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宜司大牢。
深處牢房。
兩道身影對坐,雙手合十,嘴脣輕顫,默默唸誦經文。
狄進看到這一幕時,都不禁愣了一愣:“吳景怎麼和寶神奴關在一間牢房了?”
大榮復解釋道:“三個多月前,寶神奴的病情突然加重,發狂大叫,這賊子又是要犯,獄卒們也頭疼不已,直到吳景出面,唸誦佛號,他才安靜下來,此後丐首處決,吳景也延緩了行刑,留了下來,鎮壓賊子!”
此時乞兒幫曾經的頭目,自宮中的“二爺”典御吳氏,“三爺”富商何萬,“四爺”刑案孔目魯方,到“七爺”乞兒頭目婁彥先,已經統統行刑問斬。
按照吳景自己的意願,他本來是與這些人一同領死,贖去當年所犯的罪,沒想到卻與“大爺”寶神奴同處一監,考慮到之前一直跟婁彥先同監獄,倒成了丐首指定獄友……
此時此刻,狄進凝視着那名神態平和的犯人,卻又有些感慨:“世間沉浮,大是大非,吳景經此歷練,如今是真正的‘悟淨’了!”
悟淨依舊是一身囚服,並未穿着寶相莊嚴的袈裟,頭頂還長出了細密的頭髮,也未剃得一乾二淨,但此時的罪囚,卻比起寺院裡那些枯坐蒲團的僧人,更有四大皆空,六根清靜的出塵之意。
從某種意義上,這段監獄內的生活,纔是這位曾經滿懷戾氣,偏執害人的武僧,真正向佛的一段修行。
牢房內的兩人也發現了外面的注視,換成以往,他們根本不加理會,但這次寶神奴卻似乎感受到那熟悉的氣息,雙目陡然露出厲色,扭頭朝外看來。
悟淨見狀,不慌不忙,聲音稍稍昂起:“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這並不大的聲音,卻如同暮鼓晨鐘,寶神奴身軀一震,面容變幻不定,口中卻又下意識跟上:“苦海無涯,回頭是岸……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打開牢門!”
狄進目睹這一幕,目光微動,臨時改變主意,不將犯人帶往刑訊室提審,直接吩咐道。
大榮復親手拿着鑰匙,打開牢門的鎖,狄進走入之前又道:“你守好這裡,勿讓旁人靠近!”
“是!”
待得走入牢內,悟淨已經起身行禮:“公子!”
“有勞了!”
狄進雙手合十,同樣還了一禮,又直接問道:“此人如今的狀態,可是僞裝出來的?”
悟淨道:“不是僞裝,他的‘善念’正在逐漸佔據軀殼!”
“‘善念’麼?”
狄進問道:“可是因爲此獠本身患有離魂症,又在淨土寺內研習佛經,纔有瞭如今這個‘善念’?”
悟淨稍作沉吟,緩緩開口:“貧僧不比二師弟精通醫術,不敢斷言,然這份‘善念’似乎誕生得頗早,他近來與貧僧交談,並未提及淨土寺,倒是說了少年時在遼國的往事!”
“回憶往昔……”狄進奇道:“在遼國時期發生的事情?能具體說一說麼?”
悟淨組織了一下言語,露出歉然之色:“請恕貧僧難以完全複述,他所言斷斷續續,不成章法,但主要是少年習武,期間提到了自己的師父,文武雙全,有經世大才,可惜卻隱居避世,不爲世間所知!”
“寶神奴的師父?是了!寶神奴如此武功,若非家傳所學,必然也是要有師承的!”
狄進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確實忽略了一點。
寶神奴是後來從歐陽春的師父歐陽崇仁那裡偷來了渤海王族的秘傳神功,亦或是得不懷好意的歐陽崇仁傳授秘籍,反正無論過程是怎樣的,結果都是這位年輕強者,本以爲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爲天下無敵的強者,卻練成了瘋癲。
但在此之前,寶神奴的武功就已是相當強橫,得蕭太后賞識,爲貼身親衛,有賜姓爲蕭的機會。
那此人原先的武功和學識,又是怎麼來的?
“時間太久遠了,寶神奴都是年近六十的人,其師父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狄進念頭一轉,暫行壓下,接着問道:“倘若‘善念’完全佔據身體,會將此前的罪惡全部交代出來麼?”
“不會!”
悟淨搖頭:“他的善念只是壓抑住了心中的惡欲殺意,卻未徹底放下過往的執念,公子若要審問他,他只會閉口不言,而不會將以往的事情全部交代出來……”
“原來如此!”
狄進微微點頭,倒也沒有怎麼失望,如果善念人格真的能將秘密和盤托出,以寶神奴本我的性情,他是真的可能會逆行氣血,自我了斷的。
現在人還活着,說明寶神奴依舊抱有期待。
果不其然,一旦悟淨停止誦經,他的面容又開始扭曲變化,最終低嘶一聲,恢復到了以往的冷漠之態:“狄進,你終於回來了!讓這個臭和尚滾出去!我就告訴你要案的秘密!”
