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年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晚飯飯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只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裡雖說有三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吃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這其間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只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發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準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吃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潦草塞責。我就在那裡作個監試官。

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得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說着,便合太太說:“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老爺何必還起那麼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是叫他拿到書房裡弄去罷。當着老爺別再唬的作不上,老爺又該生氣了。”

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奶奶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他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着老爺俯允。不想安老爺早沉着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萬餘人面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三篇文章一首詩合那萬餘人比試,又當如何?”太太聽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麼着,快睡去罷。”

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面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衣睡覺。

金、玉姊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後頭,兩個人換替着熬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曾出堂。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你們倆送場來了?”當下公子跟着老爺飽餐一頓,到了外面,筆硯燈燭早已備得齊整。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向懷裡取出一個封着口的紅紙包兒來,交給公子道:“就在這屋裡作起來罷。”自己卻在對面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

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卻說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題是“達巷黨人曰”一章,三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賦得‘講《易》見天心’”,下面旁寫着“得‘心’字五言六韻。”

且住!待說書的來打個岔。這詩文一道,說書的是不曾夢到,但是也曾見那刻本兒上都刻得是五言八韻,怎的安老爺只限了六韻呢?便疑到這個字是個筆誤,提起筆來就給他改了個“八”字,也防着說這回書的時節免得被個通品聽見,笑話我是個外行。不想這日果然來了個通品聽我的書,他聽到這裡,說道:“說書的,你這書說錯了。這《兒女英雄傳》

既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不曾奉試帖增到八韻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連二場還是專習一經,三場還有論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幾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韻詩來了?”我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認得幾個字兒就胡開得口、混動得手的!從此再不敢“強不知以爲知”了。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性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那詩題,老人家是邃於《周易》的,不消講得。”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的粘起來,望着他,謀篇立意,選詞琢句,一面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及至安老爺那邊纔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首詩早得了,二篇的大意也有了。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公子跟着吃飯的這個當兒,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裡。一時吃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二三篇。那消繼燭,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已脫稿,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溼個手巾擦臉。

華忠到了裡頭,正遇着舅太太在那裡合倆奶奶閒話,那個長姐兒也在跟前。大家還不曾開得口,那長姐兒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幾篇兒來了?”華忠道:“幾篇兒?只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

舅太太便合長姐兒道:“你這孩子才叫他孃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幾篇兒是幾篇兒?”他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兒,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兒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說着,梗梗着個兩把兒頭,如飛而去。

話休絮煩。卻說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裡合老爺議論今年還不曉得是一班啥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正說着,老爺見公子拿着稿子過來,問道:“你倒作完了嗎?”因說:“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吃了,回道:“方纔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吃多了,可以不吃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合師傅等着。”安老爺道:“就這樣發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

一時要了飯,老爺便合程師爺飲了兩杯,飯後又合程師爺下了盤棋。程師爺讓九個子兒,老爺還輸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領,我諸都佩服,只有這盤棋是合我下不來的。莫如合他下一盤罷。”老爺道:“誰?”擡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裡。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極其精細,考了考,他肚子裡竟零零碎碎有些個,頗覺他有點出息兒。一時高興,便換過白子兒來,同他下了一盤。

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兒,葉通還是盡力的讓着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兒不差甚麼沒了,說道:“不想陽溝裡也會翻船!”程師爺便笑道:“老翁這盤棋雖在陽溝裡,那船也竟會翻的呢!”老爺也不覺大笑道:“正不可解。這樁事我總合他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性情。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只不肯學。先生還道:‘你怎的連“博弈猶賢”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道“無所用心”的詩我看。’先生是個村我的意思,這首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對先生道:‘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局一枰;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這話將近四十年了,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真覺愧悔!”

