所以世上惟這等人爲得天獨厚,也惟這等人爲受福無窮。

只是這位程師老爺,看他從前到吏部給安老爺打聽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練場那天他在書房陪安老下棋,一切舉動言談,也還不到得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動則變,變則化”,就變化到如此?語不云乎:“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蓋上房爲燕居之所,師爺乃函丈之尊。師爺在二門以外,自安老爺以至公子,是臭味與之俱化;師爺到了二門以內,自安太太以至媼婢,是耳目爲之一新。何況師爺之爲師爺,又未免有些“遷乎其地,而弗能爲良”,怎的會不弄到如此?這是個至理,不足爲怪。不然七十二侯,縱說萬類不齊,那《禮》家記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斷爲“爵入大水爲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難也。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自進門起不曾得閒,直到此時,諸事完畢,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飯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給他父母賀喜,他夫妻三個也不及長談,便各各脫去禮服,換上常衣,仍到上屋來伺候。

舅太太見他姊妹兩個過來,笑道:“二位姑奶奶來得正好。今日請客,咱們娘兒們是借人家的地方兒,就趁早兒張羅起來罷。”安老爺早攔道:“怎的認真反客爲主起來?”舅太太道:“-!今兒個咱們得分清楚了,你們爺兒三個是客,我們孃兒四個是東家。你們帶着你們的兒子等着吃,我們各人帶着我們各人的女孩兒張羅我們的,不用姑老爺管。回來還帶是讓是你們爺兒三個上坐,我們孃兒四個陪着。我們就是這麼個糙禮兒,姑老爺愛依不依。不你就別吃,還跟了你那塊大哥吃去。”安老爺那裡肯依,還只管謙讓。安太太說道:“老爺,我看咱們竟由着大姐姐合親家怎麼說怎麼好罷。你合他讓會子,也是攪不過他。”安老爺道:“我倒從不曾見‘賓之初筵’是這等的‘溫溫其恭’法。”竟沒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來再讓,早同張太太帶着金、玉姊妹調停起坐位來。便在那上房堂屋裡對面放了兩張桌子,中間止留一個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東席面西,他同張太太在西席面東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兩個分兩席打橫侍坐。

當下擺上果子,大家讓坐。張太太合舅太太道:“咱倆到底也得給他老公母倆斟個盅兒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醬王瓜兒似的兩把指頭,真個的還要鬧個‘雙雙手兒捧玉盅’嗎?依我說,這個禮兒倒脫了俗罷。”安太太也攔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說,今日這席酒,你二位都是爲玉格費心,竟罰他斟罷。”

舅太太也道:“有理!”當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執壺,按座送了酒,他三個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兒子,是已經登第成名,媳婦又善於持家理紀,家裡更有這等樂親戚情話的一位舅太太,講耕織農桑的一雙親家,時常破悶幫忙,好不暢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論了些將來。

安老爺這裡只管酒到杯乾,卻見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裡虛作陪飲。老爺便吩咐道:“家庭歡聚,不必這等競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應着,拿起酒來脣邊抿了一抿,卻又放下了。安老爺問道:“想是酒涼了?”只見公子欠身回說:“酒倒不涼,近來總沒大喝酒了。”老爺道:“爲甚麼?你的酒量也還喝得,再者,我向來又準你喝酒,爲甚麼忽然不喝了?”公子見問,無法,只得推說:“因一向在書房裡讀書,怕耽擱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領了三杯瓊林酒,其餘各處宴會也不曾喝。”老爺大笑道:“我只曉得個‘發憤忘食’,倒不曾見你這‘發憤忘飲’。並不是我自己愛吃兩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兒子吃酒,豈不見‘鄉黨’一章,我夫子講到食品,便有許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場,則曰‘惟酒無量’。夫‘無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謂也,只不過‘不及亂’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學不厭,教不倦’的工夫,比你這區區取科第如何?又何曾聽得他幾時戒過酒?況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這一席,正爲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顯親繼志而設,正是你菽水承歡之日,非傴僂聽命之日也。”因回頭道:“太太,叫人取個大杯來,你我今日就借二位親家這席,給他開酒!”

