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少康盯着黑漆漆的吊子,看着裡面翻滾起伏的藥汁,平靜而低啞的敘述着往昔的一切。
“他聽了這話,這才終於點了頭。劉小姐,你不要責怪他。懷風也是很苦的。自從進了東廠,當了錦衣衛,他的心就已經死了。他成日酗酒賭博,贏了錢就拿回來給靈兒抓藥。他一直留在魏忠賢跟前不能脫身,因爲靈兒被他們暗中下了藥,解藥在濟生堂,你大概知道,那裡也是魏忠賢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殺過白蓮教那些殺手,可他可從來沒有出賣過你。魏忠賢至今不知道,劉御史還有你這麼一個女兒留在人間,也不知道那些殺手是你派來的……”
柳吟溪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捂住耳朵,奪門而出。
施少康俯身去摸筷子,猶自喃喃道:“那時候懷風不肯屈就於魏忠賢,還說靈兒師妹自己情願去死,也不願意我們大家像這樣苟且偷生。我罵他沒有人性……”
話沒說完,他頓住了,分明看見地上投下一個瘦長的人影,恍若鬼魅,不知何時出現。
“那個女人是誰?”門口的人問。
施少康聽出來,是濟生堂那個切藥的夥計。
“你們說了些什麼?”那人語調冷冷的。
施少康嘆了一口氣,把筷子往地上一擲。
那枝細細的竹筷忽然反彈起來,飛射而去,直戳入門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聲不響的倒在了地上。
施少康忽然清醒過來,慌忙過去試探。那夥計斷了氣了。
他茫然的擡起頭,望着黑沉沉的裡屋,愣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在苟且偷生。懷風說的,也許是對的。”
——
夜已深。
生平第一回,柳吟溪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她趴在酒鋪的桌子上,一會兒笑,一會兒哭,行爲舉止像一個瘋子。
酒鋪的夥計遠遠地瞧了她一會兒,悻悻地跑過來道:“客官,我們要打烊了,你看,這時候也不早了,您也該回去了。”
柳吟溪埋下頭哽咽一聲,雙手撐着桌面想要站起身來,卻顯得體力不支。
酒鋪的夥計瞪大眼睛,暗暗爲她捏了一把汗。
他看着那白衣姑娘慢慢站起身來,扔下一錠銀子,搖搖晃晃的往門口走去。
無月無星的黑夜,天空一片遙遠的寂寥。
柳吟溪孤身走在冷清的大街上,腳下的步子踉踉蹌蹌,她淚眼婆娑,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白色的身影像風中飄零的白蝶。
路旁,兩個邋遢的乞丐好奇的瞪着這個經過他們面前的美麗女子,然後,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眼,冷笑着起身跟上去。
柳吟溪頭暈眼花,只覺得腹中翻滾的厲害,走着走着,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兩名乞丐跟在她身後,目露狠光,一步一步的試圖靠近她。
柳吟溪發泄一陣,嗓子就啞了,眼中的淚水卻再也收不住,又開始往前走,哽哽咽咽,一聲高,一聲低。
這時。
她晃盪的手臂被後衝上來的兩股力道鉗制住。那兩個人滿臉猥褻之意,抓住她,將她大力往角落裡拖去。
柳吟溪掙扎起來,“你們是什麼人,快放開我!”
耳邊沒有人說話,充斥着不懷好意的笑聲。
柳吟溪睜大了眼睛,努力想要掙脫出去。
“叮——!”
這時。
一道細亮的劍光從身旁掠過,如流星璀璨劃過蒼穹,剎那間如此絢爛奪目。
耳邊的笑聲忽然消失了,那兩股鉗制她的力量也隨之消失了,柳吟溪的身體失去重心,一股腦的跌向地面。
然而。
她並沒有跌倒。
有人將她攙扶起來。
柳吟溪渾渾噩噩,站也站不穩,她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只感覺到有緊張的喘息聲貼近身來。
朦朧的夜色中。
黑衣男子將白衣少女打橫抱起,擁在臂彎內,她的臉微微下垂,埋在他的胸膛間。
男子低下頭,靜靜凝視她。
柳吟溪面色蒼白,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與哀怨都傾瀉出來。
他雙目失神,抱着她慢慢往前走去。
她神志不清的在他的懷裡發出陣陣嗚咽,捶打他的胸膛,低低哭喊:“我要殺了你,洛懷風,我要殺了你。”少頃,聲音又變了調,啞然失色,無比悽楚絕望,“爹,女兒不孝,女兒不能爲您伸冤昭雪,爹,女兒不孝啊!”
這一路寧靜而又漫長,彷彿走完了一生。
寂靜的夜,無聲的痛。
怡春園跑堂的小廝聽到外面有人在砸門,便急匆匆跑過去開門。
門開了,外面空洞洞的漆黑,看不到任何人影。
小廝狐疑的眨了眨眼睛,目光下移,這纔看到。
門前的庭柱旁倚坐着一個人,似乎是睡着了。
“柳小姐——!”小廝驚喊一聲。
——
夜色闌珊,城郊的小巷裡滴水無聲,遠處是茫茫的大霧。
洛懷風低着頭,一步一步的走了回來,地上骯髒的水漬浸溼了他的鞋角。
不遠處有熊熊的火光在燃燒,夾雜着路人驚訝的叫喊聲。
洛懷風一擡頭,卻震驚的發現。
着火的不是別的地方,正是那座破舊的祠堂。
心絃猝然緊繃,洛懷風面色抓狂,驚惶淒厲地狂奔而去。
祠堂已經被洶涌的火光覆滅,黑煙滾滾,斷磚殘瓦噼裡啪啦的碎裂,房樑和屋柱吞吐着火紅的芯子轟然砸下。
“大哥,大哥……”洛懷風淒厲地叫喊,幾乎暈了過去。
“可不要怪我們見死不救啊!”旁邊一個地痞懶懶地道。
“是啊是啊,”另一個隨聲附和,“是那個女瘋子在院子裡放的火,那個殘廢卻不阻止她,我們連水都打來了,那個殘廢卻橫在門口,說誰要敢救打死誰。看不出這病歪歪的小子,真還有倆下子。我們可不敢跟他較勁兒。過一會兒火更大了,可更沒法子了。”
如醍醐灌頂,洛懷風忽然清醒了,面色窒息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就要衝進去。
兩個地痞好心好意地拽住他,“小子,別去,火勢這麼大,你進去了是送死!”
洛懷風表情失控,嘴裡嘶喊不止,奮力掙開他們,不管不顧的要往進衝,誰知剛走了兩步,一道橫斜而下的房樑哧哧地冒着火光,擋住了他的去路。
“大哥——!”
“靈兒————!!”男子渾身發抖,淚流滿面的跪倒在地,僵硬的拳頭一拳一拳地砸向地面,哭喊聲一聲高過一聲。
旁邊兩個地痞被他悽狂絕望的身影震住,不由得嘖嘖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