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吧,不過那是很遙遠的事。”我淡淡地自嘲。
江湖上很多人不知道玉狐禪之名,但卻對“玉骨魔”耳熟能詳。
玉骨魔的出現,推翻了數百年來一直沿用的易容術法則,將易容術原本“遮掩面目、隱藏身份”的用途一下子變成了“新面目、新身份”。而且,玉骨魔創造了全新的易容術手法,改進了數百種易容工具,並曾爲了洞悉川劇中“變臉”的奧秘而易容成另一個人投入川劇大師蜀妖人門下,苦練三年,將“變臉”中的訣竅完全化入易容術中。
不得不說,玉骨魔是可以名垂青史的江湖人物之一,因爲他以一人之力改變了一個古老的行業,堪稱是“新易容術開山祖師”。很可惜的是,當他的真實身份暴露後,立刻遭到中原江湖的唾棄,因爲他是東瀛人。
最後,玉骨魔被中原十九門派的精英圍剿于山東蓬萊,遺體遭到千刀萬剮,全都拋入海中。
玉骨魔死後的很多年,江湖上再沒有該家族的消息,直到玉狐禪的出現。
據說,玉狐禪一人千面,沒有一個人敢承認見過其本來面目。
她犯過很多大案子,最近一起,就是易容混入印度南部剛剛發現的“鑽石王墓”,一夜間盜走了一百一十顆頂級蛇眼祖母綠鑽石,讓印度警察系統以及全球最大的保安公司金牢集團大大地蒙羞。
胖子是不是玉狐禪似乎並不重要,因爲我們之所以坐在這裡進餐,目標是植物人草薙菅的遺存記憶。
對方是醜是俊、是男是女都不是合作的要點,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坦誠相見,彼此毫無保留。
我不可能一邊提防胖子一邊全力探索草薙菅的記憶世界,兩下分心,絕對不會有任何好結果。
胖子離去了二十分鐘,手機落在座位上,似乎對我毫不設防。
我只是掃了那隻手機一眼,沒有任何偷窺的企圖。
在我看來,如果胖子有心防範,就算我打開手機,也無法看到有價值的內容。
我重新打開電視機,連續轉換了四五個新聞頻道,都有白瑪初心法師的報道。當然,只要鏡頭對準白瑪初心,力先生就一定會出現。
這種情況十分特殊,畢竟江湖傳聞中的力先生是一個從不好大喜功、只是深居簡出的世外隱士級人物。如果不是出於某種特殊目的,絕不會故意頻頻地將自己暴露在鏡頭前面。
“除非……除非他是……想讓某些人找到他——想讓那些擁有寶藏急於尋找買家的人找到他!對了,對了,正是這樣,他藉助於白瑪初心大師的法會吸引全球媒體的注意,然後通過幾百個國家的幾千個新聞頻道現身,將“我在伊拉克”的消息散發到全球任何一個有電視機的地方。
這種廣告宣傳效果,最快、最清晰、最廣泛也最自然,明明是他急於尋找敦煌殘卷(有可能是其它東西),表面上卻裝成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高姿態。
“江湖大佬做事,果然深不可測!”我不禁長嘆。
在這件事上,力先生隨手玩弄了一個小小的花招,但我竟然費了近半個小時才能看清其中的來龍去脈,這種智商上的差距,令我有了輕微的挫敗感。
以我現在的身份地位、財力物力,還不足以進入爭奪敦煌殘卷的行列,這纔是最可惜的。
胖子回來時,在進門之前,先“篤篤篤”地敲門三聲。
我從沉思中擡頭,剎那間怔住。
門口站着的並非臃腫渾圓的胖子,而是一個穿着素白色長裙、披着淡菸灰色皮風衣、梳着及腰長髮、面帶溫柔笑意的年輕女子。
“美麗、漂亮”這種簡單的現代詞彙已經無法描述她的動人之處,我腦子裡想到的,唯有這樣一句——“幽谷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
“龍先生,先前因爲工作緣故,只能以假面目示人,不是故意怠慢貴客。現在,我換了衣服,重新見禮,望龍先生寬恕輕慢之罪。”她向前輕輕傾下柔軟的腰肢,恭敬而謙遜地鞠躬行禮。
我站起來,竟然忘記了如何迴應,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胖子是醜陋的毛蟲,而這女子卻是美麗無比的蝴蝶。一前一後,雲壤之別,差了幾萬個層次。
我雖然不是好色之徒,但她的確讓我眼前一亮,刮目相看。
“我是玉狐禪,想必黃花會的大人物早就向龍先生提到過我的名字了。我必須再次嚴肅地聲明,我與龍先生之間,只能是朋友,絕不是敵人。”她柔聲細語地說。
當她邁進隔間時,這狹窄的斗室忽然變得明亮起來,彷彿進來的不是一個女孩子,而是一顆令乾坤大地光輝重現的滄海明珠。
“玉小姐客氣了,我只是不習慣與掛着易容面具的人深入交流,那樣終歸是令人不安。”我點頭回應。
“是啊!”玉狐禪落座,深深地凝視着我,“人與人交往,如果不夠坦誠,時間越久,越容易反目成仇。龍先生,我希望咱們可以長久合作下去,不侷限於莫高窟,更不侷限於敦煌,而是在一個更廣闊的全球範圍之內。我提議,當我們兩人單獨相處時,忘記彼此的身份,你只是龍飛,我也只是玉狐禪,根本不隸屬於任何國家、集團、組織,怎麼樣?”
