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禮》中記載:廷分設六官, 天官, 地官,春官, 夏官,秋官, 冬官。
以天官冢宰居首,總御百官。
後來各朝沿襲此制, 分爲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本朝亦是如此。
然武后博覽羣書, 尤甚喜周禮,有一日宴待百官, 曾當着文武羣臣的面兒, 對李治笑道:“皇上,你看在座各位大人,皆是朝廷的棟樑之臣,可謂滿座珠玉, 正是我大唐之幸也。”
李治道:“皇后所言極是。”
武后舉杯道:“我有一爵酒,賜敬各位。有各位的鞠躬盡瘁,纔有今日大唐的鼎盛。”
羣臣彼此相看,終於起身謝恩, 道:“願我大唐千秋萬代,帝業永固,聖上聖後,萬壽無疆。”
衆人均都喝了一巡,片刻,武后喝了兩杯,又笑道:“我看在座的六部大人,忽然想起周禮古制,竊以爲天,地,春,夏,秋,冬六部之稱,卻比吏戶禮兵刑工更加雅緻入耳,也更符合天地自然之法,不知皇上覺着如何?”
李治笑道:“皇后總有這些奇思妙想。”
武后道:“皇上這樣說,想來也是贊同我的話了。”
羣臣聞言,有人卻心生不悅。朝廷制度本是極嚴肅之事,何況後宮不得干政,如今武后竟當着衆人的面兒,拿着朝廷之制評頭論足……若她只是個管不住嘴喜愛玩笑話的婦人倒也罷了,衆人也可當做是不經之談一笑了之,但是羣臣都知道這位皇后的手段,她人雖在後宮,觸角卻已經遍佈朝廷的各個邊角,因此羣臣聽着這話,心裡自然各有所思。
宴會中本極熱鬧,但此刻羣臣寂然無聲,場面頓時異樣。
忽地有一人笑道:“娘娘所言甚是,既然如此,我等便是天官了。”
不少臣子聽見這聲音,都暗中側目相視,原來這出聲之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李義府,人送外號“李貓”。
李義府的發跡說來簡單,當初在王皇后未曾被廢之前,滿朝文武都不贊同高宗廢后立武氏,當時李義府官職低微,又因爲得罪了長孫無忌,正要被貶斥外放爲壁州司馬。李義府窺知高宗心意,斷然上書懇請廢后立武,果然博得高宗歡心,令他官復原職。
自此之後,李義府官運亨通,被拜爲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又封了爵,可謂青雲直上,春風得意。
但李義府生性狹私,一旦得志,原形畢露,做了數不盡的惡事,先前又跟兩朝老臣杜正倫起了爭執,高宗一怒之下同貶兩人,杜正倫更因此懷憤死在外任。
最近李義府才被調任回京,卻竟“梅開二度”,被重新啓用,兼任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李義府心知肚明,自己被調回京,自然是因爲武后說情的緣故,是以見武后發話,殿上尷尬,李義府自然當仁不讓地跳了出來阿諛奉承。
畢竟惡名在外,羣臣看着李義府,一個個面露不屑之色,只有幾個李義府的黨羽出面附和。
武后含笑點頭,目光掃過底下衆人,忽然笑對一人道:“崔大人?從此之後,你可就是崔天官了,你覺着這個稱呼如何?”
