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公主忙上來扯着孝鈺的臂袖,低頭看看被摔掉了一塊角的黑漆托盤,唸叨着:“你這孩子,怎麼說翻臉就翻臉,脾氣什麼時候這麼躁了。”
沈檀卻是鎮定地盯着孝鈺的臉看,意圖要從上面探究出幾分不尋常,他放沉了聲音:“孝鈺,你近來跟晉王可走得有點近,他是太子的親弟弟這沒錯,可也是姜彌一手扶持的皇子,是我和尹相的心腹大敵,你可別不分遠近。”
安陽公主皺眉:“他們晚輩在一處玩,哪有這麼多講究,你跟孝鈺說這些做什麼?”
外室傳來僕從的腳步聲,沈檀看了看更漏,再不走便要遲了。他半是無奈地朝安陽嘆道:“有些事孝鈺遲早要明白,你這樣護着不讓她知道,也不知是愛她還是害她。”說完,拿了昨夜寫好的奏摺疾步走出了內室。
待沈檀走了,安陽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孝鈺垂下的頭髮,見她一副失了魂魄茫然無措的樣子,抓着安陽的手,聲音中略帶哽咽:“娘,那天我帶衍兒去吃飯,在街上有一個患了疫症的人朝我撞過來,衍兒替我擋住了,那人還朝他咳嗽,你說是不是那個時候傳染上的?”
安陽安撫着她說道:“不管是不是那個時候,現如今太醫在尋葉行苑日夜不休的研究醫治之法,衍兒是晉王,不會有人敢怠慢他,這種時候,即便是他的親生母親,舅舅都幫不上他什麼,只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可……”孝鈺素淨的面龐上不經意落下了幾滴淚珠,“疫症是會死人的,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了,衍兒會不會也……”
安陽也動了些惻隱之心,不禁悲悒道:“但願尋葉行苑的那些太醫們不是酒囊飯袋。”
孝鈺從父母的房間走到自己的閨房,只覺院落安靜的很,侍女僕人們都沒了往日歡語,一個個如臨大敵,拿藥汁往院子各處灑,更加頻繁地擦洗器皿廚具,連洗衣的次數都多了。她在自己閨房窗前坐了半日,見天邊聚斂着暗沉的鉛雲,如濃墨般的顏色快要滴下來。
嬿好給孝鈺端了一碗燕窩粥,瞧着要掉下雨的昏沉天色,嘆道:“這一下雨,怕是疫症會傳的更厲害,至今都沒聽說有得了疫症能活命的……”
她在那一瞬腦子原本是空的,如同扯碎了的浮萍遊線,不成形散亂着,根本不知該想些什麼。但就是突然的,冒出來一個念頭,她得去尋葉行苑看看他。這樣陰霾壓低的天氣,蕭衍的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又生着重病,他一定很孤獨。他素日那麼孤涼冷漠的樣子,好像這世間從來都沒有什麼事值得他在意,能讓他動容。
可是這樣的他,會偷偷摸摸去佛堂看她,給她抄宮規,陪她回家,還替她擋住了那個撞向她的患了瘟疫的人。他在聚緣樓裡的那個笑容淡抹得像是一片隨時可以掠去的雲,可卻在她的腦海徘徊繚繞,久久都揮散不去。爲什麼會有人那樣傾城絕代,好像佔盡了世間芳華,卻又總是好像揣着滿腹的心事,輕易不曾展顏。
她眼中的世界那樣溫情美好,難道看在他的眼裡,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嗎?
