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將軍,四將軍來了。”
戌時一刻,夜幕已徹底降了下來,剛用過了晚膳的薛萬均無心去軍營中巡視,悶悶不樂地端坐在几子後頭,手持着本《左氏春秋》,正自有一眼沒一眼地翻看着,卻見帳前親衛疾步搶了進來,一躬身,緊着稟報了一句道。
“嗯。”
這一聽是自家四弟薛萬徹前來,薛萬均根本不曾擡頭,僅僅只是隨意地擺了下手,從鼻腔裡輕吭了一聲,旋即便見那名親衛應諾而出,不旋踵,身材魁梧的薛萬徹便已跟楊岌聯袂從帳外行了進來。
“三哥,這都火燒眉毛了,您倒是好生悠閒啊。”
薛萬徹生性魯直,根本懶得講啥禮數,這一行進了大帳,便即大着嗓門咋呼了一嗓子。
“喲,是楊祭酒來了,薛某有失遠迎,海涵,海涵。”
聽得響動似乎有些不對,薛萬均立馬便擡起了頭來,但卻並未去理會素來粗枝大葉的自家四弟,而是緊着起了身,很是客氣地向着楊岌拱手致意了一番。
“萬均老弟客氣了,楊某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着。”
楊岌笑容滿面地還了個禮,而後麼,也沒等薛萬均讓座,便即一撩衣袍的下襬,盤坐在了薛萬均的對面,意有所指地點了一句道。
“哦?還請楊大人明言則個。”
楊岌本是薛世雄帳下文書,與薛家兄弟都是舊交,只不過楊岌並未參與薛家軍大敗的七裡井一戰,因病留在了幽州,薛世雄死後,正是因着楊岌的舉薦,薛家兄弟方纔能得羅藝之重用,說起來對薛家兄弟幾個可是有恩的,薛萬均往昔對其也是頗爲的尊重,這會兒一聽楊岌此言蹊蹺,薛萬均心中雖是疑惑萬千,卻也無甚猶豫,緊着便出言徵詢道。
“嗯……”
饒是薛萬均持禮甚恭,可楊岌卻並未急着開口言事,而是一邊環視了下帳中侍候着的親衛,一邊暗示意味十足地支吾了一聲。
“爾等全都退下!”
這一見楊岌言行明顯透着股詭異,薛萬均的眉頭不自覺地便是一揚,隱約間已然猜到了楊岌的來意,但卻並未急着發問,而是爽利地衝着隨侍人等一揮手,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將隨侍之親衛、文書全都屏退了開去。
“萬均老弟以爲我軍可能守得住清池否?”
待得衆隨侍人等全都退下之後,楊岌倒是沒等薛萬均再度催請,手點着几子,緊着便問出了個極爲敏感的問題來。
“半月之內應是無大礙,倘若高開道與突厥汗國能及時發兵,我軍未必沒有反敗爲勝之可能。”
不同於薛萬徹的魯直,薛萬均乃是文武雙全之輩,只一聽楊岌此言,便知其是來當說客的,心下里自不免便涌起了一陣反感,沒旁的,概因薛萬均乃忠耿之人,並不願作出賣主求榮之勾當,只是顧及到楊岌的面子,他不好直叱其非罷了,可言語間卻是明顯透着股拒絕楊岌說降之意味。
“半個月?萬均老弟還真是有夠樂觀的麼,嘿,依楊某看來,別說半個月了,怕是三天都撐不住嘍。”
薛萬均話音方纔剛落,楊岌便已不屑地撇了下嘴,毫不客氣地便將其之判斷貶損了一通。
“呵。”
饒是楊岌的話語說得刺耳,然則薛萬均卻並不打算跟其爭辯,沒旁的,只因在薛萬均看來,堅守半個月雖是稍有些誇大的成分在內,可守個十天卻還是不難的,而算時日,突厥汗國的大軍也該集結完畢了,一旦大舉殺入河北,自由不得張君武不撤圍而走。
“三哥……”
薛萬徹早前便已被楊岌說動了的,此際一見自家兄長居然是這等態度,他可就有些憋不住了,大嘴一張,便要狂噴一氣,然則被薛萬均冷眼一瞪,到了嘴邊的話愣是又不得不憋回肚子裡去了。
“萬均老弟可知羅藝那老兒爲何將老弟打發到城外軍營中麼?”