那人位在吏部羣臣之中,職位並不格外尊貴,故而坐的並不靠前。
然而放眼看去,便會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從羣臣之中挑出來。
因爲他的相貌跟氣質都太過出色獨特,端坐於羣列中,身姿挺拔如鬆如柏,眉眼熠熠生輝,讓人一見傾倒,過目難忘。
這人就是出身博陵崔氏的崔曄,字玄暐,乃是博陵崔這一代裡最出色的兒郎,年紀雖輕,卻已官至吏部郎中,高宗李治自然十分賞讚,但連武后也另眼相看,十分待見。
方纔李義府代表吏部出來大讚武后所言,也有不少吏部之人出面稱頌,但此人卻從頭到尾端然穩坐,目不斜視,彷彿對身遭所有都置若罔聞。
忽然在羣臣之前得武后獨點其名,崔玄暐卻無法置身事外。
同時,殿上的大臣們跟李義府等也都看向崔玄暐,不知他將如何應對。
其他大臣對武后這般“旁若無人”自然不滿,只是卻不敢發作出來,畢竟武后一派戲言模樣,若認真跟她分辯起來,她卻只說是玩笑,而在宴席之上擾了皇帝的興致,反而不美。
所以衆人倒是想借機看一看這崔玄暐如何作答,不知他是如李義府般順勢阿諛奉承,還是如何。
只見崔曄起身,拱手道:“天官是古之周禮,自然是極佳。”他的身影頎長,身姿端方,立於羣臣之中,一時猶如鶴立雞羣。
羣臣屏息,有人側目。
武后笑笑,對高宗道:“皇上,從此之後,他可就是崔天官了。”
高宗還未說話,崔曄道:“微臣不敢領受。”
武后挑了挑眉:“哦?你是覺着我說的不對?”
崔曄道:“微臣淺見,周禮是古制,古君子法天道自然,自是最好。然而如今,時移世易,當然不能仍用舊法一概論之。”
高宗笑道:“皇后乃是戲言,崔卿何至於如此認真?”
峰迴路轉,底下百官正呆呆聽着崔玄暐的答覆,心中卻均暗驚他居然真的敢說出來。
又聽高宗如此替武后開脫,卻是意料之中。
崔曄道:“皇上恕罪,正如娘娘所言,天,地,春,夏,秋,冬,天地四季爲官,自是自然之道,但我等百官,尚當不起古之周禮所錄之稱,吏尚不能恪盡職守清廉端正,戶尚不能萬家安泰皆有所養,禮不能全天地君親師,兵不能攘服天下四夷,刑無法根除頑疾醜惡,工不能讓天下子民皆有所安……臣以爲只有每一部的官員都明白自己的職責所在,才能盡忠職守不敢疏漏,而六部之名:吏,戶,禮,兵,刑,工,每一個字,對每個官員而言便是打頭的警示,——但讓吏當爲民,戶有所安,禮入人心,兵鎮四夷,刑如法刀,工布天下。則我朝可千秋萬代。”
他的聲音宛若玉石鳴琅,儀態卻更肅然端莊,這一番話,皆是清正朗然,浩浩正氣。
滿朝文武盡啞口無言,上座的高宗跟武后面面相覷,氣氛再度凝重而詭異,無人出聲。
李義府望着那卓然獨立之人,忽地喝道:“崔曄!娘娘擡舉,才叫你一聲天官,你卻說出這許多不經之談,猶如犯上,實在可惡!”
李義府身爲兼任吏部尚書,約束本部之人其實也算理所當然,但……
崔玄暐面對本部長官,並不畏懼,只淡淡行了個禮道:“若皇上跟皇后認爲我是犯上,大可治下官的罪,下官領受就是了。”他的態度這般不卑不亢。
李義府本就是個性情偏私心地狹窄之人,先前他被高宗貶斥之時,給事中李崇德將他從族譜除名,李義府回長安後,立刻羅列罪名將李崇德下獄,以至於李崇德在獄中自殺身亡。
羣臣都知他手段老辣,又得帝后袒護,是以皆心存忌憚不敢正面跟他對上。
誰知崔玄暐竟如此坦直!
李義府早有些看不慣這個本部的差員,這會兒見他當着羣臣跟前不給自己面子,老臉通紅,勃然大怒。
正要發作,卻聽得武后道:“皇上,你覺着崔玄暐所說的話如何?”