孝鈺的心中流轉過許多,那個念頭卻越來越深,她要去尋葉行苑看他。她讓嬿好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絮語了一番,嬿好陡然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盯着孝鈺,“姑娘,這不行,你不要命了。”
她慌忙捂住嬿好的嘴,看了看外間各司其職的僕人,低聲道:“我去看他一眼,立刻回來,你替我掩護着,千萬別叫爹孃發現了。”
正說着,春枝那嬌滴滴的聲音傳進來:“姑娘,姑娘,奴婢尋了些話本過來,給姑娘解解悶。”青芝蘭葉的幔帳被掀開,春枝懷裡抱着些半舊的話本走進來,孝鈺忙橫了欲再勸些什麼的嬿好一眼,衝春枝道:“你把話本放下,去廚房尋些栗子放在爐子底下烤了,咱們邊看邊吃。”
春枝一聽忙高興着應了,“還是姑娘聰明,這樣連晚飯也省了。”忙又打了幔帳快步跑出去。
嬿好擔憂地扯了扯孝鈺的衣紗,想勸她兩句,又怕讓外間的人聽到,只得壓低了聲音道:“聽說尋葉行苑那邊情況不妙,每日都要擡出許多屍體,就地焚化,慘的不得了。”
孝鈺正從小篋櫃裡找出些銀錁子放進荷包裡,聽她這樣說只怔了怔,從檀木桌面上掠過的視線一時有些散亂,連握着銀錁子的手都微微發抖。
她呆愣了一陣,心裡也有些怕,卻強撐着不露怯,反倒輕笑着去安慰嬿好:“你忘了你姑娘我是什麼命了,鳳尾星命,還沒當上皇后呢,老天哪會讓我這麼輕易死。”
她其實覺得這些命理信不得,但當自己實在怕的厲害時,也願意拿出來壯壯膽。
孝鈺故意換了身不顯眼的玉色襦裙,裹着臃腫的雪毛領綿袍,趁着下人們不注意從後門溜了出去。她本想趕在城門落鎖前出城,但在東盛巷上走了幾步,又轉身去了廣和巷。聚緣樓已鎖了門,這條街上的買賣行當都關了門,往昔熱鬧的盛影如今只剩下幾片枯黃的落葉在街心旋轉飛舞。
她篤篤敲着木門,聽見裡面有人活動的響聲,忙大喊了叫道:“老闆,你開開門,我就想買一碗麪帶走。”
裡面傳出來迴音:“姑娘,如今疫病橫行,我是不敢再開門了,我勸你也快回家去吧,這時候還吃什麼面呀。”
天邊傳來轟隆不絕的打雷聲,檐下隨風飄擺飛散下幾滴雨,正落到孝鈺的手上。她顧不得身後愈加陰鬱的天氣,從荷包裡掏出銀錁子從門底下的縫隙裡塞進去,“老闆,我就想買一碗麪,多少錢我都給你,這些夠不夠……”她又去摘髮髻上的金釵玉環,連同手上的翡翠鐲子也一同塞了進去。
裡面似是有人在嘆息,拆開門栓將門打開,老闆探出腦袋警惕地看了看街面,把孝鈺拽了進去。
熬麪湯的大鍋上飄着輕煙白霧,老闆拿大筷子攪着面,無奈道:“我就沒見過你這麼死心眼的姑娘,不就是一碗麪嗎,吃不吃的有什麼要緊。”
孝鈺呵呵笑了笑,不敢跟老闆說自己要把這面帶去那裡,生怕說了他又要把自己轟出去。便四處看了看,扯些別的話題:“疫病來的猛烈,你這買賣也做不成了。”
老闆嘆道:“買賣做不成有什麼要緊,重要的是命啊。我是覺得長安到底是天子腳下,再亂也亂不出天去,總得有人管,不然,早就回老家了。人都講究落葉歸根,就算是死了也得死在自己的家鄉不是。”
孝鈺一時也有些悲慼哀憫:“算起來我老家也是吳越,卻從來沒去過。”
老闆將面舀出來放進碗裡,又打開食盒擱進去,想起什麼,從角櫃裡找了一個素紗包團出來,一齊放進了食盒裡,“姑娘,看在咱們是老鄉的份上,給你一個我祖傳的藥包。咱們那邊郡縣幾乎年年都會有疫病,世道不太平,匪盜殺了人就把屍體往河裡一扔,等到來年開春那些腐爛了的屍體連同髒水四處流散,就會生出來疫病。老一輩人配了這麼個藥包,有病治病,沒病預防,姑娘你帶回去,世道不好,多保重吧。”
孝鈺向老闆道了謝,左手提溜着食盒,右手打着油紙傘出了門。雨下得大了些,水柱綿綿落下,如同穿起線的珠子,細密地在天地間織成了一道網。