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着,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老爺這裡纔看了前八行,便道:“這個小講倒難爲你。”程師爺聽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只見那起講寫道是:

……且《孝經》一書,“士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蓋資事父即爲事君之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

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競事功,視子臣爲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爲兩事。究之今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嘆《孝經》一書所包者爲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了,道:“妙!”又說:“只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說着,便歸坐看那一篇。

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合老爺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何如?”安老爺接過來,一面看着,一面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

……此殆夫子聞達巷黨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歟?不然達巷黨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聞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御,卿車則大夫御,御實特重於《周官》;適衛則冉有僕,在魯則樊遲御,御亦習聞於吾黨;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爲之諷哉?噫!此學者所當廢書三嘆歟!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着鬍子,翻着白眼,望空長嘆了一聲道:“這句卻未經人道!”程師爺便道:“他這段文字全得力於他那破題的‘惟大聖以學御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的兩句。所以小講纔有那‘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幾句名貴句子。早作了後股裡面出股的‘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合那對股的‘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贊《周易》,修《春秋》’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直從博學成名,把這個‘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俊!崩弦笑問:“怎的?”他便高聲朗誦道:

……此中庸之極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故曰:“其動也中。”

說着,又看了那首詩。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程師爺道:“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合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老爺見那詩裡的“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岑”兩句,程師爺只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程師爺道:“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離題遠些。”安老爺道:“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岑’,卻用得是‘月到天心處’合‘數點梅花天地心’兩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脫那個‘講’字,竟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工穩的很呢。”

程師爺拍案道:“啊喲!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說着,拿起筆來,便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總批。

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讚語,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

三藝亦無他長,只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詩變熨貼工穩。持此與多士爭衡,庶不爲持衡者齒冷。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見這幾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獎賞,纔好叫學生益知勉學。”老爺道:“這個自然。”說着,程師爺拿了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卻說公子隨安老爺進來,太太迎着門兒便問道:“沒鑽狗洞阿?”安老爺道:“豈但,今日竟算難爲他的了。”太太見老爺露着喜歡,坐下便笑問道:“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兒沒有哇?”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兒牢蚤,說道:“這話實在難講。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顛簸不破的話,叫作‘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據;講到下句,依然還得聽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裡就敢望僥倖?只要出場後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發達,也未爲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後塵就是了。”說着,便回頭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氣。白日裡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閒中望望行雲,聽聽流水,都可活潑天機。到場屋裡,提起筆來,才得氣沛詞充,文思不滯。我這裡還給你留着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說着便站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裡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纔的話,有件甚麼珍重器皿獎賞。不一刻,只見老爺從西屋裡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考籃,用一隻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餘年的雨打風吹,煙熏火燎,都黑黃黯淡的看不出地兒來了。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兒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兒子精精緻致從頭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義。逼着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態也。便是裡頭這幾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分衣鉢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

列公,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兒上。安太太合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纔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兒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兒,把裡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姊妹兩個也過來幫着檢點。只見裡頭放着的號頂、號圍、號簾,合裝米麪餑餑的口袋,都洗得乾淨;卷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蠟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着的便是飯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兒,合銅鍋、銚子、蠟籤兒、蠟剪兒、風爐兒、板凳兒、釘子錘子這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因向公子說道:“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紙筆墨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倆媳婦了。帶的餑餑菜,你舅母合你丈母孃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蠟呀,以至再帶上點兒香啊、藥啊,臨近了,都到上屋裡來取。”

何小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聽了婆婆這話,一面歸着着東西,合張姑娘道:“實在虧婆婆想的這樣周到!”安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的周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着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着兒子鄉試,轉眼三十餘年,可不是十九回了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嘆。

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兒:“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你大奶奶。”又聽安老爺說道:“正是我還有句話囑咐。”因吩咐公子說道:“你進場這天,不必過於打扮的花鵓鴿兒似的。看天氣,就穿你家常的那兩件棉夾襖兒,上頭套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你只想,朝廷開科取士,爲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隨便戴個小帽頭兒去應試,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聽一句應一句。他只管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縐綢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倆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分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裡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太太是怕兒子委屈,便說道:“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躁這個心!”安老爺道:“不然。太太只問玉格,我上次進場出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着公子道:“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裡是一團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像個‘金漆馬桶’?你再看他滿口裡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學他則甚!”