高宗道:“這……”他也有些吃不準武后的意思,不太願意立即表態。
高宗私心覺着崔曄所說的話的確大有道理,但又怕武后心中不喜,因此不敢擅自表明態度,只沉吟着打量武后。
卻見武后一改先前的說笑神色,轉作滿面鄭重,她道:“我以爲崔卿所說,字字重若千鈞,又似警鐘長鳴。”
羣臣原本見李義府火上澆油,還在爲崔玄暐擔心,聽了武后的話,均目瞪口呆。
李義府也呆若木雞,一時不知何以爲繼。
只有崔玄暐依舊面淡若水,無驚無喜。
武后則道:“吏當爲民,戶有所安,禮入人心,兵鎮四夷,刑如法刀,工布天下……說的太好,我很當爲大唐、爲大唐的子民向崔卿一拜。”
滿殿轟然。
而武后起身,她俯視底下羣臣:“諸位大人,當將這六句話謹記心中,就如崔郎中所說,知道自己身爲官員的職責所在,爲國爲民,恪盡職守,方是正道。”
羣臣忙起身,躬身稱是。
武后又看向崔玄暐道:“崔郎中真知灼見,今日殿上應對的這份勇氣,想來,也只有太宗皇帝面前的魏徵可以比擬了。”
她轉向高宗,徐徐行禮:“皇上,得此賢臣,我也當效仿長孫皇后,向皇上正裝道賀了。”
高宗大笑。
羣臣喧動,有人忍不住點頭歎服。
高宗見臣子們拜服,皇后也未不快,心情大好,便笑道:“今日崔卿殿上這一番話,‘天官’之名,當不愧領受了。”
天子一句,便是金口玉言。
崔玄暐一怔,在座文武百官重又呆愣。
正不知如何破局,忽地一人笑道:“天官這個稱呼,想來當真只有崔曄可稱,常聽人說他‘曄然如神人’,他又在吏部任職,豈不是正合了天官之稱?皇后果然慧眼如炬。”
開口的這人,身着一襲華貴緞子紅袍,繫着金絲嵌寶的抹額,眉眼風流,儀態瀟灑,正是武后的侄子賀蘭敏之。
因武后跟高宗寵愛,賀蘭敏之如今官任宮中左翊衛將軍,能自由出入宮闈,他生性不羈,言談舉止乃至衣着等都不拘一格,高宗也並不責怪,只由他的性子。
如今賀蘭敏之開口,高宗越發龍顏大悅:“敏之說的很是。”
賀蘭敏之看向崔曄,目光相對剎那,他高舉手中金盃:“既然如此,我敬崔天官一杯。”
衆目睽睽之下,崔曄只得拿起桌上杯子,向着對方微微舉高示意:“請。”
賀蘭敏之哈哈一笑,仰頭將酒飲盡。
自此之後,“天官”之名傳遍長安。
洛州之外客棧中,那暗夜之中推門而入的人一聲輕笑,聲音雖然輕薄不羈,卻又如此熟悉。
房間內並未燃燈,那人手中卻挑着一個精緻的紅絹絲燈籠,他逐步靠近,道:“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卻不信,倘若崔玄暐也有這般容易就死,那這如螻蟻般的世人豈非也不用活着了?”
燈籠的光晃動,照在牀邊英俊的臉上。
被子裡阿弦只聽到英俊淡淡地問道:“閣下何人?”
來人腳步一頓:“你說什麼?”
英俊道:“我並不認得閣下,如何夤夜闖入別人房中?還請速退。”
阿弦察覺英俊的手落在她的背上,正不知所以,就聽那人道:“你……你如何變得這個模樣了?”忽然他驚呼:“你的眼睛!”
阿弦因被蓋在被子裡太久,正有些發悶,聽到這裡,心裡便想:“這個人果然是認得英俊叔的?怎麼還叫他天官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我從來沒聽過有個什麼天官大人。不過,總算有人是英俊叔的舊識,他應該很快就能回到他真正的家裡了吧。”
不知不覺想到最後,阿弦的心怦怦亂跳:“不知道英俊叔到底是什麼人,如果他恢復了記憶,就忘了我該怎麼辦?”
恍神之中,幾乎沒聽見英俊說了什麼,只那人道:“我聽說有個少年跟你同行,他人呢?”