這話且按下不表。卻說金、玉姊妹兩個自從前年賞菊小宴那天,爲了閨房一席閒話,惹得公子賭了箇中舉、中進士的誓,要摔那瑪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卻從那日起滴酒不聞,兩個心裡正有些過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說到那裡應道那裡,一年半的工夫,果然鄉會連捷,並且探花及第,衣錦榮歸了。兩個十分“意不過去”之中,又加了一層“喜出望外”。此時覺得盼人家開酒的心比當日勸人家戒酒的心還加幾倍。因此,從前幾日姊妹兩個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裡備個小酌,給這位新探花郎賀喜開酒。卻也未嘗不慮到人家的氣長,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幾句俏皮話兒,一番討人嫌的神情兒。恰巧今日舅太太先湊了這等一席慶成宴,料着他一定興會淋漓的快飲幾杯,這場酒官司可就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打過去了,晚間洗盞更酌,便省卻無窮的宛轉。不想公子從此時起便推託不飲,倒惹得老人家追問起來。正愁他不好登答,忽然聽得公婆要給他開酒,兩個大喜,答應一聲,便連忙站起來,過去覓盞尋卮,想要湊這個趣兒。

只見公子向他姊妹說道:“你兩個叫人把我書閣兒上那個瑪瑙杯取來。”他兩個一聽公子指名要那個瑪瑙杯,心裡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當日開菊宴那天的情節,雖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詞氣之間也未免覺得欠些圓通,失之孟浪;倘然他一時高興,在公婆面前盡情說出來,倒不當穩便。卻又不好攔他,只得叫人去取那個杯子。兩個人四隻眼睛卻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瞅瞅公婆。那知安公子毫無成見,倒是燕北閒人在那裡打算要歸結他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閒話少說。卻說一時取了那個瑪瑙杯來。安太太看見,先說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來就得使這麼個大盅子,我只說還是愛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這個盅子卻不爲喝酒,有個原故在裡頭,且回明白了父母這個原故,現領這盅酒。”

他這個話不但張太太摸不着,舅太太也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個甚麼原故,大家只呆着頦兒聽他說。只見安老爺側着頭捻着須的向他問道:“卻是怎的個原故?”便聽公子回道:“今日所以要用這個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開酒;二因當日戒酒是向這個杯上戒的,所以今日開酒還向這個杯上開;三則當日戒酒的原故也不專爲着用功而起。”老爺道:“又爲着何來呢?”公子道:“說起來,原是兒子媳婦們三個人一時的孩子氣,不想湊到今日這個機會,覺得這樁事暗中竟有個道理在裡頭。”

安老爺此時喝得十分高興,聽了這話,便合太太說道:“太太,你聽,原來他們作探花的喝盅酒都有如許大的講究。”

太太聽老爺這等說,更是歡喜,便笑道:“你快說罷,不用文謅謅的盡着慪膩人了。”公子這才把他前年給他岳父母開齋那天,怎的除備飯之外又備了席酒,怎的見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時高興要同了兩個媳婦賞菊小飲,始而金鳳媳婦怎的攔他吃酒,後來玉鳳媳婦怎的釀成他吃酒,卻又藉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酒令各下了一篇規勸,他怎的一時性起,便合兩個媳婦賭誓,要摔這個瑪瑙酒杯,落後怎的不曾摔得,便從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層層不瞞一字,回了父母一遍。

安太太聽了,先道:“我的話再不錯不是?老爺可記得,老爺給他定功課的那天,我說:‘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這股子橫勁來了,也不知是倆媳婦兒把個懶驢子逼的上了磨了?’聽聽,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不是?”老爺道:“且慢,他這話還不曾講得明白。”因問着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舉人也中了,進士也中了,翰林也點了,清秘堂也進了,並且玉堂金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盡是了。何以方纔還不肯喝那盅酒?然則你這盅酒直要戒到幾時纔開?”

