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弦前往戶部,專注凝神將積攢的公務處置妥當, 本是想去見許圉師, 但心裡始終差那麼一層。
中午時候, 阿弦便叫了個書吏, 讓去打聽打聽崔天官如今何在。
小半個時辰後, 書吏回來報說:“先前在吏部, 後來進宮去了。”
阿弦見他這般忙碌, 暫且熄心。
直到黃昏之時,阿弦休班出門。
秋風撲面,竟有些透骨寒涼。這會兒居然有些在豳州的意思了, 只不過, 那個一度以爲是天降救星、不可或缺的人,只怕終究要缺席。
阿弦本要出戶部,但心裡記掛那件事, 走到半路,便折身往回,想要稟明許圉師自己的想法。
誰知將到許侍郎公房之時, 就聽低低說話聲從前方門口傳來。
黃昏夕照, 秋風落葉, 滔滔蕭瑟之中,有道人影,如此熟悉而打眼立在彼處。
阿弦急忙停腳,細看才發現是崔曄在跟許圉師兩人,崔曄正道:“許公且不必送了, 橫豎常來常往,我自出去就是。”
許圉師笑道:“既然如此,你且休要嫌我怠慢。”
兩人對揖後,崔曄轉身而行,漸漸到了角門處,他本該轉身往外,不知爲何,竟有些遲疑。
阿弦卻正站在柱子旁邊,進退爲難,崔曄心有所感似的轉過頭來。
不期然間目光相對,阿弦倉促一笑,現身,趕前幾步,訕訕道:“阿叔。”
崔曄見她居然正好就在,眼神有瞬間的朧忪,神情卻在不知不覺間有些放鬆下來,先前的那一絲猶豫遲疑蕩然無存。
他站住腳:“你……是休班了麼?”
阿弦道:“是。阿叔是來相見許侍郎的?”
崔曄“嗯”了聲:“有些瑣碎之事。”
兩人對面站了一會兒,崔曄道:“既然如此,一塊兒走吧。”
阿弦答應了聲,這才同他往外而行,只跟在他身側一步之遙。
起初兩人誰都不曾開口。阿弦頗覺尷尬,心中便想找些輕鬆些的話題打破這般“僵局”。
思來想去,於是問道:“上次見到的阿叔的表弟表妹們,是住在府裡麼?”
崔曄掃她一眼:“是啊。”
阿弦忽然覺着這個話題彷彿也不好,只是改口已來不及了,便硬着頭皮道:“這樣一來,夫人只怕是很高興的。”
崔曄微微蹙眉:“高興什麼?”
“啊?”阿弦聽出他的口吻有些冷,一錯念,幾乎忘了自己想說什麼了,過了片刻才終於道:“夫人常說府裡有些冷清……這下多了好幾口人,應該熱鬧許多了吧。”
崔曄聽了這句,面色略有緩和:“哦,這倒是。”
阿弦鬆了口氣,既然提到了韋江等,不免想起昨晚上的那個詭異的夢,阿弦覺着嘴裡口水涌動,舌頭在其中隨波逐流,卻攪亂一團,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不知不覺中,兩個人已經出了戶部,此時天色更暗幾分,秋風乍起,阿弦官袍單薄,身上微冷。
正想道別,崔曄道:“你怎麼來的?”
阿弦並沒馬匹,只是步行,崔曄道:“天冷,我送你回去可好?”
阿弦本要說不用,但他既然開口,直接回絕似不妥當。
於是道:“那就有勞阿叔啦。”
崔曄沉默。
其實崔曄在開口之時,也已經後悔——畢竟此刻阿弦不是之前那樣女扮男裝,她是身份公開的女官,若還是像之前一樣同乘一轎,只怕會招來閒言碎語。
他向來想事情縝密周到,居然會犯這樣古怪低級的錯誤。但阿弦已經答應了,總不能再反悔。
忽地又想: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又何必如此拘泥避忌,反顯得心中有鬼。
一念至此,這才釋然。
兩人上了轎子,阿弦惦記着昨晚那個夢,在心中演練如何開口,是否要開口,一時也沒有在意跟他如此相近。
崔曄聽她呼吸不穩,便問道:“在想什麼?”
阿弦這才驚醒,發現兩人貼臂而坐,這場景,卻有些像是昨夜夢中所見。
“阿叔,”阿弦定神,試着將心底的話說出來:“阿叔的表弟妹們,像都是極出色的人物,阿叔必然心中欣慰?”
崔曄道:“也不盡然,這一次他們回長安,我們是第一次見。”
“原來如此,”阿弦詫異,復絞盡腦汁道,“昨兒見面後,我們還說起來,這位阿江姑娘貌美非常,又值妙齡,只怕求親的人很快就要涌到崔府……”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而且有種不妙預感,上次她這樣處心積慮跟崔曄“套話”的時候,好像是……因盧煙年之事弄巧成拙。
崔曄道:“是嗎?你們背地裡還說這種話?”
阿弦一刺,她苦思冥想才找出的話,卻幾乎句句都有錯:“我並沒別的意思。”
崔曄淡淡道:“我也只是問問而已。”
阿弦驀地想起上次他叫下人給自己收拾行李,一時如坐鍼氈。
手在腿上一捶,阿弦哼道:“不管怎麼樣,阿江姑娘他們,到底是阿叔的表弟妹們,真正的親戚相關,不像是有的人,本不相干……哼,這次阿叔大概不會叫人幫他們收拾行李了吧,大概還會讓人把行李放起來,免得人走了呢。”
崔曄聽出來:“你……是在說我上次給你收拾行李?你覺着我是在趕你走麼?”