楊岌也自不打算跟薛萬均就幽州軍到底能堅持多久爭辯不休,眼珠子只一轉,便又拋出了另一個問題來。
“唔……”
爲何?薛萬均又怎會不明白箇中之緣由,左右不過是因今日敗退回來後,羅藝悍然決定要洗劫城中百姓,以確保軍中之存糧,對此,薛萬徹表示堅決反對,羅藝大怒之下,這纔將其調出了城,以免妨礙城中部隊對百姓的劫掠罷了,只是出於忠心,薛萬均並不願說羅藝的壞話,面對着楊岌的冷笑追問,也就只能是支吾以對了的。
“萬均老弟且聽聽,城中父老正自哀嚎痛哭着呢,嘿,民心已失,軍心士氣全無,衆叛親離之下,羅藝父子不過皆是待斃之囚徒而已,焉能抵擋朝廷大軍之威勢,事到如今,若不想遺臭萬年,便須得及早圖謀自保,萬均老弟切莫自誤啊。”
楊岌根本沒管薛萬均的臉色有多難看,霍然站起了身來,手指着清池城的方向,慷慨激昂地便點出了羅藝必敗亡無地之根由所在。
“唉……”
實際上,早在羅藝決定造反之際,薛萬均便曾隱晦地表示過反對的意見,奈何羅藝被高開道蠱惑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去,一門心思以爲有了突厥汗國的全力支持,必能擊敗張君武,對此,薛萬均雖是不以爲然,可本着忠誠之原則,還是盡心盡力地幫羅藝出謀劃策,可惜最終的結果還是無力迴天,對此,薛萬均除了一聲長嘆之外,也自不知該說啥纔好了。
“三哥,我薛家乃官宦世家,又不是他羅藝老兒的私臣,何苦爲其殉葬,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見得薛萬均低下了頭,薛萬徹可就真憋不住了,但見其一拍几子,已是惡聲惡氣地嚷嚷了一嗓子。
“你……”
薛萬均雖已起了棄羅藝而走的心思,但卻並不打算起兵造反,這會兒一聽自家三弟公然宣稱要反,登時便怒了,雙眼一瞪,便要狠狠地教訓薛萬徹一通。
“萬均老弟莫非以爲到了此時還能獨善其身麼?嘿,殊不知謀逆乃是滿門抄斬之大罪,老弟不懼一死,就不顧惜一下薛家老少麼?”
薛萬均眼下可是左營主將,手下握有近四萬大軍,加之在軍中頗有威望,楊岌自是不肯讓其就這麼脫身而去,沒等薛萬均發飆,他便已狠狠地打出了殺手鐗。
“薛某、薛某……”
楊岌此言一出,薛萬均登時便傻眼了,此無他,薛家可是一大家族,男女老少數百口,薛萬均本人倒是無懼生死,可卻斷然不能坐視整個家族跟着沉淪,一時間都不知說啥纔是了的。
“不瞞老弟,數日前,楊某於覲見時,陛下可是給了楊某一道聖旨,但凡反正者,一律既往不咎,有大功者,不吝國公之封,老弟一門四傑,若不能施展所長,豈不惜哉?”
見得薛萬均已然意動,楊岌立馬趁熱打鐵地拋出了張君武的旨意,諄諄誘導之際,可謂是極盡煽動之能事。
“嗯……楊兄好意,薛某知矣,只是茲事體大,薛某雖有心,卻恐無力爲之,倘若功敗垂成,後果實有不堪。”
薛萬均乃多謀之輩,自是免不了多謀者寡斷之毛病,低着頭盤算了片刻之後,還是覺得起兵拿下羅藝的勝算不大,自不免便犯起了躊躇。
“此非老弟薛家一門之事,軍中欲起事者多矣,突地稽、王十方等皆在其列,如今就差薛老弟您了。”
爲了張君武所許諾的國公之封,這幾日來,楊岌可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氣,上躥下跳地找同盟,很是拉攏了一大幫的幽州軍重將,之所以將薛萬均放在最後,顧忌的便是其忠耿之個性,而今見得薛萬徹已有了起兵之心,楊岌大喜之餘,也就沒再多隱瞞,自得地將兩名最重要的盟友道了出來。
“哦?楊兄可有詳盡之計劃否?”
突地稽就不消說了,手握兩萬餘夷騎,而王十方則是右營主將,此二人若是也要反,算上薛萬徹手中的力量,已足足有八萬餘之兵力了,真正掌控在羅藝父子手中的兵力就只剩下兩萬出頭一些,只要消息不走漏,成算少說也有七成以上,這等局面下,薛萬均自是不會再有甚顧慮,緊着便追問起了具體起兵之計劃來。
“不忙,老弟且先在此帛書上籤了名,回頭再說計劃也不爲遲。”
楊岌並未急着道明起兵計劃,而是嘿嘿一笑,伸手從寬大的衣袖裡取出了一張帛書,攤在了几子上。
“呵,也罷,薛某這就簽好了。”
薛萬均飛快地掃了眼帛書,見那上頭不單有着突地稽、王十方二人之名,更有着數十名軍中大將,就連其三位兄弟也都在其中,不由地便搖頭苦笑了一聲,但並未再有甚猶豫,伸手從一旁的筆架上取過了一支狼毫筆,蘸了下墨水,便即在帛書上籤了名,又用印泥摁了手印,表明了願跟着起兵之決心。
“好,薛老弟爽快,那楊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此事當得……”
見得薛萬均已是旗幟鮮明地表明瞭態度,楊岌大喜之餘,也就沒再有甚隱瞞,絮絮叨叨地便將起兵的相關計劃道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