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烈日當空,煦之領着大隊人馬順着那曲折蜿蜒的山路,離開銳城。
沿路石壁陡峭,巨樹根深葉茂,一身銀袍的煦之尤爲耀眼。
他騎着白馬走在隊伍的前列,和苓嵐隔了數十丈之遙。
馬蹄聲碎,一路上,他反覆剋制自己回頭,不去看她。
這條路,他在過去二十多年裡已走過無數回,從未有一次像今日這般,速度放得如此緩慢。
可他深知,不管走得再慢,這路終有走完的那一刻。
數日後抵達兩儀城,赴過祭陽日的祭典,她和他,從此各奔東西。
泊顏與承列見煦之一路面無表情,眼神冷到了極致,也猜到他是不願就此放苓嵐歸族的。
但是不願又如何?他答應了的。
他明明可以找機會找理由留下她,他卻沒那樣做……
泊顏與承列互望一眼,不敢招惹煦之,又均覺他自討苦吃。
苓嵐騎着馬,不時看着前方那熟悉的背影,回想着踏入六月之後,煦之一天比一天話少,逐漸地不再與她閒聊,只有寥寥數語的吩咐。
從昨日起,他更是一言不發,不再和她說話了。
他似乎變回了兩年前那個冷若冰霜的金族王。
她拭擦着額角的汗水,又回憶起適才在銳安殿向煦然辭別的那一幕。
煦然一如既往地一身銀白衣裙,脖子上掛着金項圈,雙手抱着那隻伴隨苓嵐一年多的貓。
煦然長高了,貓也長大了。
煦然和貓的眼睛都很圓,水靈靈的,似有淚光。
煦然對苓嵐說,有空要來銳城看看她。
苓嵐給了她微笑,不知如何作答。
木族與金族相隔千里,她一個木族平民如何隨意拜訪一個深居宮中的金族公主?
她勸勉煦然保重身體,注意膳食和保養。
煦然一一答應,把貓交給了逸扇,一路送着他們到了銳宮門口。
苓嵐心裡知道,煦然與煦之一樣,待自己與衆不同,可她無以爲報。
離開銳宮時,她禁不住一再回這望諾大的宮城。
它是如此耀眼,也許將成爲她回憶中最富麗堂皇的景緻。
此後一路無話,走到第四日中午,他們才抵達兩儀城,兩儀城如常地熱鬧,只可惜這些喧鬧聲讓心煩的人更覺意亂。
在金族處所忙碌了一番,不知不覺已是明月當空。
她見煦之一直不和自己說話,也不敢打擾他,只是在處所的院落中徘徊,撥弄着花草。
她想着還有七八個時辰,她便要穿回青衣,躋身木族的隊伍回去了。
從沒有那麼希望這一日時光可以緩慢些。
她終於意識到,她的不捨之情在這一瞬間已徹底打敗了歸心。
他會在最後關頭把她留下嗎?
假如他真的開口留她,用任何的藉口,她會留在他身邊嗎?
這個答案,以前是不確定,此刻,她明白了,其實她是願意的,哪怕沒有名分。
她的心已卑微至此,讓她震驚,讓她惶惑,讓她難堪。
“姐姐。”承列推開門,見她就在院子裡,他的表情複雜,喊了她一句,在她回頭時朝她招手。
終於……苓嵐吸了一口氣,轉身踏上臺階,跨過門檻。
承列知這將是他們二人最後獨處的時光,識趣地退下,煦之卻制止了他。
承列心中納悶:難道王不打算和姐姐說句悄悄話嗎?爲何又留我在此裝聾作啞?
苓嵐站在進門處,垂首看着前方的黑色地磚,手指無意識地攪弄着腰間垂下的裙帶。
煦之在房中負着雙手來回踱步,他的步子越邁越小,到最後慢慢停下來。
他轉頭望向苓嵐,卻見她手中的裙帶已被她扭成了麻花。
他平靜地問:“你還有兩個願望,此時可需本王爲你做點什麼?”
苓嵐投向他的眼光變得朦朧起來,難道她要向他許願,留在他身邊嗎?
他既不開口,她自然是沒有這個膽量。
她沉思了一會,搖了搖頭。
“也罷,反正日後仍有機會。”煦之似是鬆了一口氣,他像是怕她隨口讓他做兩件事,而後從此斷了牽扯。
苓嵐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的心底微涼,只感到鼻子發酸,想哭,可她生怕自己一哭,會把一切打亂。
她緊咬着脣,默不作聲。
煦之從案上拿起一件事物,對苓嵐道:“來。”
苓嵐依言而至,只覺得此物既熟悉又陌生——一支被金絲纏繞的白玉蘭花簪。
“此前摔斷了你的簪子,本王早已命人重新鑲好了,你看看。”煦之的聲音平靜如止水。
苓嵐接過細看,鏤空的金絲形如數片纖秀的蘭葉,纏繞着包裹着玉簪的斷裂之處,竟無絲毫痕跡,更顯得這簪子精緻華貴。
她擡眼微笑着望向他:“謝王恩典。只是……”
煦之疑惑:“怎麼了?”
她壯着膽子,難得地主動拉起他的手,把簪子擱在他的手中,然後緩緩鬆開:“苓嵐還欠您一件禮物……這個您先收着,明年等苓嵐準備好了再換回去。”
他一怔,微微一笑:“你是要讓本王睹物思人嗎?”
她被他道破了心事,臉上一熱,也不否認,反過來問:“您會嗎?”