阿弦扭頭:“我沒這麼說!”
崔曄道:“但你是在這麼想。”
阿弦實在坐不住,轉回頭來看着他:“那我還能怎麼想?是你先這麼做的!”
崔曄道:“你已經跟我說過多少次要離開崔府,難道我還要叫人把你的行禮放起來,免得你逃走?”
阿弦被堵了堵,卻又道:“就算我要走,我自己有手,難道不會打包行禮麼?哪裡需要人幫忙,你爲什麼不乾脆叫他們把我的東西扔出門口去?這樣豈不是更直截了當!”
崔曄喝道:“阿弦!”
阿弦不理,起身便要跳出轎子,崔曄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腕子,輕輕一拉,便將人拽了回來。
猝不及防,阿弦半是跌坐在他的腿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阿弦忙不迭挪開去,離他遠了些,手忙腳亂裡,衣袍都亂了。
轎子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更怪。
終於是崔曄先咳嗽了聲,緩聲道:“你若要下轎,不可如此隨意亂跳,會受傷的,要先叫他們停轎。”
阿弦聽他開口就說這句,儼然是“收拾行李”的另一種表達,“哈”地一笑道:“那好,你叫他們停轎,我走就是了。”
崔曄一怔,臉上露出無奈之色,復又笑道:“你是怎麼了,爲何總跟我胡亂置氣?”
他這樣一笑,又是溫聲無奈地詢問,卻彷彿能將所有陰霾不快皆都掃除。
阿弦只瞄了一眼,心裡的氣就消了大半:“我纔沒有。”
崔曄卻哼道:“你還敢跟我置氣,先前跟袁少卿他們又在酒館裡幹什麼?”
阿弦睜大雙眼:“我怎麼啦?我們尋常吃酒而已。”
“好個吃酒,”崔曄哼了聲,“你先前曾答應我什麼來着?”
阿弦不懂:“說什麼?”
崔曄道:“那次在教坊你喝醉後,曾答應我兩件事,難道都忘了?還是你根本是搪塞我的話。”
阿弦頭上似有冷汗,總算想了起來。
那次喝醉無狀後,崔曄叫他答應兩件事,第一不可再推開他逃走,第二,就是不許跟袁恕己出去喝酒,以及不許歌舞。
怪不得昨日他先問袁恕己是否打擾了他們吃酒的雅興……當時還覺着他掃自己那眼有些古怪,原來是因爲這個。
阿弦先是心虛,然後看向他,理直氣壯道:“我沒有搪塞,我昨日沒喝酒,不信你問桓大人跟少卿就知道了。”
在桓彥範問她是不是去南邊的時候,阿弦差點兒借酒澆愁,但酒才沾脣,便想起先前喝醉的窘態,於是並沒有再喝。
雖不是因爲記得答應崔曄的話,但到底並未違背。
崔曄對上她認真的眼神,笑說:“好。我相信阿弦。”
阿弦肩頭放鬆,暗自感激昨日那個自己。
因戶部距離崔府較近,離平康坊卻遠,阿弦自忖不必讓他繞路,掀起簾子看看外頭,果然崔府在望。
阿弦道:“我在這裡下就好了。”
“……”崔曄道:“沒有話再跟我說了?”
阿弦一怔,果然記起一件事,這件事從昨日一直困擾到今天,阿弦道便把南邊水患,許圉師想派自己過去一節跟崔曄說了。
阿弦問道:“阿叔覺着我該不該去?”
崔曄道:“你問我?”
阿弦點頭:“是,我想聽阿叔的意見。”
半晌,崔曄並未做聲。
阿弦喚了數此,崔曄才沉聲而緩慢地說道:“於公而言,我認爲你該去。”
這個答案,其實在阿弦的意料之中:今日她本幾次想去回覆許圉師,但是心裡始終惦記着該先問過崔曄。
休班後她本已下定決心,此時又得崔曄這句話,足以。
“我知道啦,”不等崔曄再說,阿弦道:“我知道該怎麼做。”
崔曄驚異:“阿弦,我……”
阿弦把心一橫,道:“其實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阿叔。”
崔曄道:“什麼事?”
阿弦未曾立即回答,雙手放在膝頭,袖口上的金色鳳羽隨着轎子搖擺,彷彿也搖曳起舞。
許久,阿弦輕聲道:“我昨晚上,做了一個夢。”
崔曄道:“什麼夢?”
阿弦道:“我看見……有人在拜堂成親,而、那個新郎官是……”
當時那人回頭,竟不是陳基,而是現在,在她身旁的崔曄。
阿弦低低道:“我看到那新郎官就是阿叔,所以我想……也許,阿江姑娘真的是阿叔的命中註定。”
身旁沉默。
阿弦忽地覺着窒息,揚聲叫道:“停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夥伴們~(╯3╰)
在這一章裡告訴某個小朋友:上次你留言說看不到的時候,我特意爲你修改了防盜的訂閱比例,你高興地說看到了。後來你許久不曾出現,現在又出來說看不到,你覺着是什麼原因?我並沒有提高防盜比例,那麼是不是隻有一個可能?
另外一個小一點的可能是,晉江app會經常性抽風出現看不到的問題,請用手機或者網頁試一下看看,我真心希望這只是個誤會。
作者每天辛苦更新萬字,手腕腱鞘炎疼得上膏藥還在堅持不懈,能不能給予一些尊重?
感謝正版訂閱的小天使們,感謝有你們的存在,我纔有動力,這樣努力認真地繼續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