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颺將凌無雙一行人送到驛站門前,便帶着屬下離開了。一行人馬一番安頓,休整,天色已晚,經過數日舟車勞頓的凌無雙躺在牀上,卻睡意全無。她總覺得此行並不會很順利,不是預感,而是她自知自己這顆棋子的作用……
而千里外,顯國的皇宮中,顯帝皇甫睿淵這夜同她一樣,無眠。
皇甫睿淵站在城樓上,俯瞰宵禁後的安靜皇城,臉色陰沉,泛着寒光的眼底在月光的映照下,有深切的痛在閃動。一陣寒風掠過,吹得他的衣袂飛舞,他偉岸的身體卻紋絲未動。
他的身旁站着一身青衣的霍無垢,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同樣寡言,性子卻大不相同。他冷酷寡淡,霍無垢卻是溫潤儒雅。
“皇上,天色不早了。下去休息吧。”
“朕阻礙了她大婚,她會恨朕嗎?”皇甫睿淵忽然問。
霍無垢靜默未語,他知道,皇甫睿淵並不需要他的答案。就如他送去賀貼,威逼拓跋颺延遲婚期,不需要與任何人商量一樣。自小,他就是個有主意的人,有着一個王者該有的果決,隱忍和謀略,卻也是這份果決和隱忍,讓他和凌無雙天各一方。
果真,他不答,皇甫睿淵亦沒有再問。
安靜的夜色裡,有腳步聲漸行漸近。皇甫睿淵沒有動,倒是霍無垢轉頭看了一眼。來人一身墨綠色宮裝,脖子上一串大小一致的圓潤珍珠串子,映襯得她的膚色更顯白淨。隨着她的走動,她頭上那隻金鳳口中吐出的流蘇微微晃動。她眉眼間淡然,不美豔,卻雍容。
霍無垢趕忙俯身下拜:“屬下見過皇后娘娘。”
“不必多禮。”
風翎萱的視線始終在皇甫睿淵的臉上,聽似隨口的一句叫起,卻透着國母的威嚴。
霍無垢起身,識趣地道:“屬下告退。”
皇甫睿淵仍未轉身,對正欲離開的霍無垢吩咐道:“你回去準備下,兩日後,隨朕御駕親征。”
“是。”霍無垢面不改色,並不覺詫異。
風翎萱一愣後,也只是苦澀一笑。待到霍無垢退了下去,她才道:“邊關苦寒,皇上可要帶個人在身邊伺候?臣妾去安排。”
她知道自己攔不住他,她只能儘量保持一個皇后該有的儀態。縱使說出的話是一把鋒利的刀子,插進了自己的心窩,她也只能如此。
“就帶綺羅。”他未加猶豫地回,顯然早就已經想好。
“是。”風翎萱波瀾不興,或許說,她早就猜到了他的答案。
皇甫睿淵終於轉身,視線寡淡無情地落在她的臉上。
“天色不早了,皇后早些回去歇着。”
話音還未落下,他已經擡步,自她的身旁而過。
她急得脣瓣動了動,想說的話終是沒能出口。她知道,他恨她。他一直都覺得她是讓他和凌無雙分開的罪魁禍首。如果這樣他的心裡會舒坦些,她願意一人擔下這個過錯。
她原以爲只要凌無雙離開了,假以時日,她便可以住進他的心裡。可是,他情願寵幸一個扈達的舞姬,都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耳邊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她還僵直地站在城樓上。夜裡冷冽的涼風將她的身體打透,最涼的卻是她的心。
扈達的天亮得比較晚,凌無雙看着天色,起牀梳洗的時候,拓跋颺派來傳信的人已經等了一盞茶的功夫。
原來今日早朝上,拓跋颺接受了朝臣的建議,決定半月後出征鮮于。邀她參加三日後的夜宴,算是給她的迎接宴,亦是拓跋颺出征前的踐行宴。這樣一來,兩人的婚期勢必要推遲。送嫁的翾國官員都不禁惱怒,認爲拓跋颺有故意拖延之嫌。但又不好翻臉,畢竟拓跋颺昨日親自出城迎接凌無雙,拿出了誠意。你這會兒再指責人家故意的,便顯得胡攪蠻纏。下邊的人拿不出主意,就只能指望着凌無雙自己想辦法。
人都送來拓跋了,總不能就這麼沒名沒分地住在驛站,或是回去吧。若是這事傳開了,翾國必然顏面盡失。
凌無雙這會兒也明白了,昨日拓跋颺給的無上榮耀,不過是一場戲。來之前,她只想到身處後宮,女人之間的爭鬥是慘烈的,卻未曾想到,這個她要嫁的男人先擺了她一道。
眼下之際,她不可能攔着他出徵。能保住顏面的唯一辦法,就是與他一起出徵。只是,她如今連人都見不到,要怎麼辦纔好?
