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話之時, 桓彥範總算從水田裡走了出來,這會兒他也不比阿弦好到哪裡去,雙腿跟袍擺上沾滿泥水, 胸前跟臉上也被濺上了泥點, 平添幾分頑劣之感。
眼見崔曄忽然出現此地,桓彥範自是大爲意外,他在衣袍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水,正欲見禮, 崔曄卻對阿弦道:“你先到車裡去。”
阿弦一愣, 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水:“阿叔, 還是不了, 我騎馬很好。”
崔曄只淡掃了她一眼:“還不去?”
阿弦頭皮一緊,舉雙手投降, 走前兩步總算又想起桓彥範。
回頭看時,卻見桓彥範正也看着此處,滿面詫異, 阿弦向着他吐了吐舌頭, 先行上車。
桓彥範收回目光, 端肅正視面前之人:“崔天官有禮, 天官怎會在此?”
崔曄看着面前的少年, 溫聲道:“這次出來並非公務,而是私事,桓翊衛不必多禮,請自便罷了。”
方纔阿弦攔驚馬摔倒在田地裡, 桓彥範過去相救,兩人談笑不羈等等,崔曄都看得甚是明白。
其實對於桓家這少年弟子,崔曄並不陌生,畢竟他是吏部之人,最清楚滿朝文武百官的出身資歷等,桓彥範雖屬於祖上恩蔭出仕,但這少年豁達明朗,雖然年紀不算太大,卻機變而世故,但凡同他相處的人,無不稱讚,如魚得水。
且生得也不差,俊眉秀目,稱得上“年少英武”四字。
若是在兩個月前,崔曄興許會認真地想一想……桓彥範跟阿弦的“可能性”。
畢竟跟陳基相比,不管是年紀,相貌,出身,人品,桓家少年,都算是上上之選,正跟阿弦相襯。
崔曄從一個“家長”的角度比量,在陳基,袁恕己,桓彥範三者之中,他較爲中意的是桓家少年。
但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崔曄淡然而不失有禮地向着少年一點頭,轉身上車。
桓彥範本想問他既然並不是公務,卻不知是爲了什麼“要緊”的私事,居然不遠千里跑到這種險惡地方來。
但到底並沒勇氣相問。
他又看了看那輛馬車,可見人跟人之間是不同的,同樣落水沾泥,爲什麼他並沒被邀請上車?
無奈,只好悻悻上馬而已,風一吹,溼了的褲腳緊緊貼在腿上,冰涼沁冷,風一吹,尤其難受。
***
且說阿弦聽命上車,在車轅上探頭看向車廂裡頭,卻見物隨人形,甚是清雅整潔,纖塵不染。
才嘖了聲,旁邊玄影也跳了上來,正欲往裡鑽,被阿弦一把抱住,低低說道:“不成不成,你會把阿叔的車子弄髒的,就跟我一塊兒在這裡坐好了。”
玄影雖很有親近崔曄的意思,被阿弦一攔,卻也十分知趣,便靠在阿弦腿邊。
此時崔曄同桓彥範說完,也正上車,卻見她挨在車門處坐着,道:“怎不入內?”
阿弦正在擰自己滿是泥水草土的袍子,那水順着指縫嘩啦啦地往下流。
阿弦甚是不過意,吐舌道:“阿叔,我一身泥,就不進去了,免得弄髒你的地方。”
“囉嗦。”崔曄哼了聲,俯身入內之時,舉手在她肩頭一握。
“喂喂!”阿弦叫着,身不由己地被他拽了進去。
玄影站起來,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內,身後桓彥範策馬趕來,衝着它打了個唿哨。
玄影又喜歡起來,趁着馬車才緩慢起步,便從車上一躍而下,桓彥範俯身將它抄起,橫搭在自己的身前。
桓彥範撫摸它溼潤的狗毛:“你說,小爺我這是不是以德報怨?你這狗子,幾世修來的福分。”
玄影“唔”地叫了聲,趁機在他身上蹭蹭毛上的泥水。
***
阿弦才進車中,那厚而鬆軟的毯子即刻被她身上的泥水打溼。
阿弦叫起來:“我說我不進來的,好端端的這多麼可惜?”