阿弦睜大雙眼,英俊道:“他不在。”
那人笑道:“白日裡那幾個毛賊是你們的手筆?那刀劈自面的一個,死相倒也罷了,被擊中了背心要穴而死的……我卻瞧出是你的手法,不過,除惡務盡,你居然還留了幾個活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少不得替你料理了。”
阿弦聽到這裡,不由渾身發抖,這才知道那幾個強盜是面前的人所殺。
但是按照她聽來的說法,那幾個強盜死的十分慘烈,難道這個人……
正難以遏制的亂想,牀底下忽然“嗚”地一聲。正是玄影。
先前玄影趴在牀底下,他聽見動靜後本欲竄出,是英俊垂落一隻手,悄無聲息地制止了它。
如今玄影嗅到阿弦身上的氣息不對,再也忍不住,從牀底下慢慢地往外爬行。
那人也聽見了:“什麼東西?”忽然他反應過來:“莫非是那隻狗?”
他饒有興趣說道:“你不是最愛潔麼?怎麼竟然跟這些毛畜生混在一起了?讓我看看是什麼東西?”
說着彎腰,就要將玄影掐着脖子拎出來。
只聽英俊喝道:“住手!”
而阿弦也再難自制,纔要從被子裡竄出來,忽然間後背上某處發麻。
阿弦腦中一昏,暈厥過去。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一燈如豆。
阿弦聽到那聲音道:“這是什麼?你居然跟他同一……”
阿弦掙了掙,眼皮卻有千鈞重,竟無法睜開。
她想叫英俊,也想叫玄影,但是嘴也好像不是自己的,舌頭僵麻,幾乎不知還有沒有。
等阿弦再度醒來的時候,人仍在客棧裡,但是隻有她一個人。
阿弦起初以爲是做夢,她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找了許久,都沒看見英俊跟玄影,模糊記得昨夜的情形,卻又如夢似幻。
阿弦奔出房間,叫道:“阿叔?玄影?”最終尋遍整座客棧,都沒看見那一人一狗。
甚至連驢車也不翼而飛。
她滿心驚悸,去尋客棧的掌櫃,讓幫忙找人,掌櫃卻道:“想必是您的親戚自己先走了,我們又往哪裡找去?”
阿弦道:“我阿叔雙目看不見,哪裡能自己走?再說,他不會撇下我的!”
掌櫃見阿弦着實着急,只得叫了兩個夥計,陪着她又上上下下地找了一遍,卻終究沒有英俊的人影,但最怪的是,玄影也始終不見。
阿弦已經哭不出來了,她竭力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終於又想起昨夜的不速之客:“昨晚上還有人來找過阿叔,必然是他帶走了我阿叔跟玄影,你們可認得此人?快去報官。”
掌櫃跟小二面面相覷:“昨晚上大家都在說那六個離奇死在山中的強盜,因爲高興,許多人都喝醉了,何況來住店的人多,委實並知道你說的這個人?”
阿弦不知道自己是擔心這家店是“黑店”好,還是擔心英俊被那詭異的男子帶走好,這兩個可能的前景都並不美妙。
本以爲就算伯伯去了,到底還有英俊,還有玄影,如今,居然連這最後的希冀都給破滅了。
阿弦在房中枯坐了半天。
三天後,一輛馬車來到長安明德門外。
馬車緩緩停下,阿弦鑽出車廂,回頭道:“多謝老伯。”
趕車的老伯笑道:“娃子自己多留神些。”趕車進城去了。
阿弦仰頭看着明德門,此刻的她就好像纔來到長安城門外仰望明德門的陳基一樣,同樣被這雄偉華彩的城門給震撼的無法言語,挪不動腳。
但是阿弦來長安的目的跟陳基也完全不一樣。
她是爲了三個人而來:老朱頭,陳基,以及最近失蹤的英俊。
當然還有玄影。
從洛州往長安的路上阿弦仔細想過,如果是那神秘人擄走了英俊,玄影只怕也在他們手上,因爲在客棧之中以及周圍都並未發現過任何異樣痕跡。
阿弦思前想後,痛定思痛,才決定獨自一人也要來到長安的。
未來長安之前,所知道的差不多都是從老朱頭的口中,長安是如此可怕、皇宮吃人不吐骨頭等等。
阿弦還以爲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到這麼可怕的地方。
可如今……她就站在長安的面前,仰望那金赤的三個字。
正看的目眩神迷之時,“讓開!”一聲呵斥遙遙傳來。
有一隊人馬匆匆從外往內而來,行道上的百姓紛紛退避。
阿弦正在打量那座城門,聞聲低頭看去,正看見一名老者,許是腿腳不便,倉促避讓之時跌倒在地。
阿弦忙上前將他扶起,與此同時,城外那隊人馬已經衝了出來,當前一人身着青色緞服,正縱馬疾馳,忽然看見有人在路上,卻也並不停下。
阿弦見這人彷彿瞎了般亂衝撞,大吃一驚,急抱住那老者肋下,將他從路上半拖半拽地拉到路邊,堪堪避開了那馬兒的鐵蹄。
馬上的人見狀,卻如同掃了興致,在城門之下勒住繮繩,回頭笑道:“好命大的老狗。”
跟隨他的侍從們也哈哈大笑,有人道:“還不快些滾開,惹怒了咱們千牛衛,立刻讓你們化成馬蹄下面的泥!”
