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京城的林宅再大,也住不下這麼多的人。
陳管事的安排是,掌櫃和管事們住在林宅,其餘人等暫居客棧。
一衆人等吃得差不多了,林鈺才帶着林輕盈從飯館裡走出來。
她們身後跟着蘇方回和他的小廝。
再後面,是林府十多個護衛。
東市街道兩邊的鋪子大多在打烊,夥計們收回幡旗,掛上夜燈,一片一片把門板上緊。
林鈺走起路來略有些搖晃,林輕盈更是整個人都似掛在她身上。兩條胳膊都抱定林鈺的身子,每走一步都在晃。
“東家,坐馬車嗎?”蘇方回上前一步問道。
林鈺沒有回頭,只是擺了擺手。
“不,我要走回去。”她笑了一下道:“我要看看,這路到底有多難走。”
“不難走啊長姐,”林輕盈聲音清脆道:“這長安城,都鋪的什麼地磚啊。這麼結實,這麼平坦!”
“撬起一塊帶回去!”林鈺說着,就要蹲下去。
她身旁的芳桐忙把她拉起來,又斥責林輕盈的丫頭道:“快扶着二小姐,這樣子晃着走,什麼時候能到家?”
林輕盈的丫頭桃子連忙答應着,扯開了林輕盈的手。
進得林府,早有僕婦迎出來,引着林輕盈去往給她安排的住處。林鈺說要吹些風醒醒神,便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了下來。芳桐叮囑了僕婦幾句,便慌着去做醒酒的湯羹。
今日的月亮倒是很亮。
林鈺擡頭去看那月亮,直看得有朵雲飄過來,遮了月色,才依依不捨低下了頭。
這才發現蘇方回就蹲在她對面。
目光灼灼,神情卻沉靜。
“你似乎很不開心。”他問道。
“誰說的,”林鈺反駁道:“今日來了這麼多人,我高興還來不及。”
“你是高興,”蘇方回淡淡道:“可是總像是有心事。”
林鈺似乎坐不穩,緩緩從石凳上挪下來,蹲在地上捧住了臉,嘿嘿笑了一聲。
竟然笑了。
蘇方回一下子覺得有些奇怪。也許,是自己想多了。
林鈺身邊的僕婦踱步過來,想要把她拉起來。觀之不雅,蘇方迴轉過身去。
可身後卻突然起了嗚咽聲。
那聲音低低的,似乎含着說不盡的委屈。
他心內一沉,聽到林鈺的聲音道:“我是高興啊,可是我也害怕。”
蘇方回沒有轉身,似乎怕自己一轉身,這聲音便不見了。
他站在原地問道:“害怕什麼?”
身後的聲音冷冷清清道:“害怕我護不住他們,害怕即便我護住了他們,也護不住葉城十幾萬百姓。”
蘇方回一怔,轉過身來。
這個小東家今年不過才十四歲吧。葉城上有官府轄管,下有兵丁守衛。葉城的幾萬百姓,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小姑娘憂心了。
是因爲林夫人沒有來,所以擔心嗎?
但是她的樣子,月光下柔柔弱弱捧着臉哭泣的樣子,卻讓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確是在爲這件事憂愁。
爲整個葉城憂愁。
“從一開始,你就是在想這件事?”他重新蹲在她身前,溫聲道。
斜刺裡突然鑽出一股冷風,吹得林鈺的頭髮飛揚起來。她忽的身形一僵,像是被人從遊夢中拉出,恍然站了起來。
臉上一片驚慌後隱忍的冷靜。
身形還有些搖晃,然而她任僕婦扶着,突然恭恭謹謹向蘇方回一禮,聲音恢復如初道:“蘇師傅見笑了,我喝多出醜,請勿見怪。”
是她平日裡的樣子。神態自然,言語得當。
說完不等他再言語,由僕婦們扶着,轉身走開了。
轉過小徑,芳桐從一旁跑過來道:“小姐你歇好了?咦?怎麼哭了?”
林鈺的聲音掠過微風傳過來,“醒酒湯好了嗎?我實在太難受了。”
蘇方回站在把月光分割成一片片影子的銀杏樹下,一時間有些出神。
或許,他日常裡見到的那個她,都不是真正的她吧。
那麼真正的她,誰見過呢?
醒酒湯的味道酸酸的,林鈺仰頭一飲而盡。
“怎麼喝湯也像是喝酒了。”芳桐接過粉瓷小碗,打趣道。
“酒是個壞東西,”林鈺倒在牀上掀過被子,“我再也不喝了。”
……
……
禮部的文書和圖樣送至林府的第二日,長安城外的林氏綢緞莊便正式開工了。
陳管事看着那圖樣直笑,說款式簡單保守,看來朝廷是極力避免織稠工藝泄密了。
不過西售的圖樣雖然只有簡單的數十種,也足以令大食等西域諸國大開眼界。
林鈺倒是不擔心這個,她擔心的是蘇方回要改良那麼多工架,能不能忙得過來。好在禮部派了人來協助,雖然林氏衆人都知道說是協助,其實是偷師和監視。但是這是朝廷的意思,衆人沒有敢違抗的。
很快,四月底的時候,第一批將要西售的絲綢都已織造完畢。太后的恩典下來,說是要在端午節那一日在宮內設宴,爲大食國使節踐行,並款待此次西售有功的商戶。
林氏便是第一位。
距端午不過三日,這一日天氣晴朗。臨近正午,已經數日不來滋擾的崔澤,突的出現在林宅門口。
不等門房開門,他便自顧自從角門而入,把馬鞭往護衛手裡一遞,似進了自己家一般。
“小姑娘!”他大聲喊着踏入院落,迎面碰到正拿着一支石榴花從內院走出來的林輕盈。
“喊什麼?”她清亮的聲音道。
“喲!”崔澤大驚小怪道:“你就是你們小東家的妹妹吧,聽說你來了一個月了,怎麼總不見人影。”
“你誰呀?”林輕盈毫不客氣。
崔澤一愣,看來這位不認識他。
於是忍不住自我介紹道:“我便是整個長安城人人仰慕、才高八斗的”
“開錢莊的吧?”林輕盈瞅着他那一身金銀,打斷他道,“我姐不在家。”
“怎麼能不在家呢?”崔澤頓時臉一黑,“她答應我的事還沒有辦呢!如此這樣,可別怪我不好欺負!”說着揚了揚手裡的鞭子。
“我姐答應你什麼事了?”林輕盈忍不住歪着頭問。
“去去去!”崔澤一擺手,“大人的事,怎麼能跟小孩子說。”
“誰說我是小孩子了?”林輕盈一張臉忽的紅了,“我可是”
“你會繡花!我知道!”崔澤也打斷她道,“你們林氏,一個個的怎麼都是這種不會說話的小姑娘。快,告訴我你姐在哪裡?”那鞭子在手中敲了敲。
林輕盈咬了咬嘴脣。
眼睛骨碌轉了一圈。
“好,”她忽的笑道:“我告訴你她在哪裡。我引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