崔曄道:“是東西要緊,還是人要緊?”
阿弦想也不想,回答:“東西貴,東西更要緊。”
崔曄一怔,然後舉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彈落:“你再說一次。”
阿弦捂着頭,笑道:“再說你還敲我的頭,當我傻麼?”
崔曄看着她爛漫的笑,竟有瞬間的恍神,道:“阿弦當然不傻,阿弦最精靈了。”
忽然被誇讚,阿弦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崔曄,她當然不覺着自己很傻,但也不至於有什麼“精靈”之處,崔曄這話像是在笑她,可偏偏他是感慨似的語氣,並無半點嘲笑之意。
阿弦正琢磨時,崔曄卻發覺她縮在馬車一角,不敢動彈,原因自然是怕身上的泥水更髒了車廂。
崔曄心中一嘆,道:“阿弦……”
正好阿弦心裡想到了一個她牽掛不放之事:“阿叔。”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彼此一怔,崔曄道:“怎麼?”
阿弦道:“沒……你、你要說什麼?你先說。”
頷首,崔曄沉吟道:“你把……溼衣裳脫了吧。”
阿弦目瞪口呆,打死也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瞪大雙眼,半驚半嚇地看着他。
崔曄道:“放心,我不看你。”
阿弦慢慢地紅了臉。
崔曄仍是波瀾不驚地說道:“你的衣裳都溼了,這樣是要生病的,聽話。”
阿弦用力搖頭:如果還是當初在英俊看不到的時候,倒是無妨,現在怎麼可以。
一念至此,腦中忽然有一幕場景影影綽綽地掠過,似乎……同現在這種情形有些“大同小異”。
那好像是在桐縣……
阿弦正在回想,那邊兒崔曄舉手將自己的大氅解開。
阿弦察覺,驚問:“阿叔,你幹什麼?”
崔曄將大氅脫下,緩緩半跪而起,竟向着她這邊兒傾身過來。
阿弦不明所以,忙往後退,一邊瞪着他。
崔曄輕輕一抖將大氅展開,猶如一面輕薄而保暖的被子,披在她的身上,道:“這樣你放心了吧?”
這大氅織錦爲表,狐裘爲裡,披在身上的瞬間便有一股暖意融融。
崔曄道:“我可不想才見到你,便見你病倒。把那溼了的衣袍扔了,這裡有兩件棉衣裳,是我臨行虞娘子託我帶的,你可以換上。”
“姐姐帶衣裳給我了?”阿弦驚喜交加。
因她此行是奉旨,不能多帶“家人”,又因擔心路途險惡,便把虞娘子留在京中,仍是託付袁恕己照料。
現在想想,卻是明智之舉,不然的話,宛州客棧那一場,先就難過。
崔曄道:“是,你不可辜負了她的心意。”
阿弦情不自禁地抓住那襲狐裘大氅:“那我、我回去再換,不至於就立刻生病,我沒那麼嬌貴。”
崔曄默然:“你是不聽我的話了?”
他的口吻中,竟有一絲惆悵感傷之意,聽得阿弦心頭不安。
他在書房之中,執筆吐血的那幕毫無預兆地又浮現在眼前,阿弦越發心驚肉跳,當下不顧再想別的,只忙道:“我聽,我聽還不行麼?”
