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心巡江。”丁一勵利了吳全義幾句,便隨着那來報信的學生回行轅去。
宮裡來的是熟人,先前丁一署理南京巡按御史的時間,被髮配到南京的浣衣局當太監的王毅。他之所以能來傳旨,也是託了丁一的福,興安想起這廝當時去容城傳旨,似乎把事辦得還不錯,跟丁一在南京,也據說有着些來往的,反正這一趟,就是爲了籠絡丁一,於是又把這廝拎回京師,給了他一個傳旨差使。
王毅見着丁一進來,一下子就從椅子溜下來,直接就跪了到地上,全然不顧邊上還有陪同前來的肇慶知府,膝行上前,就是用膝蓋挪着移動過去,一把抱着丁一的腿,哽咽道:”公子啊,您怎生的清減了?這爲國操勞總也是有個度,總得顧着自個的身體纔是……“他這回不叫侄少爺了,改口跟興安一樣叫公子。
別說歷代皇帝有不少親信太監,就連丁一這明確對閹人有深重惡意的,被王毅當着肇慶知府的面,來這麼一出,雖然明知這廝九成九是扮出來的,但有人願意這麼不顧臉面,不顧場合來這麼一出,可見自己在對方心裡的份量,卻是極爲重要的。
這一瞬間,便連丁一,也不禁有一絲暖意,連忙把王毅扯了起來,對他皺眉說道:“這是做什麼?讓府尊看笑話不是?這麼大個人,也當到太監,你能不能有點體面?”王毅咧嘴笑着,卻是一點也不尷尬。
待着丁一與知府見了禮。分了主客落座,王毅卻就笑道:“公子,爺爺給您捎了信!小爺也是掛念得緊。託着捎了個小物件過來……”說着拍拍手,隨着他來的內侍、少監,候在外面多時,聽着招喚便捧着東西上來。
倒是邊上知府嚇了一跳:什麼叫爺爺捎了信?這年頭,能當得起太監一聲爺爺的,那就是皇帝好麼?皇帝口含天憲,說出來的話。下的命令就是叫聖旨,這可不是說笑,哈銘記載、流傳後世的《正統臨戎錄裡》。便有諸如“奉聖旨:‘再來看我。’……奉聖旨:‘着老哈你回達子營去,着哈銘在這裡,答應我。’”之類的記錄,這不是很普通的日常用語麼?“再來看我……答應我”。普通到皇帝連朕都沒稱。
但這皇帝說出來的話。下的命令,它就是聖旨。哈銘後來也是做到錦衣衛指揮使的人,不可能連這也弄錯吧?何況這景帝給丁一的,都是落到紙上的文字,如何不是聖旨?哪有接旨就這麼隨隨便便的?
所以知府連忙顧不得體統,插嘴道:”晉公!下官馬上去置辦香案!”他也是士林一脈,所以沒有去稱丁一的官銜,直接就稱晉公。畢竟丁一在士林的名氣和官職,都比他強得多。此刻也不敢責怪丁一沒擺香案,而是提出自己去置辦。
卻被邊上王毅一把按住:“稍安莫噪!爺爺專門說了,這是家書,你鼓譟甚麼?真是的,干卿底事麼?兄長給弟弟託封信都不行麼?”也虧得這知府不是海筆架海瑞那樣的脾性,要不這噴起來,不知道得多少槽點了。
那封信自然是王毅貼身放着,隨行內侍送上來的,是一個拔浪鼓,小孩的玩意,還有一條明黃色的手帕。這就是景帝兒子朱見濟“掛念叔父爲國操勞”而送來的東西,還有一張宣紙,一面畫着許多粗細大小不一的橫槓,按着那內侍的說道:“此乃小爺每每思念公子,便於紙上寫下公子之名。”
丁一聽着,一口茶差點從鼻孔裡嗆出來,這扯得太過荒唐了吧?小孩練字,當然是從最容易的“一”字開始,這叫做思念丁一,所以在紙上寫下丁一的名字?朱見濟又不是坐牢在監獄裡畫着槓槓算日子!
不過看着那張紙,丁一卻也不禁長嘆,景帝真是能把事都做到絕處的人啊。
“你回去跟皇帝說,學生仍是先前的意思,這等事,不是學生能插手的,但不論皇帝在怎麼做……唉,切切叫見人看好這小孩,注意要通風,注意讓這孩子多活動一下,別讓他到水邊去,你跟皇帝說,這三四年內,一定要看緊了。”丁一總歸是不忍的,就憑着這張畫了許多橫槓的紙,叫他明知朱見濟這二三年裡就夭折,卻什麼也不做,他實在幹不出來。
景帝是真的把丁一琢磨透了,就算是丁一知道歷史的走向,也不由得他不感嘆,哪怕是做戲,一個皇帝,都演到這一步了,還想怎麼樣?只不過丁一終究是知道歷史,他是不能讓歷史的車輪這麼轉下去,否則的話,幾百年後,這個民族,就要遭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那樣的民族滅絕劫難,而接下去,還有“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也能惹禍的文字獄……
肇慶知府在邊上真是恨不得馬上跑掉,這些話也好,丁一說話的語氣也好,真是都不太合乎臣子的本份,他在旁邊聽着去勸阻丁一的話,似乎又不太妥,身爲士林一分子,去勸丁一對宦官客氣些,傳出來還要做人?但他不勸,到時傳到皇帝耳裡去,會不會覺得他也如丁一般狂妄?