她的雙眼俱是“重瞳”,那是上古神人才有的奇異特徵。
我明白,她已經去掉了一切外表易容成分,連“重瞳”這一致命特徵也不加掩飾。
要知道,當所有人都知道玉狐禪有“重瞳”時,無論她易容爲任何人,都會被高手循着這一特徵識破她的身份。她連這一點都不避諱,是想要我百分之百放心。
“我很願意,但玉小姐是心月無向派的精英,這種身份是無法改變的。”我回答。
玉狐禪歪着頭笑起來:“是啊,這個身份真是尷尬,可是比起我另外一個身份來……我是皇室公主,唉,這種出身是無法選擇的,我又能怎樣呢?”
我並未表現出過度驚訝,在地下五層機房裡,那兩名甲賀派的忍者向我叩拜時,我已經隱約意識到玉狐禪(胖子)的身份極爲特殊。
“失敬,失敬,玉公主。”我鄭重其事地說。
玉狐禪連連搖頭:“不,不不,龍先生,我只是向你透露實情,沒有任何自誇的成分。在我看來,我是不是皇室公主,都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友情,更不會妨礙我們接下來要着手的工作。現在,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在等一個十分重要的回電——”
剛剛說到這裡,她的手機就響起來。
我匆匆起身,想走到門外去避嫌,但玉狐禪反應極快,立刻拉住我的袖子,向下一拖,示意我稍安勿躁。
“已經查到了?極好,極好!”玉狐禪臉上沒有喜色,越來越凝重。
她臉部的肌膚如同凝脂白玉一般,沒有半點瑕疵。如此漂亮的女孩子能易容爲之前那個猥瑣的胖子,不知要費多少工夫。
近年來,國際影壇、歌壇不知有多少影后、歌后、天后你方唱罷我登臺,熱熱鬧鬧,亂亂哄哄,上演着各種各樣爭風吃醋的連環緋聞,吸引着闊佬大亨、中產帥哥們的眼球。不過,在我看來,即使是玉狐禪握着電話沉思的表情,也足以秒殺那些自詡“天生麗質難自棄”的鶯鶯燕燕們。
“力先生帶了多少人進入中東?他的銀行資金有何大額變動?好好,極好,極好,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土耳其蘭夫人呢?也到了巴格達郊區的難民營……好,我知道了。告訴全體工作人員,每拍到一張蘭夫人與力先生接觸的照片,獎勵五百美元,上不封頂,多多益善。”玉狐禪的話十分簡練,每一個決定又都做得非常果斷,無意之中,顯露出大權在握的沉穩姿態。
“注意,土耳其來客中,還有一人,代號‘南郭先生’。如果蘭夫人攜南郭先生去見力先生,那就全力爭取近距離竊聽,看看他們在談論什麼。告訴你的人,總部從不吝惜獎勵,只要拿出業績,每個人都能領到一大筆獎金。”玉狐禪又說。
江湖上以“夫人”自稱的女子有很多,民國時有票戲出名的薔薇夫人、鶯歌夫人,也有以開賭場、放高利貸出名的金鉤夫人、鷹夫人、關公夫人,更有交際花與政治掮客自號爲連環夫人、蘇秦夫人、張儀夫人。到了現在,華裔世界中還有十幾位“夫人”,都是手眼通天、人脈極廣之輩,在各自的領域中全都獨霸一方,不容小覷。
天下之大,女人衆多,但“蘭夫人”卻只有一個。
2006年夏天,這位蘭夫人橫空出世,崛起於土耳其,所有盜墓界的大人物、古玩界的老少精英都一起趕到伊斯坦布爾郊外的蘭花宮去,出席蘭夫人的新宅落成典禮。據說,她有花不完的錢,用不盡的人脈,與南美洲獵頭族、危地馬拉黑巫術、中國苗疆養蠱人大會、日本山口組、意大利黑手黨都有極深的淵源,所以政商兩界、黑白兩道沒人敢不給面子。
於是,在媒體人口中,2006年又被稱爲“蘭夫人元年”。
土耳其地處亞歐大陸咽喉要道,是全球軍事要地之一。所以,每一個到那裡去紮根落腳的人,合法身份之外,都有着另外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特殊身份,譬如雙面間諜、情報販子、黑道線人、政壇刺客等等。
不管蘭夫人承認不承認,外人早就給她冠以各種榮耀頭銜和驚豔名稱,比如“二十一世紀川島芳子、國際首席情報買手、全球交際花、土耳其蜘蛛精”等等。
玉狐禪電話裡提到的另一位代號“南郭先生”的人,正是土耳其的上層大佬之一,其大名幾次上過反對派武裝的黑色刺殺名單。
蘭夫人與這類人平起平坐久了,在土耳其做任何事,都彷彿隨身撐着巨大的保護傘,如入無人之境。
打完電話,玉狐禪的臉頰上慢慢有了血色。
“我們已經搶佔了足夠的先機,當外面的人還繞着一些無效線索奔走時,我們已經深入腠理。接手這個基地後,我曾向上級領導建議過,只留草薙菅的水晶棺,其餘七人,可以運回日本去埋葬了。因爲在我看來,只有草薙菅感悟到了那種神秘力量,所有鑽探工作都是由他一手主導,其餘人只是助手和陪襯。”玉狐禪說。
裁撤水晶棺之舉,的確能縮小受攻擊目標,更深地潛伏於敦煌,但並不十分明智。
在一個大事件中,每個人都是見證者、參與者。
正如“一千個觀衆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樣,只要允許發表意見,每個人都會說出不同的見解。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我相信某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細節很可能讓人茅塞頓開,全盤大勝。所以,另外七人同樣重要,絕不可以厚此薄彼。
“下一步,就要全部有賴於龍先生大顯身手了!”玉狐禪微笑起來。
她的笑,比春風更和煦,比秋雨更浸潤,比刀劍更銳利,比槍炮更激越。
我連續深深地吸了三口氣,才能保證自己不會迷失於玉狐禪臉上那種璀璨奪目、摧垮一切的笑容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