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卿此行勞苦,於國朝有大功,賜座!”
當狄進來到垂拱殿內站定,劉娥開口,語氣裡帶着讚許與撫慰。
漢唐時期的使臣之路是很兇險的,往往與敵國使節短兵相接,殺人和遇刺是家常便飯,有的甚至還要順帶滅個國,但宋朝立國以來,還真的沒有一位使臣在異國他鄉遭到這般待遇。
而狄進面臨重重困境,不僅安然無恙地帶着使節團迴歸,還讓遼夏徹底翻臉相向,如此功績確實前所未有,自是既有嘉獎,又要安撫,若不是這位實在太過年輕,破格提拔爲翰林學士,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趙禎心裡也是這般想的,但有太后執政,他不好直接表達,只是雙目明亮,嘴角含笑。
“此乃臣分內之責!”
內侍將圓凳搬來,狄進再度行禮後,成爲一衆紫袍裡唯一的緋袍,卻沒有即刻入座,而是從袖中取出奏劄:“臣有《定邊十策》,望太后、官家御覽!”
殿內一靜,夏竦不禁側目。
英雄所見略同麼?
狄進忽略旁人的目光,注視着內侍將手中的奏劄接過,轉入珠簾,呈給太后,才緩緩坐了下來。
倒不是要提前堵死夏竦的路,他如今根本不缺功績,沒必要搶別人的功勞,卻得儘可能地爭取宋夏戰事過程中的話語權。
再加上夏竦遲遲不出手,那就別怪他先行定策了!
當這份早在出使前就開始計劃,後來根據所見所聞,不斷完善補充的《定邊十策》,在垂拱殿君臣上下手中傳閱了一遍後,衆人都頗爲驚異。
準確的說,是又驚又喜。
夏竦本以爲英雄所見略同,但這位年輕臣子的積累是遠遠不及自己豐富的,可細細看了,竟猶有過之,眼中不禁掠過複雜之色;
晏殊看到了自己建議的“罷內臣監兵,不以陣圖授諸將”“募弓箭手教之,以備戰鬥”的策略赫然在目,同樣涌起了知己之感;
其他人也看到了自己所想的方略,關鍵是還有十分具體的實施步驟。
實際上,狄進的“和党項,滅李氏”之法,不是沒有人考慮過,由於西夏無法自產自足,現階段又過於依賴青白鹽的售賣,最好的策略無過於封鎖經濟,再以夷制夷,孤立李氏,一舉瓦解這個威脅巨大的党項政權。
但從戰略的計劃到實施,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有多少一開始驚才絕豔的謀略,落在執行層面卻一塌糊塗,淪爲紙上談兵,尤其是這種拉攏分化番人的行動,更是說易行難。
稍有不慎,就可能反過來被敵人利用,明明是與宋人作對的部落,卻可以僞裝成親宋陣營,即便是親近宋人的党項部落,也可能在關鍵時刻反水,讓宋軍進攻時難以分清敵友,從而吃上大虧。
而現在狄進的十策,條條樁樁都是對戰略計劃的實際補充,劉娥仔細看完後,眼中的讚許之色尤盛,卻又問出了一個關鍵問題:“狄卿親見李元昊,對於此人有何看法?”
狄進道:“武有謀勇,文有韜略,卻又自負過人,驕狂到不可一世!”
這個評價相當高,但仔細想想,也頗爲確切。
不是這樣的人物,是不敢在遼國中京,做出那等堪稱瘋狂的舉動的!
趙禎則好奇地道:“那他到底要做什麼?”
狄進道:“李氏父子所求,是建國稱帝!”
“李德明老謀深算,能屈能伸,先建都城興州,造宮殿,再封衛慕氏爲後,李元昊爲太子,籍此試探宋遼反應,倘若兩國並無明面反對,恐怕就會正式稱帝……”
殿內君臣默然。
實際上如果李德明低調爲之,宋遼還真的不會有什麼大的反應,畢竟夏州政權本就是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只要他們內部稱帝,不對外宣揚,繼續認宋遼爲宗主,那外交局勢實際上不會有什麼改變。
但水是往低處流的,人心卻是高了還想高,且不說李德明稱帝后,會不會一改以前低調謙遜的風格,此人還有一位能力出衆,性情卻截然相反的兒子。
狄進接着道:“其子李元昊征戰回鶻,開疆拓土,自認爲西夏已據河西,實力雄厚,故而雄心萬丈!他認爲穿皮草做的衣服,以放牧爲生,這纔是番人的生活方式,不應該爲榮華富貴而止足不前,因此我朝這些年間給予夏人的貿易恩惠,他根本不屑一顧,而是準備用戰爭的勝利,獲得立國的資格,最終讓宋遼都同意李氏的帝位!”
張士遜難以理解這種想法:“可大戰一起,我朝必定關閉榷場,到那時党項人又該如此維持日常生計?夏州境內民生豈不凋敝?”
“李元昊會以戰逼之,重開榷場!”
狄進解釋道:“我朝對於西夏也無山川地利的屏障,倘若西夏立國,兵強馬壯,連戰告捷,李元昊就能逼迫我朝重開貿易,當然他若是能功成,索取的就不止是貿易了!”
張士遜連連搖頭:“真蠻夷也!”
王曾眯了眯眼睛:“既如此,李元昊接連行刺,目的是請戰麼?”
“王相所言極是!”
狄進道:“西夏有沙漠瀚海的地形優勢,我朝本就缺乏良馬,一旦大軍深入此境,糧草輜重運輸必定困難,党項人又早已習慣當地環境,足能以逸待勞,一旦大勝我軍,更能將兵馬徹底留在西夏境內,得以全殲!”