阿弦從沒見過這樣囂張之人,不由皺眉,面露不悅之色。
但她畢竟不是性情衝動的少年,自忖纔來長安,人生地不熟,不願惹事,所以並不曾出言指責。
誰知只是一瞥,馬上那人已經看見,冷笑道:“這小子亂看什麼?不要命了麼?”
被阿弦救出的那老者見狀,忙拉住她的手道:“小兄弟,不要惹事,你快走吧。這是李相爺家的公子,惹不得。”
原來這人正是當朝右相李義府的三公子李洋,官至千牛備身,平日好勇鬥狠,又酷愛打獵,今日糾結了一幫狐朋狗黨出城,獵獲了許多山雞土豹,正乘着興致,凱旋而歸。
因李義府是高宗跟武后面前炙手可熱之人,他的家人等也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做盡不知多少違法之事,百官雖然明知如此,卻不敢多口,百姓們怨聲載道,卻無能爲力。
李洋聽見那老者在說什麼,頓時又惹出性子來,揚鞭揮了過來:“老狗又在嚼什麼舌?”
避讓不及,馬鞭直直地打在老者背上,很快出現一道血痕。
阿弦只覺着那鞭子擦臉而過,一股勁風撲面,隱隱地面皮做疼,同時震驚非常。
身前的老者慘叫了聲,掙扎着道:“饒命!”
李洋見狀,反更得了樂趣一樣,重又揮鞭打落。
這會兒路上的百姓都嚇得退避路邊兒,戰戰兢兢看着,無人敢言。
桐縣雖然也曾有些惡霸,但跟面前這人想必,卻顯然是小巫見大巫。
阿弦忍無可忍,眼見那鞭子落下,她避開鞭稍,反手探出,一把將鞭子拽住,她回頭對老漢道:“快走。不用管我。”
老漢看看凶神惡煞般的李洋,踉踉蹌蹌,捂着傷口離去。
馬上雙拳握緊,起身回頭道:“這是天子腳下,明德門口,你是什麼東西,就敢縱馬當街殺人?”
李洋怒道:“你說什麼?”
阿弦更加怒不可遏,指着身後城門牌匾,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那是明德門,這是五方四夷進長安的第一城門,是天子的臉面!你敢在這裡胡亂打人殺人,往天子臉上抹黑?”
李洋因仗着李義府的權勢,從來在長安都是橫着走,無人敢惹,如今卻被人指着鼻子罵,他如何能夠氣平,跳下馬來欲親自動手。
阿弦怒極反笑:“天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沒想到竟有這樣猖狂不知死的人。”
忽然想起老朱頭跟英俊都說“長安道鬼門關”的話,她回頭看看那“明德門”三個字,心中又嘆:“難道這鬼門關……竟是這個意思?”
