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隆冬,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白雪茫茫,北風呼嘯。

在這種可怕的天氣裡,草原就象是一片白色的沙漠,白色的海。

這裡是絲綢古道,東西商旅往來必經之處。

草原深處,卻有一大片被白雪覆蓋着的帳篷。

一月初三,清晨。

龍泉剛剛從自己溫暖的帳篷裡走出來,在紛飛的大雪裡,沿着一條剛剛刨了雪的小道緩緩步行。他看着這些還沒有燃起燭火的帳篷,這些還在沉睡中的女人和孩子,臉上泛起了一種滿意的微笑。

龍泉身高九尺,經歷複雜,打過仗,因軍功還當過小官,後來犯了事,下過大牢,本當處死,卻被他的結拜兄弟龍海從牢裡救了出來。龍海爲此卻斷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次日他的家人便被官府捕獲,於那一年秋月的第一天全部處斬。

兄弟倆在一羣捕頭的追趕下蒼皇地逃到了西北,東躲西藏,爲了活命,幹過各種營生。最窮的時候當過鐵匠,泥瓦匠,討過飯,睡過街頭,後來終於當上了響馬。龍泉對這一行相當滿意,也相當上手。除了名聲不好之外,這一行的實際操作和打仗沒有什麼不同。他們乾得很順手,大哥龍海終於又有一個新家,又有了兩個孩兒,龍泉卻始終獨身。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龍海,眼睜睜地看着他的一家老小上了刑場。他本不姓龍,也不叫龍泉,但自從龍海救了他,他便徹底地改了姓。

他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龍泉下意識地仰起頭,天上彤雲滾滾,暗紅色的天際,不見一縷陽光。整個世界彷彿都被壓進了一個冰匣子裡。

他喜歡在這種天氣中散步,對他而言,正如面臨滔滔江水能感到時光的流逝,滾滾的彤雲是這亙古般寧靜的草原中唯一的一點生動。

他的馬隊是波斯商旅進入草原後即將面臨的第一戰,自然,爲了這個優越的位置他們兄弟倆戰鬥了很多年,犧牲了許多兄弟,才終於奪到了手裡。

這意味着只要能得手,草原上的其它響馬只能搶到他們搶剩下的東西。

龍泉身形瘦削,肌肉緊繃,走路的時候矯健有力。他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表情嚴肅,有一副很兇狠的長相。臉窄,上面幾乎沒有什麼肌肉,一道刀疤從額頭劃下來,劃過左頰,一直劃到脖根。一雙眸子寒得發冷,發怒的時候兇光畢露。是以所有的弟兄對他保持着一種比對龍海更加深刻的敬畏。

他沿着小道走了一大圈,便垂身鑽進了自己的帳篷,開始洗澡。

他洗的是冷水,上面還浮着雪。從他到這裡的第一天起,他每天必洗一次這樣的冷水澡,已堅持了整整七年。

十年前他在牢裡被牢頭用了酷刑。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已不再是個有用的男人。不論他想什麼法子都無法補救。

這個秘密沒有人知道,連龍海也不知道。

他從不近女人,一看見女人便抑制不住臉上厭惡痛恨的眼光。寨子裡除了龍海的老婆,所有的女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他穿好一身健裝,披上大衣,正準備迎接大約這時候就該回來的龍海,卻遠遠地聽見一聲慘號。

他豹子般地衝出帳外,飛上馬,竄了出去。

一羣人正抱着在狂痛中的龍海急馳而歸。

他接過滿身是血渾身發抖的龍海,衝進帳內,用毛毯將他緊緊地裹住。

傷口太大,金創藥一塗上就被噴涌而出的血衝了個乾淨。他一咬牙,拿出一隻燒紅的烙鐵在他的斷臂之處狠狠地一烙。

“滋……”

隨着一股帶着烤焦的皮肉而泛起的青煙,龍海徹底地昏死過去。

龍泉果斷地替他紮好傷口,送到自己溫暖的大牀上,居然很細心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擠在帳內的十幾個手下看了龍泉這個動作,心下不免大爲感動。

然後龍泉很鎮定地坐了下來,沉着臉道:“是誰砍了他的手?”