“不會。”他嘴上雖這麼說,可手還是攥緊了玉簪。
他看着她,心中隱藏着痛苦逐漸蔓延到了眼睛,即便身邊沒有任何與她有關的物品,他都會想着她,何須睹物思人?
苓嵐對他這個答案似懂非懂,可她讀懂了他的眼神,事已至此,他們之間不必多言。
他們擁有過無數過靜默無聲的瞬間,有喜悅,有尷尬,有緊張,有難過,有親密,有無奈……不論是花前月下還是鬧市街頭,她的心都爲他而跳躍,他的嘴角也只爲她輕揚。
她以爲他會再給她一個擁抱,可他沒有,他留下承列在一旁候着,就是爲了警惕自己要一再遏抑情緒。
如果她決定了要回去,他必須支持,也只能支持。
夜色濃烈,苓嵐爲煦之解散了頭髮,她手中的銀篦劃過他烏黑的發,竟亮得扎眼。煦之看這銅鏡中略有些模糊的苓嵐,他終究忍住了,沒有去握她的手。
.................
這一夜,苓嵐與疏琳同屋,疏琳睡得很沉穩,苓嵐輾轉不安,最後迷迷糊糊地睡了,卻似有無數夢的殘骸向她襲來,醒來之後飄渺如煙,無法捕捉一絲一縷。
次日,苓嵐如常穿着白色宮衣,隨內侍前來伺候煦之更衣。
苓嵐收拾着煦之的隨身之物,動作甚是緩慢,她拿捏着眼前熟悉的梳子、玉佩、發冠、藥囊……每一件都曾經連接了他和她。
祭陽日乃國中大典,煦之一身王服銀光璀璨,發上金冕燦然,襯得他一張白淨的方臉冷峻非凡。兩年的時光不算短暫亦非漫長,只在他年輕的面容下留下了沉着的痕跡,他依然丰神如玉,湛然若神。
煦之見苓嵐仍穿着金族的衣裳,不由得多看幾眼:興許這祭陽日典禮一過,不知何時才能看到她穿白色衣裙了。
日後,她還會有機會再穿嗎?
煦之暗道:必須有。
目送煦之出城參加祭典,苓嵐按照他的吩咐,換回了木族的青衣。
這件衣裳被她洗過之後保存得很好,一如當年的嶄新。
她稍稍長高了一點,也比之前豐滿了些,原來的衣裙竟有些偏緊了,顯襯出她的柳腰花態。
她用木梳將一頭濃密的青絲梳理好,綰結了迴心髻,結髾尾垂於肩上,髻上簪了朵含苞待放的淺粉色芍藥,並無珠釵頭飾,顯得清麗雅緻。
她在眉上輕描,在兩頰補了些胭脂,用指腹輕輕點了些口脂抹在脣上,抿了抿嘴脣,櫻桃小嘴登時變得更紅潤了。
香花素衣,青絲朱顏,明眸皓齒,自是別離時能留給他最美的印象了。
她在兩儀殿外佇立,一身青衣在風裡飄飛。未時剛至,各色衣衫的隊伍從遠處的宮門涌入。
她一眼認出那閃着銀光的高大身影,他帶着一身的陽光向她緩步走近,熠熠生輝,以至於他身後的景緻全失了顏色,淪爲了無關重要的背景。
她向他露出了最純淨的笑容,如朝花,如映霞,如皓月,如暖風。
她如碧波清澈的眼神,微微翹起的嘴角,並無任何瑕疵,這興許是最後能烙在他心上的一瞬間,她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媚,好讓他記得,在她最美好的年華里,她的眼神倒影着他。
“苓嵐,”煦之在她臉上掃過,不忍細看,怕再多看一眼,他的視線從此再也離不開她。他頓了頓,聲音略嫌冷淡,“你在銳宮服役兩年,得王祖母特赦,今日期滿回族。此後可要安守本分,切勿違制越矩。”
“是,苓嵐謹遵教誨。”她垂着着頭,讓人看不到她微紅的眼眶。
“去吧。”煦之揮了揮衣袖,似是毫不在意。
苓嵐拜倒在地,向他行了大禮,鄭重告別。
她站起身後退數步,眉目低垂,睫毛顫動,然後轉身背對着他,遠離了他壓抑着情緒的面孔,遠離了這衣袂飄飄的身影,遠離她牽腸掛肚的所在。
她沒有哭,也沒有流淚,他既不相留,她亦無法回頭,她清楚地明白,不論她身處何夕,身在何地,離他有多遙遠,他自始至終都在她的心中。
煦之目光落在遠處的宮牆上,但他能感覺到她秀美面容上的波瀾不驚,感覺到她發上的芍藥花的微薄氣息,感覺到她的淡青衣裙融入了青綠色的人羣中。
他寬闊的長袖遮掩了他緊握的拳頭,指甲掐在手掌的肉上,幾乎淌出血。
衆目注視下,他一如既往地冷淡,保持了他爲王的威嚴,彷彿這只是一場無足重輕的告別。
在這一刻,世間無人知曉他的心到底多痛,他把這兩年來心心念念、反覆入夢的她,送回了另一個男子的身畔,從此天涯相隔,後會難期。
在這白牆黑瓦的兩儀城內,她用一場離別交換另一場重遇,天地之間的喧鬧似與她和他無關。
只有那夏日的風,吹散了短暫靜止過的空氣,吹散了這當中的悲與喜,什麼也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