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西涼之爭打得極爲艱難。因之前那馮將軍棄城而逃,等顏東賦到的時候,北齊已經佔據大半個西涼城。只餘東南一隅還有一小隊人馬堅守。那一小隊人馬由一位名叫蘇煥的小將帶領,陣法精湛,兇悍異常。北齊軍隊幾番與他們交鋒都敗下陣來,後又勸降無果,倒讓北齊的將領頭疼得緊了。
顏東賦一得知西涼城中還有人堅守,忙命人潛入城中與蘇煥取得了聯繫。於是幾日後蘇煥趁夜向城中北齊駐軍發起攻勢,百姓們也紛紛相助,打開了東城門得以讓顏東賦的大軍傾入城中,打得北齊軍隊措手不及。
天亮之後,西涼已經被奪下。北齊軍隊退至城外。談判就此展開。京中李晟文便下令讓顏東賦全權處理這談判的事宜。於是經過將近三個月一邊談判一邊不曾間斷的大小衝突戰爭的艱難局面,最終是北齊鬆了口,同意簽下合約。
回京之後,李晟文論功行賞,封了那小將蘇煥爲大將軍,又命他戍守西涼,一時間風光無限。又封了相關的人員,幾乎是人人都有賞,唯獨是缺了顏東賦。可顏東賦卻安之若素,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淡然。但這看在李晟文眼裡,卻讓他多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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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又是冬天,顏昀懶懶地靠在亭子裡面曬太陽。自從顏東賦從西涼回來以後她就想見見他,可一直都沒有機會。人人封賞,唯獨缺了她阿爹,她心裡面比誰都明白這是爲什麼。可她是不能說的,於是也只能忍着了。這進宮纔不到三年,她覺得自己已經變了太多了,可偶爾她恍惚又覺得自己沒有變,依然是那個敢愛敢恨的顏昀。但她清楚地感覺到,她和李晟文之間,已經變了。
他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待她了。若說當愛情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親情和依賴。他讓她感覺不到絲毫愛情,卻也感覺不到任何的親情和依賴。她能感到的,是戒備,還有疏離。這戒備和疏離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從何而來。她從來沒想過,原來他和她與歷代的帝后也沒什麼不同,除去了那層所謂愛情的皮,一樣都是爾虞我詐、各取所需罷了。
秦瓏拿着一個小巧的手爐來到顏昀身邊,微微笑道:“這兒還有些風,殿下拿個手爐暖暖吧!”
顏昀擡眼看向她,然後看向了那手爐,揮了揮手示意她拿開:“這才幾月就拿了手爐來,若真到了嚴冬該怎麼辦?”
秦瓏訕訕地一笑,道:“殿下近來身上總是涼涼的,還是暖和些爲好。”
顏昀自失地笑起來,她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身上涼涼的?這不過是太久坐在着宮裡面缺乏運動造成了而已。想到這裡,她忽然回憶起當初跟着顏東賦在西涼的時候。那個時候每到了冬天,他就會帶着她出去跑馬,直到滿頭大汗爲止。可自打那一年從馬上摔下來,後來又進了宮,她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碰過馬了。
看着她兀自出了神,秦瓏也便小心地退開去,不叫人去打擾了她。說起來這秦瓏跟着顏昀也不過這幾年,但因爲十分伶俐的緣故,顏昀分外喜歡她。可就算是喜歡她又倚重她,顏昀也不常與她多說什麼。太多時候顏昀都只是自己發呆,任誰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
下了朝李晟文還是繞到長寧宮來了。他已經有許多天都沒有到長寧宮來看她,其實心裡也想念得很。一進到長寧宮來,便看到她倚在亭子裡面出神,於是不許宮人們上前通報,自己走了過去。這原是想嚇她一下,可顏昀卻老早就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還沒擡頭就起身行了禮。李晟文一愣,尷尬地笑了笑,示意她起身來:“朕原是想嚇你一下,未曾想到你竟察覺了。”
顏昀垂下眼瞼不看他,只是微微笑着:“聽得陛下足音,所以有所察覺。”
“阿昀,你怎麼瘦了這麼多?”李晟文看着她尖削的下巴,皺了皺眉頭,又苦笑一聲,“這兩年,日見你瘦下去,可是心中有太多牽掛?”
顏昀這才擡頭看他,只是抿嘴一笑:“臣妾以爲,陛下心中的牽掛比臣妾多得多。”
李晟文呵呵笑了兩聲,道:“你說的是,朕心中的確有很多事情。”
“而且那些事情,陛下不願與臣妾說。”顏昀接過話來,語氣平靜,甚至還微微笑着。
李晟文倒是一愣,繼而哈哈笑起來,道:“朕有什麼不願與你說?阿昀你想得太多了。朕今兒來,是想邀請你一塊兒去西山跑馬,阿昀可願意?”這到西山去跑馬純粹是他剛剛纔扯出來的理由,這幾乎是下意識的,他不願意與她再說下去了。
顏昀看了他一眼,從容笑道:“陛下親自邀請,臣妾哪裡有不去的道理?”