狄進理都不理,只是打量着他,嘴角微微揚起:“寶神奴,你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所成就的事業雖然難以改變世間大局,但也遠非常人可比,結果死到臨頭,卻連自己都漸漸丟失了,豈非正是佛門所言的因果報應?”
寶神奴麪皮微微抽搐了一下,馬上反脣相譏:“你若是對我心中的秘密不感興趣,就不會來此,既然來了,出此言語相激,反倒顯得底氣不足!”
狄進平靜地道:“我此來不是聽你的秘密,而是告訴伱一件事,在遼主壽辰上,‘天耳’楊瑰親手僞裝成內侍,毒死了南院樞密使、左丞相張儉,遼主這回是真的把你們‘金剛會’放在心上了!”
寶神奴面色再變,但這回卻是不驚反喜:“好!殺得好!我們忠心耿耿二十多年,卻被棄之如敝履,如今見了血,遼庭纔會重視!陛下有雄才,會重新啓用‘金剛會’的!”
狄進沒有否認:“如今宋遼兩國的關係,因佔據河西的党項李氏,進入新的局面,遼主確有雄才大略,啓用‘金剛會’這種已經成規模的諜探組織,是很有可能的!但遼主年歲已高,爲求續命甚至服用禁藥,駕崩之後,太子繼位,他對你們‘金剛會’卻是深惡痛絕!”
“當天子的,若是完全因一己喜惡行事,那就是昏君,你不必挑唆!”
寶神奴哼了一聲:“何況來日之事,誰也說不清楚,我已經給他們指了一條出路,如果無法走出去,那就是一羣無能的廢物,與我何干!”
狄進微微點頭:“既如此,你沒有什麼遺憾,對我們也沒什麼用處了,可以伏法了!”
寶神奴一怔,只覺得不可思議:“笑話!你會直接殺了我?”
“爲何不會?”
狄進反問:“我原本留着你,是爲了震懾‘金剛會’的殘黨,讓他們不敢再回歸京師,如今‘天耳’在遼國中京的所作所爲,已然是孤注一擲,要麼從此成爲孤魂野鬼,誰都不要,要麼展現出威脅性的他們,重新被遼庭接納,但到那個時候,‘金剛會’肯定也會聽命於新的首領,那是離開遼國二十多年的你,能夠知曉的麼?”
寶神奴面無表情,手指卻捏了起來。
狄進道:“看來你明白了,你爲‘金剛會’爭取到了一條前路未卜的新道路,與此同時你也徹底失去了對‘金剛會’的掌控,你心中藏着的那些情報,是真的過時了!”
寶神奴雙眼眯了眯:“機宜司內有叛徒,還有昔日丁謂之禍,殘留的餘黨,你都不想知道了?”
“當然想知道,但這些都是小事,我不會在上面花費太大的精力!”
狄進道:“我目前主要關注的,是宋遼夏三國的大局,豈會捨本取末,跟你們這羣諜細不斷糾纏?”
寶神奴冷笑:“諜探人人都瞧不上,可人人都在用,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有時候一條關鍵的情報就能改變數萬人的成敗,因此就連那些夏蠻子,都會安排諜細收買情報,你敢輕視?”
“不是輕視,只是抉擇!”
狄進道:“就好比機宜司,確實存在着一個叛徒,之前想過辦法,但一直沒有找出來,就只能保持戒備,不再深究!事實上任何一個勢力,都無法做到上下絕對齊心,倘若不斷自我懷疑,弄得人人自危,豈非因噎廢食?至於那所謂因爲丁謂之亂而失勢的官員黨羽,只要國朝強盛了,毋須理會,他們自然就散了!寶神奴,你若是隻有這些旁枝末節的小事,還是在人生的最後關頭,爲自己保持些許尊嚴吧!”
寶神奴面色還能保持平靜,眼神卻死死地盯了過來,一時間也拿不準狄進所言,到底有幾分真心。
然而旁邊的悟淨一直默默聆聽,此時雙手合十,再度開口:“昔日貧僧妄造殺孽,辜負了恩師的一片心意,主因乃自身偏執惡欲,次因是乞兒幫婁彥先所誘,今婁彥先伏首,乞兒幫一衆禍首隻剩閣下,前塵已了,貧僧正好與閣下一同受刑吧!”
狄進覺得這位如今悟道,赴死未免可惜,但沒有人有資格替枉死者原諒他人,雙手合十,由衷地道:“送大師!”
寶神奴終於變色,咬了咬牙道:“狄進,別的事情你都可以忽略,但你那姐姐當年牽扯到什麼要案中,你也準備不聞不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