此言一出,君臣盡皆變色,王曾沉聲道:“我等不能如李賊所願!”
陳堯諮冷冷地道:“不能中了賊子的圈套,卻也不可畏首畏尾,此次必須征討西夏,不然羌民番人欺我國朝軟弱,邊境就永無寧日了!”
趙禎看着面容平靜的狄進,莫名涌起了信心:“狄卿以爲,該如何應對?”
《定邊十策》上面寫的是策略,狄進對於具體戰術也有準備:“臣以爲,當聯遼滅之!”
劉娥十分關注:“遼國也願對夏州用兵?”
狄進詳細解釋:“遼帝此前在中京城內通緝李元昊,擒之重賞,殺之重賞,又擬國書,問罪李德明,去其大夏國王封號,如若李元昊逃回夏地,命其送罪子檻送入京,接受審問,如若不然,遼國則要出兵伐之!”
“這一切是因爲李元昊在壽宴上下毒,本欲害我,卻誤殺了遼國南院樞密使、左丞相張儉,遼帝於諸國使臣面前顏面盡失,此後李元昊又奇襲四方館,如此挑釁,遼國必然用武,不然麾下藩屬部落也會覺得遼庭可欺,不服管束!”
“然遼主絕不希望西夏爲我朝所滅,更不願意看到我朝得河西之地,重開與西域的貿易,遼軍若是興兵入夏州,我軍不能引爲盟友,反要慎之重之!”
此言讓殿內的氣氛緊張起來,自始至終,宋朝最忌憚的還是契丹遼人,擔心契丹鐵騎有朝一日再度大舉南侵。
如今看來,依舊有兇險?
所幸接下來狄進話鋒一轉:“依臣之見,遼主並不願撕毀盟約,與我朝再興兵戈,遼軍他日若在遼西之地聚集,用意莫過於對內平怨,對外威逼,讓我朝即便取勝,也不敢放心收服河西之地!”
曹利用之前之所以受重用,正因爲他親自與蕭太后和遼聖宗接觸,瞭解對方君王的脾性,所作出的判斷讓人信服,如今狄進對於遼帝耶律隆緒的評價,同樣具備這樣的信譽。
劉娥緩緩點頭:“看來軍事之上,遼人並不能對我朝起到任何幫助,依舊是掣肘威逼!”
“請太后寬心,此番或許有所不同!”
狄進微微一笑:“畢竟遼帝的心思,党項各部卻難知曉,他們只看到了我朝要用兵,契丹的大軍也在逼近!”
殿內君臣眼睛一亮,立刻明白用意:“只要宣揚遼軍進逼即可?”
狄進頷首:“蠻夷之輩,多畏威而不懷德,番人仰我朝恩德,不見得懼我宋軍,但倘若宋遼大軍一起壓境,他們必感惶恐,加以宣揚,定能亂其軍心!”
衆人皆爲讚歎:“此法甚妙!”
這就是外交的便利了,四兩撥千斤,同樣能決勝於千里之外!
不過狄進提出借勢後,又適時地潑了一盆涼水:“然李元昊不是一味的莽撞之輩,他既敢實施誘敵深入之計,必是用諜細探聽了邊軍的情報,知道軍中將領多輕慢西羌之輩,一旦開戰,恐爭搶功績,不遵上命!”
喜意消退,殿內氣氛再度沉重,大家心裡都不禁苦笑起來。
說一千道一萬,戰前準備得再好,終究要真刀真槍地打一場。
而宋軍內部驕兵悍將,五代遺風的情況,上下其實都有數。
那些主和的臣子,也並非要對區區西夏委曲求全,實在是擔心一旦不勝,得之不易的和平局面被打破,國家又被拖入戰爭的泥沼。
畢竟前車之鑑,實在太多了,由不得很多渴望和平的老臣不重視!
“由此可見,首戰的成敗,至關重要!”
狄進卻在這個時候,說出最後的戰略總結:“首戰一旦取得大捷,番人知我朝天威,又懾於遼軍陳兵邊境,懼怕腹背受敵,懷柔之策必然奏效,對於李氏的統治是極爲沉重的打擊!若是首戰失利,以李德明之能,我軍就不能輕信党項諸部了,當即刻放棄‘和党項’的策略,轉而營建堡寨,徐徐推進!”
劉娥看向衆臣:“諸位卿家以爲如何?”
衆臣沉吟着,紛紛點頭。
劉娥愈發滿意:“那就應狄卿所言,和党項,滅李氏!”
狄進起身行禮:“謝太后!”
在他當仁不讓的爭取下,對夏戰事的策略,以“和党項,滅李氏”爲主,再以《定邊十策》輔之,接下來羣臣所作的,頂多是細節上的補充和糾正。
如果說之前還有爭議,那麼經歷了此番君前奏對,殿內重臣都是持認可態度的。
畢竟自己所言有理有據,對於三方局勢更是瞭如指掌,這樣的能臣所定的策略,才能讓宋軍以最小的代價,得到最大的戰略成果。
不過具體守邊的軍中將領人選,君臣都沒有詢問。
畢竟這位於軍中並無根基,貿然讓他舉薦,反倒容易得罪人。
然而狄進等了等,竟主動提了出來:“臣舉薦一將,或可擔此重任!”
劉娥暗暗凝眉,趙禎腦海中則想到了一個人選,但那位於前線並未立功,現在出馬似乎難以服衆,趕忙提醒道:“咳!狄卿慎重,準備舉薦何人啊?”
狄進頓了頓,說出一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人物:“前環慶路兵馬提轄,劉平,劉士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