“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和托木爾走在一起。”

在這裡紮了近七年的根,龍泉對這一帶究竟有些什麼人瞭如指掌。他知道托木爾僱了二十九個刀客和一個這裡最出名的劍客顧十三,而他自己的商隊連同女人加在一起,也不過十五個人而已。

他知道刀客中有十個人是連他自己也覺得棘手的人物,其中最厲害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傅”,傳說與昔年江湖上刀法第一的傅紅雪有着某種親戚關係。

他的刀法曾經過傅紅雪的親手指點。

他有傅紅雪的全部刀法,卻沒有一點傅紅雪的毛病。他腿即不跛,也沒有折磨了這位大俠一輩子的癲癇病。

這些消息在商隊到達哈熊客棧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所以龍海這一趟原本是虛晃一招,查查虛實而已。他帶了近七十個人,卻實際上並不想搶東西。

那三十個護衛已然棘手,想不到其中還藏有一個這麼厲害的女人。

女人只是女人。龍泉暗暗地想道。

“探子呢?”

“屬下在。”

“給我盯着這個女人。”

“屬下已派着人盯着了。”

過了一個時辰,龍泉接報,知道那女人原本是住在哈熊客棧的旅客,她的老公是個殘廢。

“她的老公也在商隊裡?”

“屬下親眼看見她將她的老公送到托木爾的帳篷裡,進去的時候,那殘廢沒法子走路,還是她親手抱着進去的。”

龍泉點點頭,道:“有些什麼貨?”

“三十箱東西,估計是珠寶。這一次只怕是重貨,不然他也不會花大價錢僱人。”手下的人想了想,道。

“來人,備馬。”龍泉道。

手下人給他牽來了三匹馬。他每次出門至少要帶三匹馬,交換騎用,以保證他隨時都有足夠的馬力去應付最艱苦最消耗體力的事情。

*******帳篷很大,很寬敞,裡面放着四個漆黑沉重的箱子。

慕容無風坐在箱子旁邊,伸手向一旁的銅爐取暖。

他和荷衣在托木爾的帳篷裡沒坐多久,他正在爲滿屋子的奶茶味悄悄地反胃,突然無數枝飛箭暴雨般地射了過來,瞬時間便將帳篷打成了一個蜂窩。離他最近的一枝釘在他的椅背上,離他的腦袋不到半寸。把在一旁忙着擋箭的荷衣嚇得魂飛魄散。

混亂之中他被荷衣推進了這個帳篷,荷衣讓他坐在四個箱子的中間。

“我不喜歡坐在這裡。”慕容無風道,他感覺自己好象就是一隻箱子。

“只有兩個帳篷你可以去。一個帳篷裡坐着五個波斯女人,另一個就是這裡。你挑哪一個?”

“這裡不錯。”慕容無風馬上道。

荷衣沒忘了順手給他端來了一隻銅爐。這個帳篷原本是放貨的地方,帳裡帳外一般冷。

“我們的馬車……”他又問。

“馬被射死了,車子也燒光了。”荷衣扭頭就要走。

“荷衣,”慕容無風又叫住她:“小心些。”

“嗯。你也小心,馬上會有個人進來陪你。”那衣裳一閃便不見了。

她的話音未落他就聽見了腳步聲。一個黑衣少年慢吞吞地走了進來,拿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

黑衣少年個子並不高大,腰上彆着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象他的眼睛。

他的手便始終放在刀把上,好象一副隨時準備拔刀的樣子。

“我姓傅,這裡的人都叫我小傅。”他一進來就說道。

“我姓林。”慕容無風道。實在是太冷,雖然穿着大衣,腿上也蓋着毛毯,左邊還有取暖的火爐,他的渾身還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他只好撥轉輪椅,將自己受傷的那一側靠近爐火。

而黑衣少年只穿着一件單衣,卻是一副一點兒也不冷的樣子。

小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箱子。

慕容無風覺得這人少年看他的神情與看箱子沒有什麼不同。

他苦笑,自己果然是一個到哪裡都要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帳外是一片打鬥之聲。箭“嗖嗖”不斷地從四面射進來,釘在那四隻巨大的木箱上。

“你似乎應該出去看看。”慕容無風建議道。

正說着,忽然“砰”的一聲,頭頂的帳篷被亂箭刺出了一個大洞,幾個東西從天上掉下來,劈頭蓋腦地嚮慕容無風砸下來!

