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琬進宮的那一年是丙午年,正好趕上了今上李晟文四十整壽。因爲萬壽節之後放了一批宮女出去,於是她被分配到了曹昭容宮裡面做女官,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爲曹昭容整理文書。她從前在家裡面讀過兩年書,勉強認識一些字,做這整理文書的事情頗有些吃力。好在曹昭容對她並不苛刻,她也能慢慢地學習。
曹昭容比皇帝小兩歲,是宮裡面的老人了。宮裡面也只有她膝下有兩名皇子,太子李鶴和安王李翎都是她所出。所以她在宮中的地位很高,也頗受今上的看重。曹昭容長得是頗爲豔麗的,尖尖的瓜子臉並不顯老,看上去至多二十七八。同在曹昭容宮裡面的,還有一位周美人,也是宮中的老人了。但容琬並不常見到她,只遠遠地看過幾次,只覺得她比曹昭容更漂亮。
有那麼一次她去送文書給曹昭容,正好遇到周美人也在屋子裡與曹昭容說話。周美人留意看了她兩眼,突然一笑,向曹昭容道:“姐姐你看這丫頭長得像一個人。”
曹昭容也看向了她,笑了一笑:“像誰?我可沒看出來。”
周美人笑道:“乍一看像是宋泓兒,再仔細看看倒是像端靜皇后。”
曹昭容沉默了一下,笑道:“像端靜皇后多些吧!敏妃的臉沒有這麼尖。”頓了頓她又笑道,“扯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怕犯忌諱。回頭叫那些多嘴的奴才們傳出去了,又鬧得風風雨雨。”
周美人還是一笑,道:“這些話傳出去了,只怕像是石子落入了大海,連半點聲息也無。他向來不喜人提這些,我們也不過是私下說說,誰又有那個膽子往外傳?”說這話的時候她看了容琬一眼,復又去與曹昭容說話。只聽她又道:“這樣的丫頭倒不如送到他身邊去,也省的那些奴才們整日裡說陛下難以伺候,這樣的姑娘陪在身邊,任是誰都發不起火來。”
“你就口沒遮攔,半點忌諱都沒有。”曹昭容笑罵一聲,然後看向容琬,接過了她遞過來的文書放在一邊,道:“這些放在我這裡就好了。看好了你再來拿。”
容琬忙答“是”,惶惶然退了出去。回到自己屋裡的時候,她拿了鏡子細細端詳自己,左看右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自她進宮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像端靜皇后和敏妃。她是見過端靜皇后和敏妃的畫像的,怎麼都沒覺得自己哪裡像她們。
當這件事情漸漸被她遺忘,宮裡面開始張羅端靜皇后十年的忌日,正好是由曹昭容來主持,於是容琬也跟着忙起來。有那麼一次她送文書去乾寧宮見到了大常侍趙京。趙京沒接文書就先“咦”了一聲,二話不說就拉了她到一邊去囑咐讓她千萬不要再過來。話還沒說完,就只聽一聲輕笑傳來:“趙京你這小子又在藏什麼人不許朕見?這些年你是愈發膽大。”
趙京唬了一大跳,慌忙回身行禮:“臣見過陛下,陛下恕罪。”
容琬急忙跪下去,連頭也不敢擡。
那邊果然是今上李晟文揹着手踱出來,先看了容琬一眼,然後看向趙京,喜怒不明:“這就是你要藏起來的人?”
“臣斗膽,不敢讓陛下見她。”趙京低着頭。
李晟文挑眉,復又看向容琬,命她擡起頭來,然後又沉默了好久纔開口:“難怪你不敢讓她見朕。她是哪宮的?”
趙京忙道:“是清淮宮的。曹娘子命她送文書來。”
“給曹昭容再挑個伶俐的人過去吧!”李晟文不再看容琬,回身步入大殿。
容琬呆愣在那裡,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怔怔地看向趙京。趙京只一嘆,從她手裡接過了文書,道:“一會兒你回去收拾東西。我接你到乾寧宮來。”說着便拿了文書先走了。
回到曹昭容那裡說了這事情,曹昭容一時間竟是怔忡,過了好久纔開口:“去乾寧宮也好,連月餉都翻了一倍。不是壞事,你好好去吧!”