拓跋颺不召見,她若自己入宮,會不會被人非議不說,只怕拓跋颺也不一定會見她,只能自討沒趣。如今看來,她唯一的機會就是三日後的夜宴。
既然他要出征,那她便從出征着手。來之前,她就已經瞭解過一些拓跋的知名人物。但是,她一個外族人,想在這些人的身上下工夫,恐怕並非易事。於是,她便又派了素月去查拓跋的能人異士,以及這次的出征名單。
素月的辦事速度很快。凌無雙根據她帶回來的名單,以及自己來之前做的功課,細細地研究起拓跋的能人名將。最後,她鎖定了兩個人物,與拓跋颺不和的大將淳于莫邪,以及皇叔拓跋焰爍。只是,關於這兩人的資料都極少,讓人無從下手。但,凌無雙相信,越是謎一樣的人物,越有可能助她一臂之力。
是夜。
簡樸的書房內,微弱的燭火晃動。
桌案後,正神色專注,閱讀着兵書的拓跋颺緩緩擡起頭來,對着門口吩咐道:“進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進門之人不禁在心裡暗暗佩服自己的主子,他已經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讓自己腳下發出聲音,主子卻還是在他走到門口時,準確的出聲。
來人叫冀安,從小跟在拓跋颺的身邊,感情深厚。
“怎麼樣?”拓跋颺放下手裡的兵書,饒有興趣地問道。
“回大王,無雙公主這些日子都閉門不出。”冀安想了想,又道:“想必是中原女子臉皮薄,沒臉見人了。”
拓跋颺輕蔑一笑:“她若是就這麼點能耐,翾帝也不會送她來了。”
冀安愣了下,隨後又小聲嘟囔道:“中原女子就是狡詐。”
拓跋颺倒是饒有興趣地微沉吟,吩咐道:“下去吧。”
待到冀安出去了,拓跋颺的脣角彎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鷹眸中閃過明顯的算計……
一晃過了兩日,拓跋皇城街頭,走着兩個白淨的公子哥。兩人雖然粗布麻衣,短衣窄袖,扈達裝扮,卻還是不難看出兩人細緻的容貌與拓跋人的粗獷不同。拓跋皇城的人也算是見多識廣,倒是不覺得稀奇,一看便知兩人是中原人。
街頭巷尾,這會兒討論最歡的話題莫過於翾國公主前來和親,被冷落一事。
拓跋人向來不喜中原女人,再加之關於凌無雙與人私奔的傳聞,他們自是打心底不喜歡她。如今,她被冷落在驛館,他們只覺得大快人心。沒人想到,這會兒走到街上的兩個中原小夥子,其中一人就是他們口中的翾國公主。而另一個則是凌無雙的陪嫁婢女素月。素月是翾帝凌灝離培養多年的暗衛,陪嫁而來是保護凌無雙,亦是監視她。
凌無雙這趟出門,爲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坊間的形象,卻未曾想到她竟成了拓跋的全民敵人。若說心裡一點不介意,怕是自欺欺人。她微垂眼簾,遮住眼底的失落。
素月一臉寒霜地跟在她的右側,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驀地,應該擦身而過的人撞上她。她無波的眸子一寒,另一側的凌無雙也同時被一個一身灰襖的拓跋人撞上。
凌無雙被撞得後退半步,身側的素月已經閃身到她的左側,扣住灰襖拓跋人的手腕。只見,那人的手上正握着一個淡粉色的荷包。
素月的眸色泛寒,手上一用力,灰襖拓跋人疼得大叫一聲,引得街上的人駐足看來。
凌無雙看着他手上,屬於自己的荷包,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人是小偷。
素月一把奪過荷包,剛要遞給凌無雙,就聽那人大叫:“搶東西,中原人搶東西了。”
這樣的變故,便是凌無雙都未想到。她一愣的功夫,已經有氣勢洶洶的拓跋人圍了上來。而剛剛撞了素月的人,帶頭大喊。
“中原人當街搶劫,簡直欺人太甚。”
“我當街搶劫?”凌無雙冷冷一笑,看向素月:“荷包給我。”
素月將荷包遞了過去,手上仍然擒着那小賊。
凌無雙拎起荷包,問道:“你說我搶劫,那我問你,你可知道這荷包裡裝的是什麼?”
小賊的眼珠轉了轉,回道:“我家的祖傳玉佩。”
凌無雙笑了笑,這小賊的反應還真是快,在這種情況下隔着荷包,也能分辨出荷包內的東西。
她並不驚慌,繼續問:“哦?那敢問公子的祖傳玉佩是什麼花紋?”
小賊這下慌了,他的同夥見情況不妙,當即大喊:“中原人送來一個不潔的公主不說,還當街羞辱我們,跟他們拼了。”
他的話直接點燃了拓跋人的火,他們怨恨地盯着凌無雙,挪動腳步逼近。
凌無雙未曾想到這些人會如此蠻橫,護短,眼看情形一發不可收拾。人羣后,忽然有人大喊一聲。
“住手!”
很快,有人撥開人羣,走出兩個男子。一個一身戎裝,一個則是粗布麻衣,袍子上還打着補丁。
戎裝男子一頭墨發規規矩矩地束在頭頂,杏眼濃眉,臉部剛毅的線條爲他不算出衆的樣貌,添了幾分逼人的英氣。這人叫呼延蒼野,迎親將領。
而布衣男子眉眼間,卻與之着裝不相符的透着一股子亦正亦邪之氣,長髮垂在臉的兩側,擋去了大半的容貌。
凌無雙不禁一皺眉,雖然呼延蒼野也算是她的救星了。可是,她堂堂翾國公主,被圍攻在拓跋街頭一事,實在是丟人。
不少百姓認得呼延蒼野,趕忙躬身又向後退了退。
呼延蒼野對凌無雙點點頭,並未揭穿她的身份。
“這兩位是本將軍府上的貴客,見慣金銀珠寶,又豈會當街搶劫?”
兩個小賊本就心虛,再加之又引來了呼延蒼野,自是不敢再生事。
“算我倒黴。”被素月抓着的小賊,一掙手腕,想要趕緊離開。
素月收到凌無雙的眼神示意,這才鬆了手。
小賊一得自由,趕忙灰溜溜地跑出人羣。當事人都跑了,圍觀的百姓自然也就散了。
呼延蒼野這才躬身抱了抱拳:“讓公主受驚了。”
“謝謝將軍及時出手相救。”凌無雙心裡尷尬,面上卻只能佯裝沒事:“本宮還有事,先行一步。”
她將將擡步,一直未開口的布衣男子忽然道:“想不到中原女子的臉皮如此之厚,這個時候還敢出來欺男霸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