他的身子並不靈活,扭轉輪椅,正要想法子避開,忽見刀光一閃,“啪”的一聲,幾隻巨大的蠍子掉在地上,已被刀劈成了數段。

蠍子通身是雪白色的,尾部毒鉤捲起,發着碧青的光茫。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道:“這蠍子有劇毒,沾人必死。”

“這是‘光鮮’的寶貝。我進來的時候,已有四個人毒死在了門外。” 小傅哼了一聲。

他的刀快如閃電,慕容無風坐在他對面,而且面對着他,卻即沒有看清他拔刀的動作,也沒有看清他收刀的動作。

那刀竟好象是自己從刀鞘裡跳出來的。

他俯身拾起那半截蠍子,仔細查看:“這種天山雪蠍實在很罕見,我以前只在書上聽說過。”

“它有毒,你不怕?”黑衣人訝然地道。

慕容無風一笑,道:“我有解藥。”他從椅側的一個小兜裡掏出一物,擲給黑衣人,道:“你吃了它就不會有事。”

小傅接過來一看,卻是一顆小孩子吃的棒棒糖,上面用花花綠綠的糖紙裹着。不禁愣了愣,道:“這真的是解藥?你是不是拿錯了?”

“沒錯。”他淡淡地笑了笑,“內人不肯吃任何苦東西,我只好把解藥做成這個樣子。”

小傅道:“你的頭往左!”

他立即將頭往左一偏,那刀光忽又一閃,一隻手不知從什麼地方彈了出來,在天上劃了一個弧線,掉在對面的箱子上。

手上的流星錘帶着極強的餘力,竟將箱子的木蓋砸了一個大洞。

如果小傅的動作稍慢,那流星錘便早已砸在了慕容無風的頭上。

箱子的背後傳來一聲狂呼,接着便是“嗖嗖”的暗器之聲,似有援兵趕到。小傅已竄了過去,箱外兵刃交接,火星四射。

然後血便象潑出來的水一般澆了過來,淋在慕容無風雪白的大衣上,他無計迴避,正在躇躊之中,一個黑衣人從另一個角落突然衝了過來,手裡揮着一杆大刀。

身後抵着兩隻箱子,他已沒有退路。

他只好一動不動地看着大刀向他揮過來。

那一招叫做“橫掃千軍”,足以讓他身首異處。

情急之中,他拎起銅爐向那人砸去!

“咣啷”一聲,銅爐正砸在那衝過來的人的腿上,裡面的炭頓時倒了出來,只聽得“滋”的一聲,炭火炙熱,那人吃痛,幾乎跪了下去。

趁着這功夫,慕容無風從椅後掏出柺杖,架住那人揮過來的大刀。

“當!”兩物相交,發出金屬相撞之聲。那柺杖似是奇物所制,竟異常堅硬,非旦沒有被大刀切斷,看上去竟連個缺口也沒有!

慕容無風愣了愣,身子卻被大刀傳過來的大力一震,幾乎要從輪椅上跌下來。

便在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一跳三尺,揮着大刀又砍了過來!

慕容無風的身邊卻已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抵擋的東西。

那人狂笑着,舉着大刀從慕容無風的頭頂劈了下去!

他的動作夠快,刀光掠過時帶起的刀風將慕容無風的長髮都吹得飄了起來。

刀光一閃,消失。

與刀光同時飛起來的還有那個人的頭顱。

頭顱越過慕容無風的頭頂,“撲”的一聲掉在地上。

慕容無風扭過頭,看見了小傅,他接過那柄大刀,將它往地上一扔。

慕容無風道:“雖然我滿身是血,我並沒有受傷。”

“你當然沒有。”小傅緩緩地道。

打鬥的聲音越來越大,外面似乎已打得天翻地覆。

雪蠍正從四面八方爬過來,有幾隻已爬上了慕容無風腿上的毯子。刀光忽閃,蠍子被削成兩半,跌落在地。

小傅“喀喀”幾聲,又踩死了幾隻,對慕容無風道:“你不能坐在這裡,外面大約已守不住了,這裡已是最危險的地方。”

慕容無風苦笑:“我哪裡也不能去。”

說這句話時,只聽得“丁丁”數聲,他背後的那隻箱子已中了一排飛箭!等他回過神來,頭頂的帳篷已“轟”的一聲燃起了大火,小傅一把抓起他,而他的身子卻緊緊地扣在輪椅上,於是,兩個人便連人帶椅地飛出帳外,正好落在迎面灑來的一張大網上!