太太同金、玉姊妹聽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個長姐兒心裡不甚許可,暗道:“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子總是扭着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聽起來,場裡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隻手挎着個筐子,腦袋上可扛着頂緯帽,怪逗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咳!這妮子那裡曉得,他那個大爺投着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兒、扛頂緯帽何傷?

閒話少說。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倆媳婦又張羅着把包袱等件送過去。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又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棗兒、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佔元之兆。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發過科甲的幾個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年鄉試。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卷銀子。公子合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來往,談談文,講講風氣。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安老爺預先託下他,一聽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打算聽了這個信,纔打發公子進城。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橋宅裡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人跟去。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頭兩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聽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着。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麼熟人,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裡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道爲何?難道安老爺那樣個正氣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兒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爲也。只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華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那個滿副主考自然例應迴避旗卷,正合着“不願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中”字有些拿不穩。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只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裡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這個當兒,太太又拉着他盡着囑咐:“場裡沒人跟着,夜裡睡着了,可想着蓋嚴着些兒。”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那包子合飯可千萬叫他們弄熱了再吃。”張太太又說:“不咧,熬上鍋小米子粥,-上幾呀雞子兒,那倒也飽了肚子咧。”金、玉姊妹是第一次經着這番“灞橋風味”,雖是別日無多,一時心裡只像是還落下了件甚麼東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麼話,只不好照婆婆一般當着人一樣一樣的囑咐。

正在大家說着,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家人上來回:“張親家老爺叫回老爺、太太,不進來了,合程師老爺頭裡先去了。”又回道:“大爺車馬也伺候齊了。”隨着便領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一時僕婦們往外交東西。公子便給父母跪了安,又見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給他道個喜,說:“下月的這幾天兒裡再聽着你的喜信兒。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爺可都算我眼瞅着成的人了,我也算得個老古董兒了。”張親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爺,你只搶個頭名狀元回來,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聽了,各各點頭而笑。安太太又說:“才囑咐的話可別忘了。”老爺又吩咐:“你一出場,家裡自然打發人看你去,就把頭場的草稿帶來我看。不必另謄,也不許請師傅改一個字。”說着,又點了點頭,說:“就去罷。”

公子滿臉笑容答應着,纔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見見倆媳婦兒再走哇!”公子連忙回身,向着他兩個規規矩矩的一站,兩人也繃着個盤兒還了一站,彼此對站了會子,卻都不大得話。還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義的話來,說道:“我昨兒晚上囑咐你們的,節下給父親母親拌的那月餅餡兒,可想着多擱點兒糖。”他說了這句,便一臉的飛黃騰達,興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姊妹倆藉着答應那聲,也搭訕着送出屋門來。

公子下了臺階兒,早有衆家人圍隨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玻璃,扭着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門,還在那裡望。不提防這個當兒,身背後猛可的當啷啷一聲響,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齊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那長姐兒胳膊上帶着的一副包金鐲子,好端端的從手上脫落下來了,掉在地下噹啷啷的一響,又咕嚕嚕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兒跟前才站住。老爺忙問:“這怎麼講?”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他挨說,便道:“都是老爺的管家乾的,給人家打了那麼大圈口,怎麼不脫落下來呢?”他道:“等着得了空兒,再交出去毀打毀打罷。”

何小姐道:“別動他,等我給你團弄上就好了。”說着接過來,把圈口給他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團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時候,咱們再放。可惜了兒的,爲甚麼毀他呢?”

在大奶奶說的是平平靜靜的話,他不知聽到那裡去了,不由的把個紫膛色的臉蛋兒羞的小茄包兒似的,便給何小姐請了個安,又低着雙眼皮兒,笑嘻嘻的道:“這要不虧奶奶,誰有這麼大勁兒呀!”當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這舉動,都說他到底歲數大些了,懂得個規矩。

這段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這評話裡。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猛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諸公要不信這話,博引煩稱,還有個佐證。就拿這《兒女英雄傳》裡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裡的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勳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於賈寶玉獨厚纔是。何以賈寶玉那番鄉試那等難堪,後來直弄到死別生離?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

不過安公子的父親合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性的功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合那班善於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裡在那夢坡齋作些春夢婆的春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兒子?

