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二年十月的最後一天,範二一行終於在離開尋陽半個月之後,進入了闊別兩年的吳郡城。
在先後兩年中,吳郡城的大小並沒有任何變化,城內的百姓也只多不少。
只是因爲孫恩之亂的緣故,往日隨處可聞的百姓們的歡聲笑語卻莫名消失了,他們此時即便還有短暫的歡樂,心中也必然會莫名想起近在咫尺的孫恩亂軍來。
當初孫恩第一次作亂時,正好是秋收時節,城外的百姓爲了躲避亂軍和北府軍的劫掠,只得逃入城內或躲入山中。
田間地頭的莊稼雖已成熟,卻無人收割,糧食產量因此而大幅度降低。
進入冬季之後,三吳地區缺糧的問題開始逐步顯露出來,百姓們已經開始動用備荒的糧食,接下來他們所要面對的,便是買高價糧或是無糧可買的窘境了。
只要想想再過一兩個月就要面臨餓肚子的危險,誰還能笑得出來?
不過,袁崧聽說範二大張旗鼓地帶領四五百人叩關,並以向自己的女兒提親爲藉口請求入城時,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他走出了客廳,對範二降階相迎,後者再次見到他時,卻以爲自己正在夢中。
儘管袁崧的辦公地點和住處,已經從吳國府搬到了吳郡郡守府,可袁崧依然是忠厚長者,他對範二的態度也同樣是溫和的。
可他也老得太快了吧?
當初還花白的頭髮和鬍子,如今已是全白,當初還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如今卻有些萎靡。
儘管他強制振作了精神,範二又怎能看不出來?
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爲孫恩之亂?因爲朝廷給了他太多的壓力?
範二沒有繼續思考下去,而是快步走到袁崧近前,大禮參拜起來,“袁......府君,一切還好?”
“一切都好,你的到來實在太讓老夫意外了!”袁崧做了個虛扶的手勢,隨之又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並肩走入屋內。
客廳裡有一個燃燒着煤球的火爐,由此也可看出,豫章人的生活方式早已影響到了吳郡。
但屋內的亮着的燈卻實在太寒酸了,燃着的火苗充其量不過蠶豆大小,更因爲兩人的走動而搖曳起來。
屋內的幾盞燈,並沒有使用上豫章出產的廉價玻璃燈罩,
兩人落座之後,袁崧剛纔的激動似乎也消失了大半,他一邊示意範二先用茶又一邊張口道,“不知安彥這次回吳郡走的是那條路?路上可還好走嗎?”
範二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原本是打算沿江走京口入江南河的,可差不多走到姑孰時才發現大江上又禁航了,所以就繞道蕪湖從溧陽過來的,路上不算太好走,常常需要下船將船推着走,所以比原計劃的行程晚了好幾天。進入義興之後,所見都是一片破敗荒涼,老百姓們實在太慘了......”
“是啊,米賊到處*擄掠,毫無節操也就算了,可那些北府軍同樣如此,實令我刮目相看!可你怎麼會選擇這種時候回來呢?你難道不知朝廷那些人對你的心思嗎?”
袁崧用“米賊”來代指“孫恩所領的五斗米教徒”,還是感覺特別貼切的。
至於袁崧的後面的兩個問句,從表面上看是關心範二的安危,實際上卻是想旁敲側擊地坐實他的心思。
你剛纔不是說了求親而來嗎?咱們接下來就先聊聊求親。
範二哪能不知袁崧的心思?遂有些熱切地說道,“誠如剛纔我對李都尉所言,我這次回來,是特意來找您提親的,希望您能成全我和皙兒。”
袁崧笑了起來,又搖頭道,“你們兩啊......我何嘗不希望你們早一點修成正果?可你知道的,我早已將決定權交給皙兒了啊。”
“那我待會親口跟她說吧。”範二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不只因爲他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還因爲他覺得在這種時候說兒女情長有些自私,遂又看着袁崧問道,“不知......會稽方面的局勢如何了?”
“高雅之前幾天主動出擊攻打孫恩佔領的上虞,結果大敗而回,最近這幾天孫恩便殺向了山陰,好在孫無終在外與山陰城互爲犄角;孫恩想要奪回山陰幾乎是不可能的,可孫無終和高雅之想反攻出去又談何容易?這仗打得越久,老百姓就越遭罪,希望朝廷能早一點派遣劉牢之親自領兵來討吧。”袁崧悵然道。
範二當即安慰起來,“高雅之不是劉牢之的女婿嗎?他這次被孫恩欺負得這麼慘,怎麼可能再袖手旁觀?”