李晟文鬆了一口氣,笑道:“那你去準備身衣服,朕也去準備。一會兒朕讓趙京來長寧宮接你。”說着他便轉了身,闊步離開了。
看着他的背影,顏昀挑了眉,復又坐下並沒有讓人去準備騎裝。秦瓏奇怪地上前來詢問:“殿下,這會兒不準備着麼?若一會兒……”
“聖上不會來的。那不過是說笑罷了。”顏昀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靠在那軟靠上,閉上了眼睛。
初冬的陽光,總還是有些暖意的。
聽了這話,秦瓏卻愣住了,又不敢問,只好先叫人去準備了以防萬一。可一直過了晌午,乾寧宮都沒有來人。再看着顏昀淡然地靠在軟靠上,她輕嘆了一聲,也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心情了。
午後吃了些點心,顏昀叫人拿了棋譜來研讀。秦瓏是會下棋的,於是便陪在身邊與她對弈。顏昀執黑,秦瓏執白,卻見白棋比黑棋還凌厲許多。一局棋下完,顏昀看向秦瓏,笑道:“之前還與你說了許多,這樣的下法,是容易讓人看出破綻的。”
秦瓏吐了吐舌頭,一邊撿棋子一邊道:“奴婢哪裡是殿下的對手,不過是陪殿下耍樂罷了。”
“下棋,豈止是耍樂。”顏昀若有所思笑了一笑,重新拿起茶几上的棋譜來看了看又丟到一邊去,道:“再下一局吧!看時間還早,再下一局就應快到晚膳時分了。”
秦瓏忙道:“殿下一會兒要去容臺看看這次選入宮的秀女,這會兒該準備了。”
聽着這話,顏昀倒是怔忡了好半晌才緩緩笑了笑,看向秦瓏,試圖歡快地笑了笑:“哦?這次都有誰家的姑娘呀?”
“曹國老家的兩位姑娘最爲出挑了,別的,奴婢還沒仔細看過。”秦瓏笑道。
“是麼?那一會兒可要好好看看。”顏昀扶着秦瓏起了身,卻只覺手足冰涼,連呼吸都有些不穩:這麼快就有秀女入宮了呀!他當初是怎麼說?說後宮佳麗三千,他統統不要,只有她皇后一人就足夠。而如今呢?她禁不住勾起嘴角,微微地笑了起來,笑自己當初是那麼天真。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喜歡她,他要的不過是顏家。
這個念頭突然從她腦海裡蹦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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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寧宮中,李晟文握着一份摺子看了許久遲遲沒有寫下批覆。這是朝臣們上表請求讓顏東賦出任大司馬的摺子。看着這摺子,他心中的感覺複雜極了。以顏東賦的資歷和戰功,出任大司馬是綽綽有餘了,可這樣微妙的時刻,他不免就有些存疑。
緩緩放下那摺子,他忽然想起來早上說要帶顏昀去西山跑馬的事情。雖然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只爲了脫身。可這會兒想起來,他倒是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他也覺得自己對她太疏離了,心中還是有所愧疚。於是他起了身,連語氣都輕快了許多,向趙京道:“把朕的騎裝準備好了,朕要與皇后一道去西山騎馬。”
趙京急忙道:“今兒下午皇后殿下要去容臺看新進宮的秀女,恐怕……”
李晟文眉頭一緊,道:“你去準備就是了。別的不許多說!”說着他一甩衣袖就向內間去了。進了內間又穿入一扇秘密的小門,走過一個秘道,不一會兒就到了長寧宮的寢殿。移開顏昀平日裡梳妝的那面鏡子,他踏入長寧宮,果然看到顏昀正坐在梳妝鏡前波瀾不驚地看着她,連語氣都是淡淡的:“陛下萬歲。”一邊說着,她一絲不苟地起了身。
李晟文忙上前一步拉過了她,笑道:“不必行禮了。怎麼禮節變得這麼多?”頓了頓,他又道:“騎裝準備好了麼?朕帶你去西山騎馬。”
顏昀表情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擡手抹勻臉頰上的胭脂,然後道:“臣妾今兒要去容臺爲陛下選新入宮的秀女,恐怕是不得閒。倒不如陛下等臣妾把秀女選好了,帶着那些秀女到西山去騎馬?”
“阿昀!”李晟文壓低了聲音,“你不要這樣怪聲怪氣的好不好?”
顏昀嗤笑一聲,道:“臣妾幾時有好聲好氣地說過什麼?從一開始不就是尖牙利齒又怪聲怪氣麼?”這話一說,她的眼眶微紅了,“這幾年,你平心而論,你到底是如何待我?我本不該與你求什麼,可我有時都恍惚了,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當初你說過的那些話是不是算數?再想想從前,我都覺得那是夢一般了。若你一開始就如此顧忌顏家,又何必娶我呢?”
“我……”話到了嘴邊,李晟文苦笑一聲嚥了下去,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有些事情,朕也無能爲力,就好像這秀女的事情,這是祖制,朕不能違背。而顏家,朕從來都沒有……”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了,正如顏昀所說,他一直顧忌着顏家,那句“朕從來都沒有想對顏家如何”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在顏昀面前說出口來。
“我覺得……我和你,越來越遠。”顏昀的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我不知道你還是不是愛我,可我想告訴你,我還愛着你。但結局會如何,我自己都無法預料。晟文,你有想過我和你之間的結局嗎?所有的故事都只是寫到相愛的兩人結爲夫妻,從來都沒有寫過這對相愛的人是如何在生活的瑣事中把愛情磨盡。或許我和你之間,把愛情磨盡了,剩下的,就只是相互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