安公子的母親合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黨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孃家的甥女兒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兒的性命難堪;只知把孃家的侄女兒攏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離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撫養兒子?

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合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豔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愛惜他那點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裡弄些陰險,一個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斑的瀟湘館立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掛”,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裡埋”,還叫他從那裡“之子于歸,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兒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聽得他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麼雲雨情;然則他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的“減了玉肌,鬆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發乎情,止乎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

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性情之正,再結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兒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與其看燕北閒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兒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豔談情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爲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合假託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着一句好話。燕北閒人作這部書,心裡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裡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閒話少說。歸着再講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張親家老爺同着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當。程師爺已經到場門口看牌去了,一時回來,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頭排之末,說:“看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聽點了。歇息歇息,吃些東西,靜一靜罷。”他說着,便帶了葉通親自替學生檢點考具。公子見諸事用不着自己照料,想起從前父親赴考時候的景象,越覺冷暖不同。接着便有幾個親友本家來,看過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們便先起來張羅飯食,服侍公子盥漱飲食。裝束已畢,程師爺、張老又親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檢點一過,門戶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齊車馬,便都跟着公子徑奔舉場東門而來。

公子才進得外磚門,早見梅公子站在個高地方,手裡拿着兩枝照入籤,得意洋洋的高聲叫道:“龍媒,這裡來!”公子走到跟前,只聽他道:“你來的正好,咱們不用候點名了。

我方纔見點名的那個都老爺是個熟人,我先合他要了兩枝籤,你我先進去罷,省得回來人多了擠不動,又免得內磚門多一次搜檢。”公子是謹記安老爺幾句庭訓,又因這番是自己進步之初,從進門起,就打了個循規蹈矩一步不亂的主意,便回覆他說:“我的名字在頭牌後半路呢,此時進去也領不着卷子,莫如還等着點進去罷。”說話間,早聽見點名臺上唱起名來。

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說着,把那枝籤丟給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候着點了名,隨着衆人魚貫而走,來到內磚門頭道搜檢的所在。原來這處搜檢不過虛應故事,那監視搜檢的只有幾位散秩大臣副都統,還有幾位大門行走的侍衛公。這班侍衛公卻不是欽派的,每到鄉會試,不過侍衛處照例派出幾個人來在此當差,卻一般的也在那裡坐着。公子候着前面搜檢的這個當兒,見那班侍衛公彼此正談得熱鬧。只聽這個叫那個道:“喂!老塔呀,明兒沒咱們的事,是個便宜。我們東口兒外頭新開了個羊肉館兒,好齊整餡兒餅,明兒早起,咱們在那兒鬧一壺罷。”那個嘴裡正用牙斜叼着根短菸袋兒,兩隻手卻不住的搓那個醬瓜兒煙荷包裡的煙,騰不出嘴來答應話,只“嗯”了聲,搖了搖頭。這個又說:“放心哪,不吃你喲!”才見他拿下菸袋來,從牙縫兒裡激出一口唾沫來,然後說道:“不在那個,我明兒有差。”這個又問說:“不是三四該着呢嗎?”他又道:“我們幫其實不去這蕩差使倒誤不了,我們那個新章京來的噶,你有本事給他擱下,他在上頭就把你幹下來了。”

公子聽了這話,一個字不懂。往前搶了幾步,又見還有二位在那裡敬鼻菸兒。一個接在手裡且不聞,只把那個爆竹筒兒的瓷鼻菸壺兒拿着,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說:“這是‘獨釣寒江’啊。可惜是個右釣的,沒行,要是左釣的就值錢咧!”