公子將要回答,臉上卻又有些訕訕兒的,說:“這句話卻不敢說。”老爺道:“怎的忽然又有個‘不敢’起來?”公子原覺他要說的那句話有些不好開口,無如他此時是滿懷的遂心快意,滿臉的吐氣揚眉,話擠話,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意思直要等兩個媳婦作了夫人,那時叫他兩個雙手接過那軸五花官誥去,纔算行完了他兩個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時請教他兩個,我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開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爺說話,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這還不虧了人家倆媳婦兒呀!還有那德趾先思葉鈉呢!就狂,狂的你這麼着?別扯他孃的臊了!”安太太這話,才叫作“打是疼,罵是愛!”

早見老爺一副正經面孔說道:“住着,太太這話也欠些平允。這不是舅太太、親家太太、兒子、媳婦以至丫頭女人們都在此,聽我從公平斷。他夫妻三個這段情節,就面子上聽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待,媳婦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宛轉,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說到這裡,便舉起右手來,伸着兩個指頭,望空畫着圈兒說道:“我以爲皆是也。

人生在世,第一樁事便是輪常。輪常之間沒兩件事,只問性情。這其間,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處,惟有夫婦一輪最不好處。若止就‘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義婦順’,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講起來,凡有血氣者,都該曉得的。又何以見得夫婦一輪的難處呢?殊不知君臣以義合,君有過,不可無廷諍之臣;諍而不聽,合則留,不合則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脫冕而行’也。父子爲天親,親有過,不可無婉諫之子;諫之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此大舜所以‘只載見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爲父子者定’也。兄弟誼在交勉,本於同氣,所以說‘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責善,可以擇交,所以說‘朋友數,斯疏矣’。至於夫妻之間,以情合,不以義合;系人道,不繫天親。嫁娶多在二十後,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間,不比朋文相違兩地。性情過深,期望未免過切;偶見夫婿有些差處,就不免有一番箴規勸勉。只這箴規勸勉上,又得自己講得出來,又得夫子聽得進去,這是樁性情相感的勾當,只此已就大不容易處了。不料我家兩個媳婦竟認得準玉格的性情,預存‘沉潛剛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個‘夫榮妻貴’;玉格又解得出他兩個的性情,不失‘高名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個‘水到渠成’。這纔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兒佳婦!至於玉格方纔說因兩個媳婦說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他作成個夫人然後再開這杯酒,那便叫作意氣用事,不是性情相關。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過猶不及,非孔門心法也,切切不可。來來來,兩個媳婦,你兩個便在我二老面前親執壺盞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氣;然後玉格再公酬兩個媳婦一杯,算取個和。這不便算你三個閨閣中一段快談,還要算我家庭間一樁盛事。語有云:‘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大家看這場酒公案,只我這等一個被參開復的候補老縣令判得何如?”說罷,哈哈大笑。

當下安太太聽了,先樂得連聲贊好,說:“到底是老爺說的明白。”舅太太那邊也接口道:“要都像後半截這幾句話,誰還敢不服?可見不用請出孔夫子來事兒也弄清楚了。”張太太也道:“說的是啥呢!”

這邊金、玉姊妹聽了公婆這番吩咐,好不歡欣鼓舞。當下他姊妹便隨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張太太的酒,然後二人才一個擎着那個大瑪瑙杯,一個執壺,滿滿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馬金刀兒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後才站起來陪着父母一飲而盡。那個長姐兒早上來接過杯去,用溫水過了,拿來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便遵着父母的話,執壺過去給他姊妹斟了一杯。他兩個倒恭恭敬敬的也學婆婆那個樣兒,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兒行了旗禮。你道怪不怪,只這麼個兩不對賬的禮兒,竟會被他兩個行了個滿得樣兒!把個舅太太樂的,笑說:“叫人瞧着好舒服!你們來給我換盅熱的,今兒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聽了,忙親自過去給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歸坐,便讓金、玉姊妹乾那杯酒。