袁崧聽到範二說起“女婿”二字時,當即欲言又止,神色也有點黯然,好一會才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朝廷又何嘗坐視米賊壯大?所以劉牢之應該在這幾天內就會南下了,孫恩很快會再次逃入海盜,可這畢竟是治標不治本啊,誰敢保證他們兩個月後不會再來?更重要的是,各地的儲備也都不多了,如果糧荒全面爆發出來的話,三吳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城內還有多少糧食?府君打算怎麼辦?”
“府庫中的存糧,能讓城內的百姓堅持到過年就不錯了!我也正是不知怎麼辦纔好,所以最近愁的......”
如果是其他地區遭遇糧荒,朝廷顯然會理所當然地將三吳的糧食調往災區,可三吳遭遇糧荒的事卻是頭一回碰到啊!
大江上游的江州和荊州今年倒都是豐年,可這兩地一直在窺視京城,他們怎麼可能伸出援助之手?朝廷要是向他們伸手要糧,不是相當於嘲諷他們嗎?
作爲真正的江州之主,範二倒是有心資助三吳地區,可朝廷會讓江州的船駛往三吳嗎?
最重要的是,範二此時也正在備戰備糧,這種時候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啊。
袁崧對江州和荊州的情況當然是知道的,他要不是意識到江州的糧食很難進入三吳,又怎麼吝於對範二開口呢?
爲了救百姓於水火,袁崧是不會在意他這張老臉的!
可問題是......
範二低着頭思索了好一會,這才分析起來,“聽您這麼一說,吳郡的糧荒在兩個月之後就要到來了?其餘會稽、臨海、吳興等地只怕來得更早,徐州至少有一半的百姓會面臨饑荒,三吳地區的饑荒又必然影響到京城!朝廷是不可能從荊州和江州調來糧食的,而從豫州、兗州等地調來的糧食也有限,他們肯定先得緊着京城的官員和百姓吧?三吳的百姓只能自救了!”
袁崧對他的分析無奈地點了點頭,又有些頹然地問道,“自救?我當然知道朝廷無暇顧及我們?可這自救.......”
“打土豪分糧食顯然是最快捷的辦法,可這辦法跟米賊何異?其餘的,諸如派遣商人到各地緊急調糧等辦法似乎都不可取,因爲長江的水道已經被封鎖,就算能收到糧食也運不回來;更何況各地都嗅到了戰亂的味道,這種時候應該不會有人再出手糧食了。”範二將最糟糕的情況說完之後,這才總結道,“想要自救,只能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了。”
“怎麼個吃法?”
“舊上海的百姓因爲遭遇荒年,只能靠吃陽澄湖大閘蟹充飢度荒年。”
好吧,現在還沒有“上海”、“陽澄湖”這兩個地名,所以這個梗一點都不好笑。
看着袁崧茫然不解的樣子,範二隻得將自己的那點惡趣味收起來,掰着手指說道,“有兩種辦法,一是到海里捕魚,府君大概不知道海里有一種名叫‘鯨魚’的大傢伙吧?這種魚長達十餘丈,其體重可以達到十萬斤,相當於近千頭牛的重量。如果讓將士們駕船出海捕撈鯨魚,按三天捕撈到一隻,也足可解決吳郡百姓的糧荒.....”
“十餘張!”袁崧倒吸了一口涼氣,又繼續追問道,“你說這種魚叫精魚?成精的魚?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爲......莊子在《逍遙遊》中就說過了啊,‘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原來你說的是鯤啊?”
“是啊,在《漢書》中也有出處,卷二七《五行志中之下》中記載:“成帝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魚,長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東萊平度出大魚,長八丈,高丈一尺,七枚,皆死。’”
袁崧當即引經據典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了潘岳《滄海賦》中的‘吞舟鯨鯢’,以及左思《吳都賦》中的‘長鯨吞航’,還有《易傳》和《淮南子》,說的是‘海數見巨魚,邪人進,賢人疏。’及‘鯨魚死而彗星出’......”
“所以?”範二裝出一副耐心傾聽的樣子,心中卻急得要吐血。
我的袁府君啊,咱們現在不是考據鯨魚的來歷和象徵意義好吧?
袁崧緩緩道,“所以,咱們不能捕殺鯨魚!因爲,《黃帝佔》曰:‘彗星出見,其國大人亡。’”
額......
範二氣得差點當場噴出一口老血來,人家拐彎抹角了半天,原來這包袱埋在最後一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