說着,把那鼻菸兒磕了一手心,用兩個指頭搦着,抹了兩鼻翅兒。不防一個不留神,誤打誤撞真個吸進鼻子一點兒去,他就接連不斷打了無數的嚏噴,鬧得涕淚交流。那個看了,哈哈大笑,說:“算了罷,這東西要嗆了肺,沒地方兒貼膏藥!”

他才連忙把鼻菸壺兒還了那個,還道:“-!好霸道傢伙,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聽了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個個搜過去。輪到自己,恰好走到個乾癟黃瘦的老頭兒面前。公子一看,只見他一張迂緩面孔,一副孱弱形軀,身上穿兩件邊幅不整的衣服,頭上帶一個黯淡無光的亮藍頂兒,那枝俏擺春風的孔雀翎已經蟲蛀的剩了光桿兒了,一個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裡,也沒人理他。公子因見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籃,忽聽那老頭兒說道:“罷了,不必解衣裳了。這道門的搜檢,不過是奉行公令的一樁事,到了貢院門還得搜檢一次呢。一定是這等處處的苛求起來,殊非朝廷養士求賢之意。趁着人鬆動,順着走罷。”公子應了聲,連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這位侍衛公的話我聽着又居然會懂呢?這人莫非是個‘楚材晉用’,從那裡換了蕩班回來的罷?我只愁他這個樣子,怎生合方纔那班鳶肩火色的矯矯虎臣會弄得到一處?他要竟弄得到一處,這人也就算個遭劫在數的了!”

一路想着,看進了那座內磚門。不曾到得貢院門跟前,便見門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檢的提督衙門番役,順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擄袖的在那裡搜檢。被搜檢的那些士子也有解開衣裳敞胸露懷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滿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當,他就提着那條賣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聲“搜過”,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個個掩着衣襟,挽着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籃,那隻手還得攥上那根照入籤,再加上煙荷包、菸袋,這才邁着那大高的門檻兒進去,看着實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時,搜到挨近前面的那個人,卻又是七十餘歲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邊站的一個戴涅白頂兒藍翎兒、生得凹摳眼、蒜頭鼻子、白臉黃鬚、像個回子模樣的番子先喝了一聲:“站住!擱下筐子,把衣裳解開!”早聽得東邊座上那位大人說道:“你當差只顧當差。何用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個番子嚇得不敢則聲。大家虛應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無限功德。公子探頭向上望了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烏克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頭。烏克齋見了他,倒欠了欠身讓道:“別耽擱了,就隨着進去罷。”

公子進了貢院門,見對面便是領卷子的所在。他此時才進門來,那一身傢什已經壓得滿頭大汗,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再上去領卷子,看了看,那梅問羹還在那裡候着,又有烏大爺的兄弟託誠村並兩三個少年,都在牆腳下把考籃聚在一處,坐在上面閒談。他也湊了大家去,把考籃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說道:“我方纔悔不聽你的話,只管進來,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沒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沒着,拉了安公子擠到放卷子的那個杉搞圈子跟前。只見一班八旗子弟這個要先領,那個又要替領,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鬚髮蒼然的都老爺,卻只帶着個眼鏡兒,拿着枝紅筆,接着那冊子,點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噔綢馬褂子,搭包系在馬褂子上頭,挽着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槁上,拿手裡那根照入籤,把那御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響,嘴裡還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也耐不住了。只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麼?”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纔給我捐的監,我叫繃僧額。我們大爺是世襲阿達哈哈番[阿達哈哈番:官名,輕車都尉],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統,八旗軍中每旗的最高長官]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捲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覷着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裡合他道:“你有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不守‘臥碑’?難道你家裡竟沒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直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御史依然是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着,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嘆息一聲,便合託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該三複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

一時,他幾個也領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各的收在卷袋裡,拿上考具,進了二層貢院門,交了籤。只見兩旁公案邊坐着許多欽派稽查接談換卷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見公子進來,便問道:“進來了?是那個字號?”