二人只在那裡笑容滿面的對瞅着爲難。太太探頭瞧了瞧,纔看見公子給他兩人斟的那杯酒,原來斟了個流天徹地,只差不曾淋出個尖兒扎出個圈兒來。便望着公子道:“瞧瞧,你這孩子兒,他們倆那兒喝的了這些呀?你替他們喝一半兒罷。”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親吩咐,不敢不遵。只是他兩個這盅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飲。”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婦兒的,便道:“惹氣!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們這兒有個紹興罈子呢!”說着,便叫:“我的長姐兒呢?你來,拿個大些兒的盅子來,替你兩位大奶奶喝一半兒去。”

卻說那個長姐兒看着兩位奶奶合大爺這番觥籌交錯,心裡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卻又不能沒個“夢到神仙夢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豔羨,忽聽太太這一吩咐,樂得他從丹田裡提着小工調的嗓子,答應了一聲“-”,連忙去找盅子。太太道:“不用找去了,你就等着揀你二位大奶奶個福底兒罷。”當下金、玉姊妹每人喝了約莫也有一小盅酒,那杯裡還有大半杯在裡頭,便遞給長姐兒。他拿起來,一憋氣就喝了個酒幹無滴,還向着太太照了照杯,樂得給太太磕了個頭,又給二位奶奶請了倆安。太太合公子道;“我們也幹了,也值得你那麼拿糖作醋的!”公子此時倒沒得說。那長姐兒臉上那番得意,他直覺得不但月裡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沒夢見過這麼個樂兒,就連那虞姬跟着黑鍋底似的霸王、貂蟬跟着個一簍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蠻、樊素兩個空風雅了會子,也不過“一樹梨花壓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麼個老頭子,那都算他們作冤呢!

閒話少說。卻說公子合金、玉姊妹都歸了座,衆丫鬟換上門面杯來,正要撤那個瑪瑙杯。老爺道:“拿來。”因接在手裡合公子道:“這件東西竟成了一段佳話,不可無幾句題跋以志其盛。”公子聽了,樂得手舞足蹈,便道:“兒子空喜歡了會子,竟不曾想到。父親吩咐,必應如此。”老爺說:“既這樣,你就作幾句銘來,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卻限你即席立成。我要見識見識你們這翰林班是怎的個通法。”

公子此時一團興致,覺得這事倚馬可待。那知一想,才覺長篇累牘,不合體裁;三言五語,包括不住,一時竟大爲起難來。老爺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擊鉢催詩,我要擊鉢了。”說着,便把筷子向燈盤兒上當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裡益發忙起來,好容易得了兩句,默誦了默誦,覺得又像時文,又像試帖,無法,只得從實說道:“從來不曾弄過這個,敢是竟不容易。”老爺擎杯大笑道:“原來鼎甲的本領也只如此!還是我這個殿在三甲的榜下知縣來替你獻醜罷。”

因笑道:“這一路筆墨,隻眼前幾句經書便取之不盡,還用這等搜索枯腸去想?”因口誦道:

涅而不緇,磨而不磷;

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公子連忙取了紙筆,恭楷寫出來,請老爺看過,又講給太太聽。金、玉姊妹也湊過來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裡讀了兩遍,見只寥寥十六個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將敗而終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毀而且臻圓滿也有了。他此時心裡早想到等消停了,必得找個好鐫工,把這四句銘詞鐫在杯上,再鐫上他那個“伴瓣主人”的雅號。想到這裡,正在得意,又聽他母親說道:“你爺兒倆今日這幾句文兒,連我聽着都懂得了。依我說,這個杯的名兒還不大好,‘瑪瑙’‘瑪瑙’的,怎麼怪得把我們這個沒籠頭的野馬給惹惱了呢!莫如給他起個名兒,叫他‘合歡杯’。我還有個主意,老爺合大姐姐、親家白聽聽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着我的媳婦兒,如今把這件東西竟賞了金鳳媳婦兒,這倆人一個有圓硯臺,一個有張弓,他再有了這個合歡杯,可不三個人都有點故事兒了嗎?”大家聽了,都說:“想得好。”老爺也連叫:“通極!通極!”他小夫妻的欣喜更不消說。當下三個一齊謝過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閒話,又把這《兒女英雄傳》給穿插了個五花八門,面面都到。

列公,你道這個因由從哪裡來?卻從張太太吃白齋而來,才得圓成了這個合歡杯,聯合上那兩件雕弓寶硯,演出這過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兒女英雄公案。列公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這十七卷評話逐層想去,始信佛說“寄語衆生,慎勿造因”那兩句話,畢竟不是空談;燕北閒人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參》,果然不着閒筆也!