她走到城門處,見千牛備軍守衛嚴密,只許出城不許進城,若是遇上鬧事的立馬上枷鎖押走。孝鈺有些許猶豫,但見天色一點點地暗沉了下來,暮色降至,也顧不上猶豫,便跟隨着人羣一點點挪遷出了城門。
尋葉行苑本是皇帝陛下秋狩下榻之處,離長安並不遠,走起來就是半個時辰的腳程。她到了行苑外,守衛的禁軍卻是不敢讓她進,小郎將看上去頂多二十多歲,披着斗篷蓑衣,隔着雨幕嚷道:“沈貴女,你快回去吧,這裡面都是患了病的人,我們這些人的命不值錢無法子只能耗在這裡,您金尊玉貴的,何必這麼想不通。”
孝鈺擡眼看了看烏雲繞頂的天色,道:“現下已是這個時辰了,你再讓我回去,我已進不了長安城,城裡進不去,行苑你又不讓我進,若是我在外面出了什麼意外,那可是全是你的責任。你可想好了,是我自己要進的,就算出了什麼意外也怨不得你,可若因爲你不讓我進而出了意外,瞧我爹孃還有太子能不能饒了你。”
小郎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露出些怯色,猶豫着打開門,又低頭瞧了瞧孝鈺手中的食盒,結結巴巴道:“太醫說,食物都得檢查。”
孝鈺忍了又忍,劈頭罵道:“難怪讓你來守尋葉行苑,你長沒長腦子,這裡面已經都是病人了,還怕傳染嗎?我這東西又不是給你們沒得病的人吃得,是好是賴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太醫哪裡知道去。”
小郎將抻了抻頭,一想也是,便噤了聲沒再言語。
他給孝鈺找了一身浸泡過藥酒的外衫罩上,又拿了面紗矇住她的口鼻,這才領她去蕭衍的住所。行苑裡的人都是這樣一身白衣衫罩頂的裝扮,各個行動極快,有端着藥的,有搬運屍體的,還有在屋檐下燒紙錢的,寬敞宣闊的行苑巷道瀰漫着一股死寂的氣味,彷彿這一片土地都是被人遺忘拋棄了的地獄修羅。
蕭衍的住所近在眼前,確實行苑中最奢華氣派的殿宇。西窗凌格子上的浮木雕花精細雅緻,茜紗窗紙像是剛換過的,白膩的色澤中透着一點簇新的光亮。孝鈺見窗前幾個伺候的內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這晉王殿下八成是沒救了,每天那麼多湯藥灌下去,連點起色都沒有。”
“前幾日姜娘娘還派人來看看,現下已好幾天沒見宮裡來人了。”
“聽說陛下已應準讓姜娘娘收養靜穆王,人家得了個健康的皇子,還管這個病懨懨的幹什麼,都是皇子,一樣的管用。”
“要說這宮裡人也真夠心狠的,這一個還沒死呢,就等不住要尋下一個了。”
孝鈺四處環顧,將食盒塞到小郎將的懷裡,彎身從牆根拿起一根竹竿朝着這些人揮下去,氣道:“再讓我聽見你們胡說,我就挖掉你們的舌頭,一個個閒得慌是吧,還不去將庭院裡打掃打掃,然後再去求神拜佛讓他們保佑晉王,順道再替你們自己求求。要是晉王出了什麼事,我非回稟了陛下讓你們一個個都去陪葬。”
那些人都是跟着蕭衍到尋葉行苑來伺候的,得了這麼個差事本就憋屈,乍一見人來打他們正要破口大罵,冷不丁見是孝鈺,既詫異又膽怯,只剩下四顧躲閃的份兒。特別是聽她說要讓他們給蕭衍陪葬,一個個三魂去了兩魂半,連求饒都顧不上了忙散開各幹各的活計去。
那小郎將舉着傘給孝鈺擋雨,一時沒忍住笑了,悄聲道:“這些人就是欠打”,轉而又有些惋惜地朝窗裡看了看:“那麼俊秀的皇子,還那麼年輕,怎麼就染了疫症。那當孃的也怪狠心的,就算不能在身邊照顧着,好歹派個人來看顧一下,由着這些奴才怠慢碎嘴,說句不好聽的,臨了都不得安生。”
孝鈺劈手將食盒奪回來,瞥了他一眼,“你說的可真夠不好聽的,誰跟你說他就不行了”,她有些許哽咽,卻仍倔強着說:“就算閻王爺真想收他,也得給我還回來,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