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羣佐雜官兒要當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老爺們,東邊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

喊得個公子急切裡聽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那大人便點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號。”吳大人回頭指道:“這號在東邊極北呢。”只這一回頭,適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筆政在身後站着。原來貢院以內帶不進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着。這位老爺的官名叫作答哈蘇,吳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爺,奉託你罷,把我這學生送過柵欄去。”

卻說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輪子裡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機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氣誼相感,便也動了個衛顧同鄉的意思,欣然答應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柵欄。又說道:“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兒,不差甚麼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兒現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倆錢兒僱個人就行了。”一面說着,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面就把腿一擡,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着褲帶上那個錢褡褳兒,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公子忙攔道:“不勞破費!這考籃裡有錢,等我取出來。”他便一手攔着公子的胳膊,說道:“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設講究。”說着,早把他手裡那把錢遞給那人。公子沒法,只得謝過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

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周身好不鬆快,便同了那人逍遙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沉。東西的號舍萬瓦毗邊,夜靜時兩道文光衝北斗;中央的危樓千尋高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涌東隅。正面便是那座氣象森嚴無偏無倚的至公堂。這個所在,自選舉變爲制藝以來,也不知牢籠了幾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時正是秋風初動,耳輪中但聽得明遠樓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硃紅月藍旗兒,被風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護一般。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閒不得進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進來,也是空負八斗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的號舍,只見一所號舍門外山牆白石灰上大書“成字號”三個大字。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着的考具接過去。那人去了,公子還等着給他開柵欄兒進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牆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怞開當中那根木頭,鑽出鑽入。公子也只得低頭毛腰的鑽進號筒子去。看了看,南是牆面,北作棲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過三尺,東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舍。那號舍,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筆墨硯鐙,都在這塊地方。假如不是這塊地方出產舉人、進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萬水千山跑來嘗恁般滋味!

公子當下歇息片刻,一樣的也把那號帷號簾釘起來,號板支起來,衣帽鋪蓋、碗盞傢俱、吃食柴炭一切歸着起來。這樁事本不是一個人幹得來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孃丫鬟服侍慣了,不能一個人幹事的人,弄是弄不妥當,只將將就就鼓搗了會子就算結了。幸喜伺候那幾間號的一個老號軍是個久慣當過這差使的,見公子是個大家勢派,一進來把例賞號軍的餑餑錢米就賞了不算外,餘外又給了個五錢重的小銀錁兒,樂的他不住問茶問水的殷勤。

這個當兒,這號進來的人就多了。也有搶號板的,也有亂坐次的,還有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來的,甚至有聚在一處亂吃的、酣飲的,便是那極安靜的,也脫不了旗人的習氣,喊兩句高腔,不就對面牆上貼幾個燈虎兒等人來打。公子看了這般人,心中納悶,只說:“我倒不解,他們是幹功名來了,是頑兒來了?”他只一個人靜坐在那小窩兒裡凝神養氣。

看看午後,堂上的監臨大人見近堂這幾路旗號的爺們出來進去,登明遠樓,跑小西天,鬧的實在不像了,早同查號的御史查號,封了號口柵欄。這一封號,雖是幾根柳木片兒的門戶,一張木紅紙的封條,法令所在,也同畫地爲牢,再沒人敢任意行動。公子見眼前來往的人靜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裡默誦了一遍,叫號軍弄熱了飯,就熟菜吃了。才點燈,便放下號簾,靠了包袱待睡,可奈牆外是梆鑼聒噪,堂上是人語喧譁,再也莫想睡得穩,良久才睡熟。一時,各號的人也都睡了,準備明日鏖戰。那班號軍也偷空兒棲在那個屎號跟前坐着打盹兒。