萬幸王毅看着這知府的窘迫,好心跟他解釋了一句:“公子是太皇太后的義子,爺爺的御弟,連小爺都要喚作叔叔的。別說咱家,就是興安公公見了公子,還是自稱奴婢的,你怕個啥?”這方纔讓那知府略略鬆了口氣。
“好了,別在這裡嚼舌。”丁一取了筆墨,寫了幾行字,吹乾用了印遞給王毅,“去金魚衚衕,與門子說尋朱動,把這個交給他。那三個狄夷,他應當能料理得了。”朱動不是陳三或杜子騰這等本來就是衛所大力士的人物,指望他去料理那三個軍中勇士也辦不下的狄夷高手,自然是不太可能的事。
但北直隸第一刀蘇欸現也在安全衙門下面的行局充任副使,朱動下公文去召他進京師,便是情理中事;何況於金魚衚衕裡,還養着一個號稱江湖前十高手的刑天。若是面對面的對決,不用兵器的話,丁一對刑天是沒有一點把握取勝的,那廝的力量、敏捷、靈活真的是天賦異稟;而就算有刀在手,正面對決,無論是刑天還是蘇欸,丁一也是沒有什麼必勝把握。
只不過,正如丁一對拓跋真戈說的一樣,他已脫離了這樣的層次。
但景帝要他正面幹掉那三個狄夷,丁一自然不可能傻乎乎地回京,這又不是兵部公文調他回去述職,他怎麼可能就爲皇帝一封書信相招就跑回去?而且如果刑天與蘇欸都搞不下,丁某人也不覺得自己正面對決,就能堂堂正正拿下對方。
王毅將丁某所說的話一一複述了無誤,便匆匆啓程趕回京師覆命,只不過好好一件差事,他自己也極小心地辦事,指望着憑着這功勞能被重用,但這廝着實運氣不濟,到頭來無端又惹一樁禍事,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看着這內侍回京,丁一便教隨着教導隊訓練的肥球過來,這位是在密雲前衛,跟着丁一力戰韃子的軍餘,而後隨丁一回到京師,與朱永一同被收爲弟子的。丁一詢問了丁君玥,得知肥球倒是知輕重的人,在訓練裡卻是對自己極狠,故之纔想起派他來辦這樁事。
當下拔了二百南京書院的學生、五百訓練了個把月的丁壯,由肥球領着,全都裝配了火銃,由着先前隨丁一去過懷集的警衛隊學生領着,領了三個月的糧草,由水路往懷集去了。丁一原本是想着肥球在關外也是見過血的人,派他去懷集鎮守略爲安心一些,卻不料胖球這麼一去,卻是成就了一顆將星誕生的傳奇。
丁一將這些事務安排妥當了,卻行到江邊的工場去尋李匠頭,向他問道,“一馬力的蒸汽機弄得如何了?”
誰知李匠頭把怪眼一翻,全然不買賬:“瘋了麼?那玩意咱也是有空再折騰,現時哪有心思來專門鼓搗這個?有氣力不如架多幾個水輪!那些丁壯一到,姓胡的就天天過來催咱要槍,今天一千火銃,明天三千手榴彈,咱都幹瘋了!”
姓胡的說的就是管着後勤的胡山了,那些丁壯三個月新兵訓練結束,就得裝配火銃,只裝配冷兵器的話,他們怎麼跟侯大苟這些積年老卒打?扯吧,整個廣西的明軍都讓殺成這樣,就憑着丁一訓這三個月,就算丁某人再怎麼洗腦,再怎麼宣傳,這批丁壯就能憑着意志,跟侯大苟的軍馬扛下去?
丁一碰了一鼻子灰,還得堆起笑臉安慰李匠頭說他做得對。
所有的戰略計劃,在沒有把士兵訓練出來,那些丁壯剛剛分清了左右的情況下,什麼戰略方案都是瞎扯吧?他可不打算真如對景帝所說那樣,以戰代練,大量損耗再填進兵員,這二萬部隊,就是丁某人起家的本錢,他哪裡忍心胡亂去填進沙場?
只不過侯大苟那邊,卻並沒有打算按着丁一設定的進程來走,當黃牛兒和鄭昂回到大藤峽皇帝殿,傳了丁一的話之後,侯大苟那邊就派出了二千騎軍,五千步卒,繞過梧州府,向着懷集縣城而去。
戰爭,在沒有分出強弱之前,是不可能按着任何一方設定好的套路來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