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綢緞莊織錦染色坊內的一個小院落裡,傳來咯吱咯吱的響聲。一個身形消瘦的少年正站在一套織錦工架前,他的身邊,散亂着十幾張塗畫着各種圖形的草紙。
這少年人身形端正,觸手撫過嶄新的工架,眉目緊縮。
“怎麼樣?不對嗎?”一旁的陳管事察言觀色,臉上掛着擔憂。
經過這些天魏氏大批量三折銷售綢緞絲帛,葉城的另兩家綢緞莊已成破敗之相。
李家的已經傳來口信,將要置換工架,只做棉布生意了。
葉家雖然不至於改行,也裁掉了大批小工,爲以後銷量減少做準備。
只有自己家竟然放假去給魏家捧場了!
聽說東家趁着這兩天沒有賬目看,在家烤番薯吃呢。昨天他拉住胡管家問了問,聽胡管家說,林小姐發明了番薯的十種吃法。
他當時一怔,竟然回了一句:“沒聽說過小姐吃番薯的。”
胡管家當時眼睛一瞪,頗爲認真道:“番薯很好吃的!”
陳管事跺着腳,又不能出言抱怨東家,只好跑到蘇方回這裡來。指望着能看到些改良工藝的進展。
還好還好,蘇方回這小子沒錢去湊熱鬧買綢緞。
不過他看了半天,也跟着蘇方回圍着工架轉悠了半天,對方卻不怎麼搭理他。
終於,蘇方回擡起頭。消瘦的臉龐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淡然道:“陳管事今天很閒嗎?”
蘇方回說話就是淨堵人,陳管事都習慣了。聞言點了點頭,道:“今天莊子裡沒事,我來看看你這工藝改良做的怎麼樣了。”
現在也就蘇方回這裡能讓人有些盼頭了。
蘇方回卻似看不出陳管事的心急,搖了搖頭道:“今日不行。”
“那明日……”陳管事試探着張口,像是要聽什麼機密的消息,帶着點‘我們兩個很熟,你就告訴我吧’的親近感,整個身子貼近蘇方回。
蘇方回忙退後一步,像踩到了髒東西,一臉嫌棄冷然道:“不知道。”
看這小子的神情,像是良家女子在躲避惡霸調戲。陳管事眼前一黑,捂了捂心口。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東家怎麼就看上他了!
這可真是一個比一個讓人心急。
陳管事臉色轉紅,踱步欲走。這時候有個小夥計疾步跑來,慌里慌張差點撞到工架。
陳管事沒好氣地問道:“慌什麼?”
小夥計氣喘吁吁,低着頭稟報,“東家在廣順街的鋪子裡等着管事您,要商量事情呢。”
陳管事臉上愁雲盡退,推開小夥計就往外走。
這下好了,自己不用熬着了。
終於想好了嗎?
……
……
“我想好了。”林鈺的手指輕輕敲在桌面上,幾聲悅耳的叮咚。
桌面上放着一張紙,聽着林鈺口述寫完字的賬房先生呆呆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剛纔寫了什麼。
“‘收購告知書’啊,”林鈺對着一臉難以置信的陳管事說道,“把魏氏綢緞莊賣出去的,全都收購回來。”
而且還是以兩倍的價格收購。
“東家,這是要花大錢的啊。”陳管事的心都要揪起來。
他懷疑自己要跟這個鋪子裡的方掌櫃一樣,每天吃飯一樣吃着養心丸才能活命了。方掌櫃是自小有疾,心竅不全。他是要被這小東家嚇死了。
還有那個蘇方同,腦子裡都裝着什麼啊?也讓人心口疼。
“不是還有四千多兩嗎?”林鈺這是提起上次給陳管事的銀票了,“賬房那裡沒有記上嗎?”
“是,還完貨款,又置辦了蘇方回的工架,雜七雜八花出去一部分,現在還有四千五百兩。”陳管事這是說的大概數目,他不是賬房,沒必要記那麼清楚。
“那就好,全花了吧。”
“全?”陳管事的心又是一揪。
買別人家的綢緞?還要把錢全花出去?這是好不容易纔有的現金流水啊。
“東家做這個決定,我實在是不明白。”陳管事推開賬房先生遞過來的水,幹着嘴脣道:“就算魏氏商行是以三折價賤賣了那些綢緞,如今我們以高兩倍價格收購,卻已經比本錢略高。這樣子我們佔不了什麼便宜啊。”
“我知道。”林鈺重新把杯子推給他,笑道:“陳叔莫急,我要這些綢緞有用。”
“有什麼用啊,恐怕會賣給咱們的,都是那些湊熱鬧買的。真正有需要的,仍然會屯着貨,這幾年都不需要買緞子了。而且,咱們鋪子裡也做綢緞啊。等蘇方回的新工藝研製出來,現在市面上的貨色,都會變成次品了。”陳管事神情懊惱。
“哪裡有那麼快,”林鈺搖了搖頭,“況且就算新工藝實施,用不用還不是我們說了算。只要我們說了算,這些綢緞的質量,就還是中上成。”
“可是,那麼多,咱們鋪子裡豈不是要堆滿了。”
“堆滿多好看啊,”林鈺一笑,兩隻眼睛明亮清透,“放心,吩咐下去吧。讓能讀寫的夥計也幫忙寫幾張,字跡好壞無所謂,趁夜貼出去。”林鈺說完站起來,“天快黑了,我這就回去了。”
嬌俏的身影任丫頭伺候着穿戴好披風,又圍上寬大的風帽,利落地揮了揮手出去了。
似乎他們剛纔只是閒談。
可是,那是四千多兩銀子的買賣啊。而且是隻賠不賺的買賣啊。
陳管事喝了一口茶,覺得嗓子發乾,又喝了一口。
一旁的夥計湊上來問:“管事,要給您換上碧螺春嗎?”
茶室裡燒的是林鈺喜歡的紅茶,夥計們知道陳管事是喝綠茶的。
“還喝什麼茶,”他把杯子頓在桌面上,“快去把三個鋪子裡能讀寫的夥計們都招呼來,咱們連夜做事吧。”
鋪子裡一時忙亂起來。
陳管事安排完事宜,從茶室緩步出來,夜幕已經籠罩了整個葉城。
鋪子也關了半邊的門,方掌櫃正坐在几案旁,小心地把藥包捧出來,取了丸藥吞食。
陳管事一雙眼睛看定他。
察覺到他的目光,方掌櫃的眼一橫,神色不滿道:“你還別又取笑我,我還就靠着這活命了。耽誤不了你的差事。”
陳管事嘆了口氣,伸手出去,“給我點。”
“什麼?”
“養心丸啊,”看他發楞,陳管事幹脆從藥包裡捏了一丸放進嘴裡,大口嚼爛了說道:“如今我也要靠着這個活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