卻說內中那個老號軍睡到三更過後鑽出來去出小恭,完了事纔回頭,只見遠遠的倒像那第六號的房檐上掛着碗來大的一盞紅燈。那老號軍吃了一驚,說道:“這位老爺是不曾進過場的,守着那油紙號簾點上盞燈,一時睡着了,颳起風來,可是頑得的?”連忙跑過來,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卻早不見了那盞燈。他柔了柔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裡愣怔,眼離了?”恰好這個當兒公子一覺睡醒,一睜眼,見屋裡漆黑,又轉了向兒了,模裡模糊的叫了聲:“花鈴兒,你看燈都待好滅了,也不起來撥撥。”那老號軍便打了個岔,說:“老爺,你老放心睡罷,沒燈啊,是我的眼離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說的所以然,只想誤呼着小婢倒來個老軍,不覺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個火,點上燈,看了看牆上掛的那個表,已經醜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臉,又叫那老號軍熬了粥。才待收拾完畢,號口邊值號的委員早已喊接題紙。

少時,那號軍便給他送了一張來。連忙燈下一看,只見當朝聖人出的是三個富麗堂皇的題目,想着自然要取幾篇筆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筆路。再看那詩題,又是窗下作過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題也像作過。靜想了想,大勢也都還記得起,暗喜:“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轉念道:“不是這等。古人師友之間還要請試他題,豈有欽命題目,我自己才識雲程,便這等欺心把窗課來塞責的理?父親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亂人意。不如把他丟開,另作纔是。”隨把題目折起,便伸手提筆起起草來。才得辰刻,頭篇文章合那道詩早已告成,便催着號軍給煮好了飯,胡亂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兒,會拿甜餑餑解餓,又吃了些杏仁乾糧油糕之類,也就飽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來,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氣尚早,便吃過晚飯,上起卷子來。他的那筆小楷又寫的飛快,不曾繼燭,添注塗改、點句勾股都已完畢,連草都補齊了。點起燈來,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隨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裡。閒暇無事,取出白棗兒、桂元肉、炒糖、果脯這些零星東西,大嚼一陣。剩下的吃食都給了號軍。就靠着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個老號軍便幫他來把東西歸着清楚,交卷領籤,趕頭排便出了場。

纔到貢院頭門,早見他岳丈張老、先生程師爺以至華忠諸人直擠到門檻邊等他。一時見公子恁早出來,都不勝歡喜。

程師爺先問了聲:“得意?”他忙回道:“還算妥當。”張老早把考籃包袱接過去遞給衆家丁,一行人簇擁出了外磚門。程師爺便合他同車,要文稿看,因說道:“頭三兩個題目你都作過的。”他道:“便是詩也作過,卻都不曾用那窗稿。”因從卷袋裡把草稿取出來。程師爺一面看,一面用腦袋圈圈兒,便道:“只這前八行便有個才氣發皇氣象。恭喜!恭喜!”一時看完,說道:“詩也不粘不脫,大有可望。”

一時,回到宅裡。公子不及別事,便叫葉通取了個小紅封套,把文稿摺好,又親自寫了個給父母請安的安帖,封起來,打發戴勤飛馬立刻給父親送去。恰巧戴勤走後安老夫妻早打發晉升來接場,舅太太又叫趕露兒送了來的吃食,二位奶奶給包了來添換的衣服。公子也問了父母的起居,晉升一一回答。又說:“老爺還說爺得晌午後出來,吩付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爺進場,再把文章稿子帶回去。誰知爺已經老早的出來,倒先打發人請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約今日也不得回來,你依然遵着老爺的話,明日回去罷。”說着,便有幾家親友來看,都道:“不好久談,請歇息罷。”告辭而去。公子吃得一飽,撒和了撒和,便倒頭大睡,養精蓄銳,準備進二三場。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安老爺急於要看看兒子頭場的文章有望無望,又愁他出來得晚,晉升今日斷趕不回來,只落得負着雙手滿院裡一蕩一蕩的轉圈兒。正在走着,見戴勤來了,忙問道:“你回來作甚麼?”戴勤請了安,又替公子請了安,忙回明原由。安老爺一面進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細看那詩文草稿。安太太只盡着問戴勤說:“你瞧大爺那光景,還沒受累呀?沒着涼啊?”戴勤回道:“奴才爺很好,出來是紅光滿面的。程師爺說準中。”金、玉姊妹聽了,也自放心。