晚些時候今上到清淮宮來看曹昭容,隻字不提容琬。最後還是曹昭容先提了出來:“容琬那丫頭算不上太伶俐,還望陛下不要太苛責。”
今上笑了笑,卻問道:“今兒怎麼不見靜奴?她不是最喜人多熱鬧?”
曹昭容道:“周美人今天身子有些不適,剛吃了藥睡下了。”
今上看向曹昭容,沉沉一嘆,道:“那丫頭讓朕想起了她。”
“敏妃?”曹昭容大着膽子問道。
今上搖搖頭,道:“她像阿昀。”
曹昭容沉默下來,過了許久纔開口:“臣妾一直以爲陛下更愛敏妃。”
“是麼?”今上自失地一笑,臉上拂過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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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天氣轉涼。一場場大雪過後,滿世界銀裝素裹。容琬穿着件寬大的衣裳抱着一大摞文書匆匆走在去文書局的路上。到乾寧宮以後,容琬還是被安排到去整理文書。整理文書的人有許多,可就只有她一人連字都認不全。因爲她來得突然,又聽說是皇帝的意思才調到這裡來,文書局的人都不免有些欺負她,也不願意多教她。於是剛開始那些時候,她總手忙腳亂,事情好像怎麼都做不完。
主管文書局的女官見她這樣忙亂,臉色自然是不好,說話語氣也嚴厲。容琬又急又怕,一出錯就想哭,就差去與趙京說要調回曹昭容宮裡去。但她到底是沒這個膽子,只好委屈地在文書局做下去。
今上自然是知道文書局的情形的,可他只是冷眼看着,也不許趙京去幫她。終於有一天,容琬受了罰,被罰跪在雪地裡好幾個時辰,還沒等趙京說情,她就已經一頭倒在了雪地中。而今上一直在窗邊看着,從她跪在那裡的時候他就站在了那裡。
“趙京,抱她進來。”今上淡淡開口,然後轉了身。
今上讓他把昏迷不醒的容琬安置在了龍榻上,不等趙京說什麼,又讓他去太醫院請個太醫來。
趙京踟躕了一下,還是開了口:“陛下……這樣會不會……”
今上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道:“你去就是了。若再多嘴,你便不要再在宮裡呆下去了。”
趙京立刻噤了聲,飛快地退了出去。
看着牀上昏迷不醒的容琬,今上微微一恍惚,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思緒漸漸飄遠。等趙京帶着太醫匆匆趕來的時候,就只見他坐在那兒出神。趙京不敢貿然打擾他,只好是站在了一邊,小聲地開口:“陛下,太醫來了。”
今上回過神來,淡淡一笑看向太醫:“原來是請了孫太醫過來。”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有人放下了牀上的紗帳,孫太醫只當這是宮中女眷,於是小心翼翼地請了脈,然後開了方子。
今上問道:“可沒有什麼大礙吧?”
孫太醫道:“不是什麼大礙,只是受了涼,好生休息就好了。”
聽着這話,今上不再說什麼。趙京忙上前去請孫太醫出去。
等容琬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暗,四處都上了燈。乍一看周圍的情形,她就驚得坐起來,再一擡頭看到今上坐在茶爐邊上更是驚駭到了極點,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龍榻上下來,跪倒在地上:“陛下,陛下恕罪……”
今上只看着她,並不叫她起身來,又過了許久纔開口:“你進宮多久了?”
容琬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聲音都不穩:“回,回陛下,今年剛進宮。”
“起來吧!”今上不再看她。
容琬依言起身來,身子仍舊止不住地發抖。
“你很怕朕。”今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後看向她,“以後就跟在朕身邊吧!聽說你識字也並不多,在文書局做得頗爲吃力。”
容琬大驚,過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謝恩。
今上揮揮手讓她下去,再沒有看她。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些。今上捧着茶盞微微出神。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對這許容琬格外不同了。難道真的是因爲她長得有三分神似那已經去世十年的端靜皇后麼?想到這裡,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