***
崔曄盤膝而坐,雙手環抱胸前,側身垂眸,彷彿假寐。
耳畔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夾雜着阿弦偶爾有些“奇怪”的聲響。
她用崔曄的大氅遮着身體,自個兒在裡頭,手舞足蹈地解換衣裳,就似哪吒鬧海,翻江倒海,不可一世。
忙碌之中阿弦悄悄看一眼崔曄,卻見他微微閉眸,仍是一副雷打不動世事無礙的模樣,跟自己這樣手忙腳亂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由一樂。
終於換好了衣裳,忙活的身上出了些汗,大概也有這狐裘大氅的功勞。
這上頭彷彿還有一股很淡的松香氣息,類似崔曄身上的味道,阿弦已經是久違了。
趁着崔曄還未睜開眼睛,她握着大氅,埋首湊過去,很想深深地嗅一嗅,但在臉要碰到那絲滑的織錦之時,驀地醒悟:這種行徑看起來好似有些“奇怪”……
是不是有些太過“猥瑣”。
阿弦咳嗽了聲,強壓住想要埋首其中的渴望。
她握着大氅遞換給崔曄,假裝無事道:“我好了,阿叔……”
崔曄聽了這聲,才緩緩睜開雙眸。
卻發現她身上穿着銀白色的府綢常服外袍,雖是棉服,仍有些鬆鬆垮垮的,且袖子挽起,下襬的袍子也被撩了起來,掖在腰間。
好似她出來後,更加瘦了一圈兒。
看的崔曄心頭髮抽。
只不過,這皎潔的銀白色讓阿弦的眉眼也無端柔和了幾分,瞧着總算有幾分曼麗之意了。
然而發間還殘留着方纔倒在田地裡留下的一些泥草等物,加上她一日的顛簸,頭髮都有些散亂了,機率散發被水打溼,胡亂貼在額頭跟臉頰、後頸上。
崔曄道:“也不知擦一擦。”
阿弦忙抹了一把臉。
“你那是猴子洗臉麼?”崔曄無奈:“你過來。”
阿弦問:“幹什麼?”
崔曄皺眉不答。
然而看見他一皺眉,阿弦連問的心思都沒有了,忙從對面挪到他跟前。
崔曄把她往身旁又拉了一把,舉手將她的髮簪摘下,頭髮打開。
阿弦的頭髮格外細軟,飄在他的手中,好似上好的絲緞,手略一鬆,便有些傾瀉,萬千青絲纏繞指間,手指竟有些酥麻之意。
崔曄凝住心神,叉開五指,輕輕地給她梳理妥當,又好生在頭頂綰了一個髻。
從頭到尾,阿弦乖乖地一動不動。
原來崔曄這樣溫柔的舉止,讓她在剎那間竟想到了老朱頭。
她從小到大,在懂事之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頭髮都是老朱頭給梳理的,甚至在她長大之後,老朱頭還時不時地給她梳梳頭,綰個髻之類,自從老朱頭去後,再也沒有人給自己梳頭了。
忽然間被崔曄如此,阿弦心中波瀾起伏,卻又有些奇異的受用。
感覺他溫和有力的五指從頭頂緩緩梳過,微暖的掌心貼着發端跟額角掠過,阿弦舒服的幾乎熏熏欲睡。
除了老朱頭,再沒有人能這樣跟她親密無間。
這真像是一個很好的夢,她都有點不願醒來了,但是……
“阿叔……”朦朦朧朧裡,阿弦一震,她終於想起自己要對他說什麼。
“嗯?”
“有件事我想要告訴你——”
“何事?”
阿弦略微遲疑,轉頭看向崔曄:“上次我說,跟韋江成親的人是阿叔……”
崔曄的面上原本有一抹近似溫柔的笑,聽了這句,笑影稍微一收:“是。”
阿弦鼓足勇氣:“其實跟她成親的,不是你。”
這一句話,就像是春風,撩動了他眼底的一泓春水。
崔曄微笑:“是麼?”
阿弦略覺窘然,舉手撓撓自己的額角:“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看錯,但是後來,在宛州的客棧裡,我又做起了那個夢,才發現……那個新郎官真的不是阿叔,我本來想告訴阿叔的,誰知又遇到了……”
“我知道。”不等她解釋說完,崔曄回答。
“知道?”
崔曄點頭:“你說的那句話,我從未相信過。”
——什麼跟韋江成親,什麼看見新郎官是他……
“你並未相信,”阿弦吃驚:“真的?”
崔曄笑看着她,輕聲嘆道:“不過,我倒是有點傷心的。”
“傷心?爲什麼?”阿弦更加驚疑,心噗通噗通亂跳,本能地想到:“難道,難道你跟韋姑娘已經……”
笑影越深,崔曄道:“我傷心是因爲,你居然以爲我會喜歡韋江。”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今天份的麼麼噠奉上~(╯3╰)
不吃藥一覺醒來就會好這種錯覺果然靠不住,於是今天又開始吃藥,然而吃太多,感覺要在肚子裡打架了。
如果給阿叔麼麼噠也許就好了,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