這個當兒,太太見老爺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語,不禁問道:“老爺看着怎麼樣?”原來安老爺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飽滿,詩亦清新,卻也歡喜。只愁他才氣過於發皇,不合那兩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猶疑。見太太一問,正待說明原由,一想,他娘兒們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時說出這話,倒添他們一樁心事,便道:“難爲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屏紈-穩步試雲程破寂寥閒心談月夜命罷!”太太同兩個媳婦聽了,便歡喜起來。戴勤退出房門去,兩個嬤嬤又在廊檐底下截住他,問長問短。那個長姐兒趕出趕進的聽了個夠,他倒說道:“人家老爺合師老爺都說大爺中定了,還用你們老姐倆絮叨!”

閒言少敘。卻說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節近,接着忙了幾天節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兩個媳婦慶賞團圓,偏兒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樂呢?待月上時,安太太便高高興興領着兩個媳婦圓了月,把西瓜月餅等類分賞大家,又隨意給老爺備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張親家太太沒處可過團圓節,便另備一席,請過來要自己陪着。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說:“今日團圓節,沒說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着親家太太,叫他們小姐兒倆兩席張羅,豈不好?”安太太見說得有理,便也依實。只是安老爺赴了這等酒場,坐下實在無可與談的。恰好那夜後半夜月食,舅太太問起這個道理來,可就開了老爺的“天文門”了。才待講起,張太太說:“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們那地方,只要廟裡打一陣鍾,他唬的就吐出來了。”安老爺不禁大笑,說道:“豈其然哉!這日月食的道理,由於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遲,不及日行十三度有餘度。日月行得不能劃一,此所以朝日東昇新月西見之原由也。日有光,月無光,月恆借日之光以爲光,所以合朔則哉生明,既望則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驗也。日月行走,既互有遲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遲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爲月魄所掩,便有日蝕之象;日光繞地,爲地球所隔,便有月蝕之象。乍掩、乍隔則初食,半掩、半隔則食既,全掩、全隔則食甚。彼此相錯,則生光而復圓。非天狗之爲也。”

舅太太說:“我記不住這麼些累贅喲!我只納悶兒,人家欽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麼就會算得出來呢?”安老爺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說着,便要講那分至、歲差、積閏的道理。舅太太萬想不到問了一句話,就招了姑老爺這許多考據,聽着不禁要笑,便道:“我不聽那些了。我只問姑老爺一件事,咱們這供月兒那月光馬兒旁邊,怎麼供一對雞冠子花兒,又供兩枝子藕哇?”安老爺竟不曾考據到此,一時答不出來。舅太太道:“姑老爺敢則也有不知道的!聽我告訴你:那對雞冠花兒,算是月亮的娑羅樹;那兩枝子白花藕,是兔兒爺的剔牙杖兒。”

恰好安老爺吃了一個嘎嘎棗兒,被那個棗兒皮子塞住牙縫兒,拿了根牙籤兒在那裡剔來剔去,正剔不出來,一時把安太太婆媳笑個不住。舅太太還只管問道:“姑老爺知道這是那書上的?”問的個安老爺沒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謂‘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也’了。”

大家談到將近二更散席。金、玉姊妹兩個定要請舅太太,張太太到東院裡等看月蝕,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兒,明日還得早些起來預備接場呢。”大家散後,他二人也就回房。

等到那輪皓月復了圓,又攜手並肩倚着門兒望了回月,見那素彩清輝,益發皓潔圓滿,須臾,一層層現出五色月華來。他二人賞夠多時,才得就寢,準備明日給公子接場,補慶中秋。

這正是:

未向風雲佔聚會,先看人月慶雙圓。

要知安公子出場後又有個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四回完)——

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二十一回 迴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二十一回 迴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緣起首回 開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兇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二十一回 迴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二十一回 迴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二十一回 迴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爲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緣起首回 開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兇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第二十一回 迴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佔龍頭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佔桂苑先聲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