話休煩絮。卻說那日雖是個家庭小宴,安老爺卻喝得一片精神,十分興會。題了那四句銘詞之後,又捉住公子侍飲幾杯,才說道:“‘志不可滿,樂不可極’,我們大家吃飯罷。”

一時撤酒添羹,闔席飯罷,散坐閒談了幾句,張太太便告辭回家,安老夫妻又向他二位道了奉擾,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個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歸房。

公子一進門,便見堂屋裡那張八仙桌上設着絕精緻的一席果子,說道:“原來你姊妹今日還有這番盛設。只是酒多了,這便怎樣?”金、玉姊妹才把他兩個今晚所以設這席酒的意思說出來。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負雅意。”說着,便各各寬衣卸妝,洗盞更酌。

先是何小姐說道:“我來了不差甚麼兩年了,從沒見老爺子像今兒個這等高興。”張姑娘道:“別說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來着一年呢,今日也是頭一遭兒見哪!”公子道:“別說妹妹呀,連哥哥比你兩個多來着不差甚麼二十年,今日還是頭一遭兒見呢!”張姑娘道:“這句話合我說的起,合人家姐姐可說不起呀!沒聽見說過嗎,姐姐從抓週兒那天就見過公公了,人家比你還大着一歲呢。”何小姐道:“誰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罷!如今只講這席酒,原是爲給爺賀喜接風,我們負荊請罪,請爺開酒而設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這等高興,把我們倆這麼出好戲給先點了。如今酒是開了,可還用我們倆一個人背上根荊條棍兒賠個不是不用呢?”他兩個這話不是閒話,不是頑話,真是樂的從心窩兒裡掏出來的幾句老實話。

公子聽了,倒有些不安,連道“惶恐!惶恐!我安龍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聽見方纔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歡杯上兩句銘詞,道是‘以志吾過,且旌善人’?這話今後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個合歡杯拿來,你再喝那麼一盅,就算領了我們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說道:“既曰‘合歡’,這酒沒一個人喝的理,我三個人喝個傳杯送盞何如?”說着,便用那個合歡杯斟了滿滿的一杯,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飲幹,便把那桌果子分給兩個嬤嬤以至本屋裡丫頭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揀了幾樣可吃的,叫給長姐兒送去。

他小夫妻三個煙茶漱盥,一切事畢,便吩咐丫鬟鉤懸翠帳,屏掩華燈,各各就寢。一宿無話。

且住!列公可知這“一宿無話”四個字怎的個講法?這四個字,久已作了小說部中千人一面的流口常談,請教這伴香、瓣香二位女史合那位伴瓣主人的這一宿,一邊正當“王事賢勞,馳驅偃仰”之餘,一邊正在“寤寐思服,展轉反側”之後,所謂“今夕何夕”,安得無話?然而難言也。從來作史者,法貴誅心,筆能鑄鐵,所以彰癉予奪,一字在所必爭。試設身處地替這一宿的安龍媒作起,果能作個“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的慎獨君子乎?將“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乎?抑或且學個“先進於禮樂”的“野人”,再學那“後進於禮樂”的“君子”乎?否則竟公然照“圓好事嬌嗔試玉郎”那日,夫子自道的“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乎?皆非天理人情也。然則除了“一宿無話”這四個字之外,還叫那燕北閒人替他怎的個斡旋?所以只有老氣橫秋大書而特書曰:“一宿無話。”非他講得口滑,寫得手溜,此龍門法也。這正是:

深院好栽連理樹,重幃雙護比肩人。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七回完)——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兇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兇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