小傅抽出刀用力猛砍,那網看似柔軟,卻象是用鋼絲做成的,根本削不斷!

那網越越逼越緊,已將兩個人緊緊地纏住!

這時他們纔看見外面的情形,所有的帳篷和車子都在滾滾的雄煙之中,所有的波斯女人早已被繩索捆成了一團,而他們的帳外躺着七、八俱被亂箭射死,被毒蠍毒死的屍首,仔細一看,卻都是跟隨車隊的刀客。

小傅這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騎着馬的人,一個是龍泉,一個是“光鮮”。他們的身後站着不下三百名嘍羅,兩路響馬竟傾巢而出,居然聯手襲擊了他們的商隊!

這當然是響馬們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合作。

據他所知,三路響馬之間因爲彼此的過節,互相仇殺,從不往來。

“一共是三十個箱子,上面我們已標了號,這是四隻箱子是重貨,你們拿一箱,我們拿兩箱,留下一箱給小託。剩下的二十六箱,抽籤決定。風兄以爲如何?”

和光鮮的做法不同,龍泉通常不殺商隊的波斯人,也從來不搶個精光,總給他們留下點什麼——“他們下次還要來的,不要斷了貨源。”

“光鮮”的真實姓名無知曉,只知道他姓“風”。

光鮮道:“龍兄公平,在下佩服,就依你說的辦,我們這就把貨押回去。”

抽好了籤,驗完了貨,光鮮心花怒放地指揮手下將分到的箱子一一捆在駱駝上帶走了。

龍泉的幾個手下卻早已七手八腳地將小傅團團綁住,見慕容無風雙腿殘廢,便也不在意,將他捆在馬上。

慕容無風對綁他的那個嘍羅道:“能不能麻煩老兄把我的椅子也帶上?”

那個嘍羅瞪了他一眼。

慕容無風道:“難道你願意整天扛着我走來走去?”嘍羅便“呼拉”一下,把他的輪椅也綁在了馬上,一羣人向草原的深處進發。

慕容無風舉目四顧,發現馬隊後面跟着一輛大車,大車的後面一羣嘍羅擁着一匹馬,馬上捆着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女人垂着頭,風雪中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人影。

他當然認得這個人影,哪怕她的人影變成了一個小點,他也可以立即認出來。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第五章第二章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九章第十五章第三十八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三十三章第一章第二十八章第二章 潛龍齋歲月第十七章第十九章第三十章第八章第五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九章第十八章第七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八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三章第二章第二十五章第三十四章第七章第三章第十六章第二章第六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二章 丁將軍第二十三章第六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九章第十三章第十六章第二十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九章第七章第十七章第三十四章第二十八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二十八章第三十五章第十八章第十七章第三十二章第三十八章第十章第二章第五章第十一章第三十九章第二十二章第四章第三十六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一章第二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五章第十六章第十四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一章第三十一章第二十六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二章第二十章第八章
第二十一章第五章第二章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九章第十五章第三十八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三十三章第一章第二十八章第二章 潛龍齋歲月第十七章第十九章第三十章第八章第五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九章第十八章第七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八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三章第二章第二十五章第三十四章第七章第三章第十六章第二章第六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二章 丁將軍第二十三章第六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九章第十三章第十六章第二十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九章第七章第十七章第三十四章第二十八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二十八章第三十五章第十八章第十七章第三十二章第三十八章第十章第二章第五章第十一章第三十九章第二十二章第四章第三十六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一章第二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五章第十六章第十四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一章第三十一章第二十六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二章第二十章第八章