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說笑一番,又有人抱怨樑王府的歌舞伶難請。
禮部尚書夏奕捋須附和着,又話題一轉道:“不過歌舞那邊是樑王府獨大,咱們京城的絲綢織造,卻是誰也比不過林氏了。雖不能說寸帛寸金,也是一帛難求啊。”
“長姐,”林輕盈在林鈺耳邊輕輕說道:“這個老爺爺蠻好的,開始誇咱們了。”
“咱們送禮了。”林鈺淡淡道。
雖然夏奕說的是實話,不過自從禮部直管林氏綢緞莊,陳管事便安排打點了禮部大小官員。連織造署那邊,都打點了不少。
只有秉筆劉克嵐把東西送還回來,嚇得陳管事一直以爲這位秉筆執事早晚要找林氏的麻煩。
“所以,”忽的一個聲音綿軟悅耳道,“尚書大人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給尚服局那裡多置辦些林家的新料子。眼看就要到夏天了。”
衆人驚訝之下擡頭去看,說話的是太后左手邊第一位嬪妃。這女子相貌端莊,小山眉下是兩個水靈靈的丹鳳眼。鼻樑高挺,一抹紅脣。她穿着象徵皇家尊貴的青色底繡金色牡丹低袒領襦裙,身子略豐滿。此刻小口微張,說話間自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風流之美。
夏奕忙低頭稱罪,又道:“回娘娘,尚服局那邊,已經有京都織造署提供衣料。不過林氏的新工藝樣法,也已經毫無保留在織造署那邊推廣。希望這一批夏衣趕製出來時,貴人們可以滿意。”
那說話的嬪妃微微頷首,算是對這個答案滿意。
太后正擡頭細賞歌舞,沒有說什麼。
林鈺看到夏奕在悄悄擦汗。
想來這位嬪妃位分不低,要不然夏奕也不會如此緊張。
一舞畢,舞伶兩兩一起躬身退場。她們的衣服別出心裁,退場的時候廣袖垂地,上面的繡花圖案相連,一幅一幅,都能看出是好山好水。
太后輕輕讚了一聲好。
立刻便有人附和道,“這山水繡,倒像是蘇州那邊刺繡的手法。不過這樣四袖爲一幅,倒是少見。”
太后頷首而笑,微微道:“蘇繡的技法的確出衆,上元節時,哀家便收得一件披風。正是用蘇繡的技法,繡了雙鶴。栩栩如生,美妙異常。”
雙鶴的披風,上元節,大約說的便是姜雲瑤請林鈺準備的那件披風吧。
是摹繡了魏青崖的畫,加上林輕盈的繡法,的確是一件精品。
林鈺看了看林輕盈,只見她滿臉通紅,低下頭來。
“不要不好意思啊,”林鈺一笑,“人家可不知道是你繡的。”
林輕盈微一抿嘴,沒有說話。
座下的大食國使節站起來躬身一禮道:“不知道太后娘娘那件披風,可否讓我等一觀,長長見識。”
林鈺心中忽的一跳。
那座下眼波流轉的嬪妃忽的緩緩站起身來。
隨着她的動作,大殿內賓客都朝她看過來。
原本她坐着時便姿態優雅,此時站起來行走,若分花拂柳,搖曳生姿。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踩在剛剛盛開的薔薇上。小心翼翼,又似微風拂動。
頓時大家的目光便都盯在她身上,一時間都忘記大食國使節說過什麼。那大食國使節,也微微張着嘴,似看得呆了。
她手中輕輕託着一個小小的琉璃碗,擡步走上臺階,依偎到太后的几案前。
看那樣子,似乎並不想遵從禮數。又似乎這樣的不羈,給她周身又添了一抹亮色。
“母后,”那嬪妃跪坐在太后身邊,輕輕把琉璃碗放在几案上,聲音綿軟道:“臣妾今日晨起,去小廚房做了家鄉的糯米小糉子。這會兒煮好了,剛送來。臣妾瞧着不錯,剝了幾個,您要不要嚐嚐。”
說着,已經伸出玉筍般的手指,捏起太后几案上的筷子,在琉璃碗中夾了一個琵琶大小的小糉子出來。
衆人斂息屏容,宛若蠟像。一雙雙眼睛注目臺上,似乎此時此刻,這妃嬪做的事情便是一等一的重要。
太后卻似乎早習慣了她的伺候。
太后原本多少帶些威嚴的臉上此時如春風拂面,她微微一笑,目光看向琉璃碗中的小糉子。又張開嘴,任那嬪妃把糉子放入她的口中。嚼了幾下嚥下去,似乎還在品着什麼味道。
愕然道:“加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這嬪妃抿了抿嘴,輕輕捋起一縷額前的秀髮,謙恭道:“臣妾擔憂這糉子太過甜膩,怕母后腹胃不適,加了些陳皮在裡面。”
太后突的伸手往她額頭上一點,笑道:“就你有心!這是哄着我吃陳皮呢!”
那嬪妃也笑了起來。
太后身旁的內侍進言道:“太醫院開了五副含陳皮的湯藥給太后殿下調理,太后不願意吃,眼下倒是有媳婦催着您吃了。”
太后平日裡喜歡自比鄉野老太太,這句話不就是鄉間老太太最愛聽的嗎。
太后哈哈笑起來。
座下諸位這才收神而笑。
這一番折騰,衆人早就忘了大食國使節的乞請。連大食國使節自己,也雙眼盯着臺上的貴妃看了又看,若不是身後鴻臚寺的官員提醒,他都收不回神。
林鈺心中一冷。
剛纔是多好的機會啊,太后如果拿出那披風,自己便趁勢問是誰送的披風。到時候引出姜雲瑤來,再從中斡旋。
可是這妃嬪只是站起來,餵了太后一顆糉子,這件事便翻了一頁,誰都不會提起了。座下的各位哪個不是人精,都會猜想這樣的打斷,是有心還是無意。無論是哪種,都不適合再提。
臺下輔國公笑着道:“老臣是羨慕太后得緊,皇帝和皇后孝順您,是半點也不敢違逆。眼下貴妃娘娘也如此孝順,卻是取着巧,一分一毫都是爲太后殿下的身體着想。”
貴妃娘娘。
林鈺心中一驚。
就是她,前世賜死姜雲瑤的姐姐嗎?
步步蓮花,口音綿軟,神情端莊如九天仙子,剛纔親自給太后剝糉子的這位嬪妃,怎麼也不能跟談笑間殺伐決斷的奪命修羅聯繫在一起。
那麼她擡步上前送糉子,是無心之舉,還是要不露痕跡,抹去太后記起姜雲瑤的可能。
也抹去姜雲瑤生的可能。
林鈺悄悄端詳着她,一顆心如墜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