此刻李洋已經縱身撲了上來,阿弦若還是在桐縣的那個阿弦,只怕不敢應戰,然而畢竟一路走來,也算是歷練過的,又得了英俊指點,早非昔日可比。
阿弦不慌不忙後退一步,李洋見她生得矮小纖弱,絲毫也不放在眼裡,就猶如餓虎撲羊一樣衝上前來,阿弦見他來勢兇猛,不跟他正面相爭,只在他要近身的時候,使了個絆子,身形轉動掠到他身後,舉手在他背心一拍!這是四兩撥千斤的招數。
李洋渾然想不到她的動作竟如此之快,眼前驟然失了人影,自個兒卻身不由己往前撲倒下去,他毫無防備,這一下兒磕的甚是結實,頓時之間滿面流血!整個人幾乎暈厥。
李洋的隨從跟狐朋狗黨們本正笑嘻嘻地圍看李公子發威,乍見此情,一個個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阿弦一招得手,卻並無喜悅之意,她看看地上的李洋,又看看自己的手,臉色有些發白。
原來就在阿弦的手拍在李洋後心之時,她的眼前忽然又出現了在景城郊外那廢棄莊園的情形。
事實上,是“鬼嫁女”的場景。
刺骨的寒風捲着雪,呼嘯而來。
風雪交加,迎親的隊伍,盛裝的新娘子,蓋頭掀起,底下卻是黑洞洞地骷髏。
正死死地凝視着她。
離開了英俊,這種感覺森涼入骨。
幾乎讓阿弦無法即刻反應。
這會兒,地上李洋爬起身來,吐了一口血,叫道:“快把這小子打死!”
這會兒城門口的士兵們都已經圍攏靠近,先前他們聽說是李義府的公子在此行兇,卻都不敢攔阻,只遠遠地張望,這會兒察覺不對,頓時跳上前來。
剎那間,足有十幾個人向着阿弦撲了過來。
阿弦卻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李洋,心中駭然於或許這青年會跟景城劉武周族人的遭遇有關。她並未發現那些向自己撲上來的人,引得圍觀百姓們一片驚呼聲。
直到又有一聲劇烈地馬蹄聲響,有人低聲喝道:“還不走!”
阿弦一愣,擡頭看時,卻見一匹馬從城外暴風疾雨般而來,將到阿弦身邊的時候,馬上的人如打馬球似的伏身探手:“快上來!”
阿弦本能地伸手出去,那人握着她的手,輕輕一拽,阿弦身形飛起,便落在馬背上。那人打馬疾馳,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已經破開衆人,穿過門洞,進了長安!
阿弦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是以這種方式進入明德門,踏上朱雀大道的。
馬兒拼命奔跑,又拐過兩條街,馬上的人才勒住繮繩,回頭笑道:“好了,那些人追不上了。”
阿弦如夢初醒,轉頭四看,卻見是個空曠陌生的地方,也並無人。她定了定神,翻身下馬。
那人卻仍在馬上未動,阿弦回頭,卻見他摘下了蒙面的青布帕子,露出一張甚顯年輕的臉,眉清目秀,原來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
阿弦心中詫異,卻仍淡淡道:“多謝方纔相救。”
少年笑道:“不必謝,你可是打了李貓兒子的人,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
阿弦道:“李貓?”
少年道:“李義府號稱李貓,是個最口蜜腹劍笑裡藏刀的人物,滿朝文武都不敢招惹他,你卻敢把他的兒子打的滿面流血?”
阿弦恍然:“我知道有個大奸臣叫李義府,有個什麼外號叫李貓的,只是一時沒想到是他。”
少年“噗”地笑了聲:“你說話如此有趣。”
阿弦卻嘆了聲:“什麼有趣,方纔那人蠻不講理,又強橫霸道,行事如此招搖,可見他的父親並不管教他,這樣的人居然還當大官兒?我不知道朝廷是怎麼想的。”
她搖了搖頭,拱手道:“我要走啦。後會有期。”
少年見她轉身欲去,卻翻身下馬,攔着她道:“等等,你要去哪裡?”
阿弦看着對方的眼神,雖然少年看着毫無惡意,而且才救了自己,但忽然想起英俊叮囑自己的話,阿弦便垂頭小聲嘀咕道:“長安真是烏煙瘴氣。”
那人笑道:“咦,你纔來長安,就這樣頹喪,如何了得?對了,你來長安做什麼?”
阿弦道:“我是來找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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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什麼人?”
“找我陳基哥哥,”阿弦說完,又低聲嘆道:“或許還要再多一個人了。”
她後面這句聲音甚低,少年並未聽清,只念道:“陳基?並沒聽說過,你可知道他可是在哪裡當差?”
阿弦忍不住道:“我當然知道,陳大哥是在京兆府裡當差。”
“哈哈,”少年笑了聲,“京兆府我熟,不然,我帶你去如何?”
阿弦見他實在熱心:“你又是誰,爲什麼要幫我?”
少年道:“因爲我喜歡所有跟李義府對着幹的人,你正好是這個人。至於我……”少年沉吟片刻,微笑道:“你可以叫我阿沛。”
阿弦呆:“啊呸?”
少年失笑:“是沛,甘霖充沛之意。知道嗎?”
阿弦道:“我以爲怎麼會有人起那種古怪的名字呢。”
阿沛笑問:“說我的名字古怪,你的必然極好聽?你叫什麼?”
阿弦道:“我叫朱弦,伯伯叫我弦子,英俊叔叫我阿弦,許多人叫我十八子,另外……還有人叫我小弦子。”
“你的名字非但古怪,而且又多又古怪,”阿沛嘆道:“不過我更喜歡小弦子。”
阿弦忙道:“你還是叫我阿弦罷。”
“小弦子”這稱呼只有袁恕己叫過,此刻提起來,阿弦眼前便出現臨別之時,一人一馬遠遠佇立的那道影子。
驀地想起豳州大營前往長安送信的軍士,如果英俊所料是真,也不知豳州的局勢有無變故,袁大人能否應付得來。
阿弦察言觀色,覺着這少年眉清目秀,言語溫和,不似惡人,便隨着他一塊兒往京兆府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少年不住打量阿弦,阿弦看着少年稚嫩的眉眼,竟有幾分順眼:“你方纔說喜歡跟李義府對着幹的人,莫非你跟他有仇?”
阿沛道:“他是奸臣,對李唐社稷有損,也對臣民百姓們有害,我當然跟他有仇。”
阿弦道:“這樣說來,豈非我也跟他有仇?”
阿沛笑道:“是天下人,都跟他有仇罷了。”說了這句,又叮囑道:“李相家的所有人都在長安城裡橫行無忌,如今李洋吃了虧,他們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小兄弟,你可要多多戒備警惕。”
阿弦見他真心實意地叮囑,便道了聲多謝。
兩刻鐘左右,前頭一座府邸赫然在目,阿沛卻停了腳步:“前面就是京兆府了,你自己過去找人就是。我先走一步啦。”
阿弦見他翻身上馬,忽地想起一件事:“阿沛,以後我若找你,該往哪裡去尋?”
阿沛笑道:“其實我也不住在長安,近來只是暫時停留,你卻纔來,以後相見只怕是難得了。”
阿弦長吁了聲:“既然如此,那就各自保重了。”
阿沛點頭:“小弦子,保重。”
阿弦待要說話,少年已經翻身上馬,飛馬跑的無影無蹤,只留給她一串滿含喜悅的笑聲。
阿弦心中暗笑:“也忘了問他幾歲,指不定比我還小呢,就敢這麼叫。”
目送少年身影消失,阿弦整了整衣裳,又揚首看向京兆府的門口方向,竟有些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陳基現在是否還在京兆府,境遇是否好了些,也不知道時隔多年再度相見……會是個什麼樣的情形。
所謂“近鄉情更怯”,越臨近相見,阿弦越忐忑,又在原地站了半刻鐘,才鼓足勇氣往京兆府門口走去。
京兆府門口公差見生人靠近,即刻喝問。
阿弦握緊雙拳道:“我是找人的,我……”
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見有數人從門內走了出來,其中一個人,面上帶傷,胸前沾血,口齒不清地罵罵咧咧,赫然正是方纔在城門口被阿弦“打傷”了的李洋!
正所謂“狹路相逢”,兩下碰面,李洋一怔叫道:“就是這個小賊,快點將他拿下!”
阿弦目瞪口呆,後退數步,京兆府的差人及李洋隨從已經一擁而上。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麼麼噠(づ ̄3 ̄)づ╭?~
其實從在明德門的遭遇,阿基跟小弦子兩個人的不同反應,可以看出兩個人的性格差
這章介紹了本大妮妮的六部,武后都發話了,敲黑板,大家都要認真跟英俊老師學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